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5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走到梨榻边,银霜似的月光从窗格里淌下来,轻柔地滴落到帐幔间。王小元爬上榻,掀开纱帐,金乌仍蜷在衾被里,合着眼低弱地呼吸,像把自己围抱在茧壳里。

  方才听了木十一的话,王小元心中惴惴不安,他摸了摸金乌的额,只觉烙铁似的滚烫,再将这主子抱起,只见衾被上落下了一片暗沉沉的血色,金乌口角淌着一道细细血痕,还有些湿润。木十一说的是真的,这主子的病果真没好全。

  去后厨里斟了碗汤药,玉丙子和木十一又细细地叮嘱了他一番,于是他端着木托回到房中。金乌依然在睡,垂着眉头,平日里锋锐之气似已尽数抛到九霄云外。王小元拍了拍他发烫的面颊,唤道:

  “少爷…少爷?”

  唤了好一会儿,金乌才低低地呛咳起来,咳声愈演愈烈,王小元把他扶起来,拿着匙羹给他喂药。灌了几口,金乌才睁眼,瞧见王小元后,面色倏地煞白了,半晌才嘶哑地道:“你……”

  “你怎么…在这儿?”

  王小元垂眸,“少爷果真是个骗人精。”

  “为甚么…甚么事都不愿与我说呢?”他道,不知怎的,有晶亮的泪花在眼窝里打转。“少爷,我真的好笨,你若是不说出来,我便会一辈子也猜不到的。”

  金乌沉默无言,王小元手上的动作不停,一口接着一口地把那苦涩汤药喂进他嘴里。金乌本觉得这玩意儿难以下咽,平日里见着木十一总会远远逃开,如今却因卧病在床,动弹不得,被迫着喝了一匙又一匙。

  喂得急了些,药汁从唇角泻下来。金乌呛了几声,叫道,“别……”可只一张嘴,那瓷匙便乘机塞入。待一碗药喂完,他已被呛得半死不活,打着嗝儿无精打采地歇息。

  木十一嘱咐过这段时日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给这不听话的主子喂过药。于是王小元依样照做,替金乌抹了抹身子,套上寝衣,掖了被角,端起木托转身便要走。

  还没走开几步,却忽觉衣角被牵住,王小元回头,只见金乌从丝衾间露出半张发红的脸,似是被手炉烤得发烫了一般。

  “…别走。”

  那赧意的红似是也染上了自己的脸颊,王小元怔然,迟疑地放下木托。金乌手上使力得多了些,把他扯近榻前来。王小元被扯得一个趔趄,被脚踏绊在床上,亏得双手撑着才没压着人。

  此时他一低头,便见金乌仰面回望着自己,如墨发丝披散,眼里噙着狡狯的光。一颗心慌乱地乱叩着胸膛,他垂下头,整个人几乎已伏在那人身上。

  “你近来不是也觉得手脚发痛么?别去干活儿了,金府下人又不缺得你一个。”金乌低咳了几声,嗓音还有些发虚。

  王小元方想摇头拒绝,却见金乌用衾角掩着口轻咳,被面上还留着些血丝,不由得慌神了一刹。金乌乘机把他扯上榻来,用丝衾裹着他俩。

  确实如此,虽说近来天干物燥,可却也在渐渐转寒,王小元使过玉白刀法多次,筋骨损裂的时候多,不时会隐隐作痛。他躺在柔软衾被间,浑身暖烘烘的,又被金乌抱着,一时间竟觉得昏了头,飘飘欲仙。

  “可…可是,木十一还要我照看着你……”

  金乌脸色煞白,却说,“她就是怕我跑了,不喝他们熬的作呕玩意儿。”一面说着,他一面抓过王小元的手臂,环在身侧。王小元一惊,却发觉他俩已抱了个满怀。非但如此,金乌的双目里像泛起了缥碧水泽,面颊与他贴得极近,吐息温热交融。

  “如何?”金乌轻声道,“这样我就…跑不走了。”

  王小元心里颤了一下,伸臂环着他。他们阖眼了片刻,仿佛要在一片静默里沉沉睡去。起先金乌仍有些难受,身子像鱼鳅似地转了几回,可在王小元的安抚之下,倒也消停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王小元也有些倦乏,只觉衾被柔软而温暖,似将他裹在云间,只躺了些时候,便教他坠入梦乡。在半梦半醒的浑沌间,他又听得金乌低低地道。

  “对不住…”

  有甚么好道歉的呢?王小元于朦胧间想道。金乌似是将脸埋在了他胸口,闷闷地道。

  “有很多事儿我还未同你讲明,这约莫也算是个我的坏处。我不会再瞒着你了。”

  那嗓音低哑,却较往日来得和煦。

  “从今往后,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王小元。”

  ……

  清晨时,日光熹微,天寒山翠。微凉的晨风轻柔拂面,一阵婉啭鸟啼惊破梦乡。

  王小元倏然睁眼,这一觉他睡得酣甜。往日里独守下房的时候,心中总空落寂寥,哪怕饮了药汤,身上也因旧伤而隐痛不已,极是难捱,可昨夜却一反常态,仿佛所有病痛都于一夜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睁眼,却见金乌坐在自己身边,正垂着头,窸窸窣窣地鼓捣着甚么物事。王小元抬头,头上却一麻,不由得吃痛地蹙眉。定睛一看,只见自己雪白发丝已在自家主子手里化作了穗子似的发辫。

  金乌把他的发丝结了辫儿,绕过他的脖颈,捆在床柱上。话不必说,这肯定又是某种作弄他的法子。

  “少…少爷……”王小元叫道,“我喘不过气来啦!”

  他愈是这么叫,金乌便编的愈起劲,手指在白发间灵巧翻飞,似是想挽出个同心结来。他余光瞥见了床边杉木几案上的药碗,约莫是木十一来过,给金乌打理过一番。瞧这人两眼目光烁烁的模样,哪儿还有昨夜虚弱的模样?

  王小元忿忿地磨起牙来了,他怀疑起这主子昨晚是要将他坑骗上榻来,好今儿教训了,他也想学着狠狠咬金乌一口。

  “早啊,王小元。”金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王小元觉得自己如今定是一副狼狈模样,被自己的发辫勒在床柱上,动弹不得,有如砧上鱼肉。

  “要…要对我做甚么?”王小元紧张道,“先前是我不好,惹哭你啦。你就莫要记前嫌,放过我,好么?”

  见金乌神色依然不善,再回想起自己前些时候将他翻来覆去折腾的光景,王小元霎时冷汗直流,张口道:“要不,我也哭一回。这样咱俩都出过丑,不嫌丢人了,成么?”

  金乌却未急着答话,伸手抚上了王小元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皮肉听着那惶急如骤雨的心跳。

  许久,他才叹息着开口,神色冷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小元:“…真笨。”

  “啥?”王小元一头雾水。

  那牙尖嘴利的主子冷笑:“我说你愚不可及、蠢如猪狗,头脑空空,全不记事。”

  听他这么一说,王小元伤心欲绝,但却也放下心来。毕竟这才像金乌平日里说的恶毒话。

  “我…我怎地了?做错了甚么事,才会教你拣出这些词儿来骂我?”

  金乌的手指摩挲过他的胸膛、腰身,最后无情地戛然而止。“我教过你多少回了,怎么还生涩得这么过分?”

  说着,便俯下身去掐住他面颊,毫不留情地使力揪扯,王小元被扯得哇哇怪叫,却听他低声恨恨道:“只会蛮干,一点技法都无。亏我同你厮缠了这么久,你竟半点法门都没学到。”

  王小元很是委屈,他明明省下罚得所剩无几的工钱去买了秘戏图,每夜里挑灯研习,卯足了比当初学玉白刀法还厉害的劲儿,金乌却仍在斥骂他没学成半点本事。

  “我…工夫见长了!”他抗议道,“这种事不习练多几回,怎能有所进益?”

  金乌乜斜着眼瞧他:“还是一样痛,和第一回 一般旗鼓相当的难受。你还是尽早净身出家的好。”

  这话如晴空霹雳似的,劈得王小元脑袋里嗡嗡地响。他也想让金乌领会这种入髓的快意,可每回不是惹得这主子破口大骂,便是潸然落泪,看起来反倒难受得很。

  他木木地躺着,后来金乌也乏于嘲弄他了,解开发辫后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又缩回衾被里呼呼大睡。王小元躺了老半日,直到日头将他晒得滚烫,这才怔然地爬起身来,穿好衣衫去院里干活儿了。

  从那一日起,王小元便忽而变得丧魂落魄起来,做甚么事儿都在神游天外。木婶要他劈柴,他便摇摇晃晃地提着斧子,把院边的初长起的水青风砍了,作了柴薪。挑水时背了扁担没提桶,将堂屋踩了一地的泥点子也浑然不觉。

  这段时日金乌被木部看着休养,躺在榻上的时候多,便使唤他去街里书堂去买些野史刊本,打发时日。这人看书极快,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因而阅后的书页尽皆丢弃不再看。

  ……

第376章 芳思两难猜(七)

  歇了阵时日,金乌的病也渐好了,虽说身子依旧发虚,易感风寒,可总算得以从榻上跳下,依旧同往日里一般撵着王小元在窝角廊里疯跑。

  王小元乘他病病殃殃时作弄过他许多回,于是金乌打病好起第一件事儿就是拿笤帚把这色胚小贼痛揍一番。一顿痛打下来,王小元脸上落了许多红印子,心里自然也郁塞,活儿也不干了,就蹲在房外的杉木条椅上发愣。

  他恍惚地自省,却又如坠五里雾中。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哪处做得不对,这才惹得金乌频仍火恼?

  天高日清,屋后寒山苍翠。抄手廊的另一头晃悠悠地现出个影子,笑容可掬地踱着步子向他走来,是候天楼的水十九。

  留在嘉定的候天楼刺客不多,水十九算得一位。他省了在楼中挣下的月钱,买了间邻水的四合头。那儿边上是北街,酒肆多,一眼望去,明黄的招子遮天蔽日。水十九是醉春园的线人,金乌如今仍常与他放令鸽要些消息。有时怀里揣的消息重,他便会亲自上门来一趟。

  王小元正发着愣,见了水十九的身影,心中顿时一喜,当即招手唤他过来。水部刺客都在人道之事上颇为熟稔,水十九又亲切和蔼,曾对他有颇多指点。

  “十九,你今儿又来啦?”王小元拉着他在木椅上坐下,亲热地掸了掸他衣上尘灰。

  水十九一看他满眼热切,便已读懂了他心里话,也笑盈盈地道:“玉白刀客,你今儿又是想问我事,对不对?”

  头一回问时王小元还羞得满面臊红,这回倒坦然了。两人在廊上并肩坐下,乘着四下无人悄悄咬耳朵。

  王小元沉默了片刻,挠了挠面颊,道:“我…我总讨不得少爷的欢心。他总嫌我太笨,又不懂得技法,不是太粗暴,便是过于驽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水十九反笑了一笑,压着嗓子对他神神秘秘地道:

  “依我看,少楼主的话,全当反话听便好。”

  “反…话?”

  “他这人口是心非得很,生得副弯曲肠子。说讨厌时,反倒喜欢得紧。要说真嫌恶你,倒也不算是,约莫是在对你欲拒还迎。”

  王小元似懂非懂。

  水十九又问道:“他又怎的嫌你粗暴了?”

  “我…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先前在生他的气,便没顾着他感受些。但……”王小元垂下头,支吾着回道。

  “……唉。”水十九叹气,微笑着望向他,“他在耍弄你呢。”

  王小元大惊,赶忙问道:“耍我?这…这是怎的一回事?”

  他心里有些隐隐怀疑,却又觉得不对。

  水十九托腮,若有所思地道:“咱们候天楼刺客都是上过刀山剑树的,命都暂且不顾,区区衽席之事,倒也不在话下。对了,玉白刀客,你听过咱们制法药的法子么?”

  “似是…听过一些。”王小元迟疑着道。金乌不爱同他说候天楼的事儿,可却也在病中浑噩时向他吐露了些。

  所谓制法药,便是在同乐寺法堂中列下十八人,念着法咒,将从人身上榨取出的竹黄吃下。竹黄是甘露之一。

  “每回要制出供奉的竹黄,都得要好几个时辰,因而最考验人耐性与气力。不单是水部刺客,候天楼中人都得磨练出副坚忍性子。”

  水十九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却又很快换上一副嬉笑模样,“你别看少楼主如今这弱如扶病的模样,他可是最能忍的一个。不论左楼主用甚么法子折腾他,他都不曾对她低声下气过一回咧。”

  王小元听了,胸口似有些闷痛,口里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刺客笑了,忽地伸臂一把揽过他脑袋,贴近耳朵。那吐息温热微弱,扑在耳廓上时,如有细爪轻挠心头。水十九轻声笑道,似在顽劣地诉说着一个秘密:

  “意思是说,你家的那位少楼主……别说如今的做法,就是对他再粗暴百倍,他都能受得住。”

  ……

  北街是一条邻水的石道,天是浅浅的云峰白,霁蓝的水与青石板相吻,歌馆亲密无间地挨在一块儿,飞翘的檐角相抵。 一路走过去,只见得许多私科子倚门卖笑,脸上仆着厚重粉黛,捏着洒花帕子向行客招手。

  金乌今日出了门,一路往北街走。他今儿难得地没穿金戴翠,炫显富贵,只着了件素净的玄色缣衣。这些时日他总算下得了榻,便赶着把前些日子里搁着的信令理了理。水十九给他带了口信,说醉春园的红烛夫人想见他一面。

  在候天楼时,他便几度蒙受红烛夫人关照。只因明红烛说他偏似她过世的孩儿,便给他入了藏书阁,又在武盟大会上百般偏袒。金乌心里记挂着她恩情,虽不爱与她打照面,却也不愿拂她面子,便也去了。

  到了醉春园边上,只见粉墙黛瓦边立着几个着绣蝶罗裙的女子,笑靥如花。一见着他,便倏时热忱地迎上,扯着他箭袖道:

  “金公子,妾们等你许久了!”

  说着便有一群女子从漆木阖后涌出,将他团团围起,都是些着水蓝长褂的章台女。她们叽叽喳喳、欢颜笑语,直将他拥进园去。

  有人伸手抚他面颊,接连直叹,“可惜,可惜!这么个俊秀小郎君,竟已是被人吃到口啦!”其余花娘一听,也觉甚为遗憾,于是便嬉闹着伸手把他浑身摩挲了一番。

  这番热情迎接让金乌昏了头,他定了定神,忽而往地上用力一踩,止住了被人牵着前行的步伐,环顾众人,道:

  “不是明红烛让我过来的么?她在哪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女子们掩口吃吃发笑,有人道:“唉呀,看来小郎君消息不甚灵通。今日园里有喜事,有个皇商大人要娶位姐妹回去,红烛夫人叫咱们摆下喜宴。宴上有好酒菜,她是要请你赴宴的。”

  金乌有点无奈,“用不着叫我来,我又不是甚么天大的人物,来了又有何用?”

  众女子齐齐摇头,有酒纠俯在他耳旁笑道,“金公子,这话只得在园里说,您不止是嘉定这儿的富贵主子,还是候天楼的少楼主,咱们日日夜夜都盼你赏些面儿,免得咱们受人欺侮哩。”

  人群把他拥向了一道桐油木廊上,厚实的粉墙遮开白日,廊中昏黯有如深夜,只有一盏盏绛纱灯高悬,投下晕白光影。金乌昏头昏脑地被推着走,不知觉间,身后人声渐稀,回首望去,昏暗里只余他孤伶伶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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