求侠 第25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王小元怔了一怔,破涕为笑。两人在静谧的夜幕下相视而笑,粲然星光洒下来,他们眼里也似落进了星子般的发亮。

  “五年…仅仅过了五年……”王小元垂下脑袋,把脸用力地埋在掌心里。“我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甚么关系?”金乌说,“现在你总算想起来一个你十分嫌恶的老东家了。”

  风儿拂过榕叶,梭梭的声响和着虫鸣,分外的喧闹,心也是喧杂的,从方才起便一刻不住地怦怦乱撞。他心里有些悔意,却也辨不清其间复杂心绪。

  于是他如若蒙了天恩般,紧切又心焦地将这数年来他所历的一切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向金乌托出。那人影默默地听着。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若回到了昔时,他向金乌说起那些流传于街头巷尾的侠义故事的光景。只是这一回,他说起时并非眉飞色舞,而是泪如泉滴,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可是…会不会已经太晚了?”末了,王小元迟疑着问,“会不会你已不在人世,我这些年岁都是徒劳?”

  他心里涌起些微的绝望,两眼紧紧地盯着金乌。

  良久,金乌仰头,望向黛青的天幕,道:

  “我会等你的。”

  “一日等不到,便等到第二日。春来时等不到,便等到冬去。王小元,我就当你是个腿脚极慢的蠢材王八,我从一数到十万,你总该会来了罢?”

  一股莫大的悲恸涌上心头,王小元用力用衫袖抹了抹眼,一句一噎:“那可…说不准。因为我…太慢了。光是像你当初说的那般…入天山门、学刀法,就已经用了五年。”

  “说慢倒也不慢。”金乌道,“但是我约莫已经数完十万个数了。”

  “那该…如何是好?”

  “是啊,该怎么办呢?那便只好再数一回十万个数了,数完一回还未来,那便数第二回 、第三回…第成千上百回。总有一回你会来的罢。”

  金乌望着星河灿烂的天际,眼里映着烂漫天光,嘴角似是有些隐约的笑意。“毕竟我不像你。”

  “才不爱许诺,也绝不会食言。”

  玉求瑕猛然睁开了眼。

  崖洞外狂风大作,天地间仿佛有万千猛兽汹涌狂嗥。冰屑子打进石缝间,叮叮当当地作响。他坐起身来,岩窟里十分凉冻,铁盆里还有些余烬,微微温着,灰里有些血一般的火丝。

  翌日,他下了山。

  一群白衣弟子聚在山门边,一个个地坐进骡车里。这回他将纱笠捆在背后,久违地露出面容。这日正是下山采买祭酒的日子,他混进弟子们的行列里,无人认得他就是玉白刀客玉求瑕,只当他是新来的门徒,瞧着面生。

  弟子们一路叽叽喳喳,谈天说地,扯些当下世间最受人尊崇的大侠名讳,其中不免带上他的名号。论及北派、南派,谈遍武盟、散流,津津有味地细数第三刀威震天下的传说。

  他也默默地听,旋即付之一笑,他不爱出第三刀,每回出时都是遇上劲敌。往代玉白刀客深居山间,独他一个爱偷往外跑,寻上门来的仇家也多。第三刀出罢便筋骨尽裂,浑身瘫软得如同烂泥,他总要托东青长老将自己带回门中。

  颠簸的板车上,玉求瑕一面听他们漫无边际地谈天,一面把刀上的玉佩攥进手里。正东聊西扯的小辈们绝不会知道,他们口里所尊崇的那位玉白刀客正想着将玉佩撇下,从此去做个闲云野鹤般的闲散人儿。

  昨夜做的梦已记得不大清,犹如云雾般遮迷脑海,玉求瑕只隐约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醒来心中依然空冷而孤寂。第三刀最耗神思,他已有几回整个人颠三倒四,不大记得自己名姓。

  一路乘车到了海津。众弟子路过一个朱柱斑驳的小庙前,玉求瑕从空廖无人的请香处拾了半截香杆,偷溜了进去。佛像的金漆已被敲落,只剩层泥衣。他听闻磕上一百八十回能有愿灵验,于是便真将昏胀的脑袋往地上敲。

  大抵是真的有些用,他似是想起了浮光掠影般的些许片刻,却依然头昏脑眩。

  待他从庙中出来,只见得老铁桥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乌泱泱的尽是攒动人头。花花碌碌的摊铺间人声鼎沸,梨阁里飘来醇厚酒香。

  一阵风儿忽地拂来,将辛香送入鼻中。走贩的架车上,斑斓的纸鸟不住扑翅,金黄的落叶飞蝶似的在风里打旋。笠纱被高高拂起,带起了玉求瑕的眼,他伸手按住笠沿,却发觉梨阁二楼的阑干上躺着一人。

  那人似是睡着了,嘴里还叼着串着山楂果的签子,签尾轻轻地曳动。

  清风拂乱了他漆黑的发丝,身上着的衣衫也是如墨般的黑。玉求瑕只望见他苍白的侧脸,有些陌生,又似是在梦里见过。日光落在他身上,有些耀目,格外乱人心弦。

  玉求瑕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温热的泪水忽而盈满眼眶。

  昨夜的梦已然模糊不清,但却仍有只言片语久久在他耳旁回响。

  那坐在篝火旁的人影对他说:“毕竟我不像你……才不爱许诺,也绝不会食言。”

  他记得自己答道:“这回我不会食言。”

  “一千日找不着,那便费一万日去找。管他甚么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只要你能信我、等我,我便一刻也不会停,永远找下去。哪怕十年、二十年过去都不打紧。”

  “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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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完结啦ヾ(*??`*)ノ

第362章 【完结】(三十八)今来花似雪

  丁卯年建辰月,春,嘉定。

  去年,一场大火席卷了天府,毁坏楼宇民房不计其数。武盟大会本声势浩大,武盟费尽心力邀远近江湖豪杰齐聚一堂,最终却也只得黯然收尾。

  有传言说,大会上有候天楼刺客出没,想乘机伏击江湖群雄,可盟主武无功独具慧眼,看破奸人诡计,最终力挽狂澜,夺去候天楼主左不正的性命。

  这传言在街巷里颇为盛行,人人津津乐道,甚而有新的话文已传到了说书先生手里。茶客、小厮儿们爱在闲时对那场烈焰里的武盟大会东聊西扯,胡乱猜测,于是一个个故事在人们口里愈加添油加醋,武盟主之神力被吹得天花乱坠。

  比起往日里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两人在天山崖上厮杀的老生常谈,还是这事儿更新近,更教人心生神往些。

  这些故事近来也传到了嘉定,可嘉定人却对宽巷里的富户更有兴致。传闻那在四合头大院里住着的富主子在外头游荡一年,总算回来了,还率着大批人马,常有着青布袍衫的仆侍在绿油门中进进出出。就连嘉定人常在府门外的白墙边溜达,踮着脚尖想偷瞧里头究竟住着个何等安贵尊荣的阔少爷。

  这一日,只听得府门外銮铃轻响,一架轿车停在门前,帏布轻晃,从里头钻出一个着儒生长衫的魁梧人影来。

  武无功蹙着眉头,把着门钹叩了叩门。他身后还立着几个武盟侍卫,肩扛数只大木箱。

  不一会儿,有人前来应门。门缝开了一条小隙,露出应门人的半张脸。武无功见了那脸孔,眉头忽地一跳,颤声道:“你…你是……”

  “…金乌?”

  绿油门咿呀一声敞开了,一个着青布衫子的仆侍正冷冷淡淡地望着他。奇的是那仆侍面庞、眉眼似是与金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是身裁宽大些,带着股掩不住的腾腾杀气。

  “我不是他。”那人说,“我是金十二。”

  府门前的众人懵了头,这时只听他又补上了一句。

  “候天楼的金十二。”

  府中游廊上,一伙儿候天楼刺客正猫着身子,手里攥着药杵,正吭哧吭哧地往研钵里猛捣。他们解了往日里穿着的黑绸戎衣,换上了一身下人着的青布衫子。

  一个刺客抬头,抹了把额上的汗,“还有多少草药要捣?”

  另一人丧气地瘪嘴:“土五十方才拿来一大把,他说,还有几人去了药铺子里,晚些回来。”

  “嗐,我听说武盟盟主方才光临过,带了几大箱奇花异草过来,说是养伤滋补使的药材。”又有一人道,“咱们的手得断了。”

  有人在他们身后使劲儿地敲起了皮鼓,用鼓钹打他们的脑袋:“别停!不许偷懒!”

  众刺客忿忿地捂住头,往身后怒目而视,那里站着个头上戴着圆脸纸面的小子,身披天青的潞绸衫子,一副对人颐指气使的模样。

  “嘁,一个在火部做过生间的小子,怎么轮得到他来指挥咱们?”刺客们怨声载道,背着他叽叽咕咕地议论。

  “这小子脸皮坏了,成日戴个纸面,不敢见人。听说人生得丑,心里也爱作怪。咱们不都是在这府里受雇,拿钱办事的么?也不知他和哪位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哪来的这么大脸面,敢在咱们面前撒野…”

  玉乙未冷笑,用鼓钹敲着肩,“我都听见了。我告诉你们,我是天山门玉白刀客的好兄弟,玉白刀客又是这府里主子的老相好。约莫这么一算,我就是这儿的少东家。”

  刺客们连声叫屈,骂他说的是歪理,可也不敢真闹。毕竟在武盟大会上的那场鏖战之后,候天楼主左不正身死,候天楼刺客也如丧家之犬般没了去处。

  只有这府邸能暂且收容着刺客们,他们便在这儿假作着下人,领份工钱,凑合着过日。有些作恶甚多的刺客被武盟拿住了,扭送进了官府里。许多人溜回乡下种地,有的继续混入醉春园里做皮肉生意。左不正收留他们时,他们是一群野犬,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

  此起彼伏的哀声似是惊动了厢房里的人,槅扇吱呀一响,一个姑娘探出头来。

  “乙未师兄?”那姑娘目如晨星,唇红齿白,笑起来时清丽如带露杞菊。玉乙未见了那姑娘,赶忙蹦了起来,结巴道:“吵…吵着你了么,丙子师妹?”

  玉丙子笑了一笑,“不打紧,今日的药已按方子抓好了。只是过几日我需回乡一趟,药得先备下几日的份。”

  自武盟大会的鏖战之后,她便留在府里做个医师。大会上负伤的弟子多,玉丙子这些日子都未能休歇,两眼乏困,却仍强撑着捣药。玉乙未看不过去,便指使府中这伙吃闲饭的刺客们帮她些忙。

  “回…回乡?”玉乙未愣愣地问。

  “是呀,我的故乡。就是那个叫‘万医谷’的地方,师兄不是早听说过了么?”玉丙子掩着口,吃吃地发笑,“我好多年未回去啦,待将这边的事儿做毕,得去看看我的爹娘和姊姊们。乙未师兄呢?还会留在这儿么,还是回天山?”

  她想了想,又道:“天山门如今有甲辰师兄在,他领着余下的弟子去休整。听说,重伤已久的南赤长老和玉斜师姐也快出关了,虽说没了玉白刀,但凭着天山剑阵,天山门一定还能存留。”

  只要有人,天山门就不会亡。

  玉乙未张口结舌:“我……”

  “我也想…回一趟河东的胥家,我爹还在那里。”他垂下头,晃着脚尖,“我不回天山门了,脸被糟践成这样,没脸再见同门。虽说这样…并州约莫也是待不下去的了,我回去只会被街坊说闲话……”

  刺客们见他俩凑近说话,嘴里纷纷发出嘘声,一个个抱着研钵跳出游廊走了。玉乙未大窘,纸面后残缺的面皮也略有些发红,这时却突地听得玉丙子道:

  “那你…要去我们那儿么?”

  玉乙未惊愕地抬头,只见玉丙子眯着眼朝他微笑。那笑容甜丝丝的,颊窝里似盈满了蜜水。她说,“万医谷是个休养身子的好去处,那儿树多、山多、药草多,你若不嫌弃,便可到我们这儿来住一阵子,从河东到陵州也不算得远。”

  那笑容着实迷人,玉乙未按着猛烈狂跳的心口,点头如捣蒜,“去!我要去那儿!”

  “但…但是,”他方才高兴地叫嚷一番,如今却又略略消沉下来了,垂着头道。

  “在回去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江州,杏花村。

  下雨了,雨针扎在青筒瓦上,叮叮当当地响。白底碧边的酒望在风里轻摇,戴斗笠的行客三三两两地进了酒铺子,吆喝着买酒菜吃。

  木桌边坐着个戴圆头纸面的人,乡里多有在元宵演傩堂戏的班子,故而他这掩着面孔的举动旁人也不见怪。他解了笠帽与落灰的褡裢,放在一旁,酒保见他着一身天青潞绸衫子,虽有些发皱,却也看得出是上好货色,脸上便摆开喜色,开口道:“官人,要甚么酒?”

  那戴纸面的人正是玉乙未。他想了想,道:“要最好的,先打一角。”

  酒保连声应诺,这时又听得他问道:“两人吃够不够?”

  “官人若是好酒量,再加一角也是成的。”酒保道。

  玉乙未说:“那便来二角。”

  少许时候,酒盛了上来。玉乙未给自己先斟了一杯,略略尝了尝,井水清冽,酿的酒也是清甜绵软的,如沐春风。他向桌对面无人落座的位子摆了只瓷杯,也给那杯中斟了酒。

  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在候天楼中骤雨狂风交加的漆黑的夜,还有那个狡黠的刺客向他展露出的苍白笑颜,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天真与憧憬,被雨水浸得潮润,却又像薄纸一般易破。

  “我会活着去找你。”

  “咱们要去杏花村吃酒,你要记得留个上好的席位给我。”

  那时,在刺客们汹涌来袭的密林间,在骤雨之中,身下流淌着血溪的刺客对他笑着说道。

  不知觉间,玉乙未泪如雨下。泪水沾透了纸面,他就这样望着桌上的那杯无人问津的清酒,在酒铺子里静静地流泪。行客沾着尘泥的腿脚匆匆从他身边迈过,无人知晓他在这儿等着个再不会来的友人。

  纸面里头湿透了,玉乙未微微掀起面具,用衣袖擦了擦脸。这时却听得一道清脆声响。

  有个行客推着小轮车,迈进槛木来,东张西望了一番,似是在寻个能落脚的座儿。他一眼望见了玉乙未所在的那桌,便推着轮车碌碌地过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将铜钱放在桌上,像是要坐在玉乙未对面的那位子上。

  玉乙未抹了抹眼,低着头闷声道:“对不住,这位子有人了。”

  他一抬眼,却倏地愣住了。那行客放在桌上的是一枚穿着红线的铜钱,一面有着通宝字样,另一面是鹌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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