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3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白日里便溜下山门去,随手牵一匹快马去盘龙山脚下的溪河里捉鱼,任三小姐在他寮房里乌烟瘴气地胡闹。夜里也不回寺中,便枕在枯叶巨石上打瞌睡。

  ——直到有一日左三娘径直找上门来。

  盘龙山红枫明艳,层林尽染,秋色浓烈燃于斑斓叶间;又有怪石嶙起,清泉淙淙。那时金五方削了一筒矮竹系上细麻绳,丢入山泉里等鱼儿上钓,又拾了些小石去漫山遍野地打鸟。

  待三小姐来时他卧在石上,两眼微睁微闭,口里叼着的鱼骨头摇来晃去,一派赋闲自得的模样。

  三小姐下了马,凑到他身边娇娇媚媚地一笑。“五哥哥。”

  金五睁开一只眼看她,眼神淡漠,实话说,这个称呼着实令他胸口直翻酸水。

  “三娘这几日对五哥哥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一想到五哥哥在此风餐露宿,便恨不得要和哥哥同甘共苦。”三小姐柔声嗔道,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扯着他衣袖,又隔着绸布将他身子细细摸过一遍,故作惊态道。“几日不见,不想哥哥竟瘦了这么多!”

  “…屠户掂肉斤两都没你摸得准。”金五面无表情地说。

  三小姐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格格笑道。“那是因为三娘把五哥哥放在心尖尖上,哪怕掉一根头发丝儿都心疼得不行。”

  她忽而拍手唤道。“木十一,替我把午膳给五哥哥摆上,莫要让他等急了。”

  暗卫女子应声而现。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掏出一个桐油泥竹丝篮,恭敬地放在地上。盖子一掀,里面放着五个彩瓷碗,每个碗里都溢出丝丝香气来。

  三小姐笑盈盈地用手指点着道。“香橙菊花蟹,秋油红煨肉,糯米/青粉团,红枣芝麻粥,糜子酥果条,哥哥要吃甚么尽管挑。”

  五个小巧彩碗里正依着釉色摆着相应食点,这碗金贵,里面的食点也便宜不到哪儿去。金五略略一扫便阖了眼皮,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眯起一条眼缝来偷看。

  这可比泥巴味的地龙好吃多了。他咬着鱼骨头想道。

  这几年他什么都吃过,就是没正经坐在桌前用过一回膳。方才还用草根树果胡略填塞的肚子又不自觉发出一点饥声来。

  三娘见他的目光略有些犹豫不决,又是甜甜一笑。“五哥哥莫非是怕里面下了毒?”她取了双筷子,先夹了些肉丝放入口中咀嚼,待咽下后笑道。“瞧,三娘先试给你看啦。”

  金五看她神色无恙,眉头却微微蹙起,露出一点怀疑之色来。他一翻身坐起,盯着三娘和那漆篮半晌,忽而摇头道。

  “要你试毒有何用?若你先服了解药,怎么试都不成问题。”

  三娘听了微微色变。“你若不信,可让木十一也试试。”

  金五道。“木十一是你的人,你服了解药,她难道也没机会服解药么?”

  这话还真戳中了三小姐心里痛点。菜食中的确下了毒,而她也的确为了以防万一让自己和木十一先服了解药。怎料金五在偷袭暗杀之事上可谓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其中诡秘来。

  黑衣少年见她面色微白,抿着薄唇不说话,便道。“你俩都当不成试毒对象,那换一个便是。”他翻身跳下巨石,往岩侧唤了一声。“狗肉,过来罢。”

  三小姐正奇怪他唤的是何人,忽见一条毛绒绒、喙生乌灰的海獒从石后飞扑出来,直绕着金五打圈儿。瞧它尾巴舞动、吠声明快的模样,显是与少年极为亲昵。

  一见那大犬,三娘惊骇道:“乌嘴,你怎么在此处!”

  这海獒正是左三娘的爱犬乌嘴。这几日她成天琢磨着如何给金五下毒,无暇去理会它去何处兜转,不想竟是与金五待在了一块儿。

  金五淡淡道。“我挟它过来的。”

  一手牵马,一手挟狗,这幅图景一定颇为古怪滑稽。可三小姐此时并无发笑的心情,她失色道。“你叫它‘狗肉’!”

  “那是早晚的事。”金五说。“在我酒足饭饱的时候,它是你的乌嘴;待我肚饥,它便是我的狗肉了。”

  说着他蹲下/身来,拾了两根树枝作筷——怕三娘带来的筷子上有毒,夹了些食点塞进乌嘴口中。乌嘴不知此举是为了试毒,欢快地用舌头卷着吃食咽了下去。

  三娘又惊又怒:“你怎么拿它来试毒!”

  “有毒才叫试毒。既然饭菜没毒,你在怕些什么?”金五挑起眉头来看她。

  少女立刻抿了口不再言语。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过后,乌嘴依然活蹦乱跳,三娘方才气闷闷地道。“哪里有甚么毒!五哥哥,你这可折煞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她柳眉弯弯,一对秀丽似月牙的眼已现出些羞恼的红色来。

  金五却冷淡地道。“我忘啦。”说着便把五个彩瓷碗里的食点全都翻扣过来,倒在漆笼里,又说。“上半层无毒,毒都藏在底面,刚才几筷试不出来。”

  他又夹了几筷给乌嘴,谁知这狗不但不倒,反而更为生龙活虎。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对了,我以前曾遇过…这是连环五色毒。分开吃时倒看不出端倪,可当五样一齐下肚时毒便会相继而发,难舍难分。真是好妙的手法也。”遂把五样食点混在一块就要给乌嘴喂下。

  三娘自知再也瞒不过去,赶忙抱着大犬哭闹道。“你好狠的心!竟百般揣测女孩儿心事。我哪有给你下毒?好不容易从水十六那处学了些厨艺,想着总算能给五哥哥做些好饭好菜,不想竟被你这般中伤!”

  金五知道下毒手法已被他猜中了,左三娘无奈之下才出此撒泼闹事之举。

  他把树枝一扔,又躺回巨石上,闭着眼道。“比起人命,你倒是更爱惜一条狗。”

  左三娘见自己下毒计策已被拆穿,索性与他撕破面皮,冷冷笑道。“你们不就是一群野狗么?候天楼刺客的性命,不见得比一条狗高贵。”

  金五睁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穹,喃喃道。“那你算甚么?野狗头子?”

  他打着呵欠,又摆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有些人活得像丧家之犬,但他生来未必是…或是说,死时也不会像条野狗。”

  纵使五官神态皆冷淡如常,这时候的他倒显露出一点无谓的悲哀来了。

  少女啐他:“那又有什么分别?天下怎会有种瓜得豆的荒唐事儿?生来是过街老鼠,死后难道就不是了么?”

  她拍着胸脯对金五说。“别忘了,你们刺客的贱命可是交由我掌管的,我要决定你是生是死可是易如反掌。”

  金五摇头。“若真如此容易便好了。”

  三娘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只知道他在说此话时似是轻轻缓缓地在心底叹了一声。心里的叹息是听不见的,但她却能隐约察觉。可能她也在不知觉中也对此有所喟叹,方才听得他的叹息声。

  她看金五直勾勾地盯着碧空,没一点要理她的意思,不禁在惊气间又生出一点困惑来。

  于是她也挨着巨石坐下,学着他把目光往天穹上放。只见晴空万里,天高鸟飞,除此之外空空落落,好不无聊。

  看天的人不过看三件物事——云和鸟,鸟瞬息而过,云顷刻而逝,此外只剩下一片空茫。少年看的正是这片空茫,因为他的心里早比这更为空落,更为渺茫。

  盯着那片晴空,三小姐忽而问道。“我要如何做,才能教你听我的话?”

  “怎样都不行。”

  “为何!”她忍不住厉声问道,“为何你就不行?”

  她在候天楼中素来备受楼主与众人宠溺,不曾体会过被冷落违抗的滋味。这少年越是不顺她的心,她便愈是对他在意。

  “你就当我是条听不得人话的丧家之犬。”金五咬回了那根鱼骨头,含糊不清地道。“既然生不由己,这辈子只求死不由天。”

  他此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谈起身后事,不知该说是幼稚还是老成。

  总而言之,三娘从那黯然无光的幽暗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一片墨碧下似是饱藏风霜,冥宁有如阅遍世间炎凉。

  他俩沉默了半晌,三娘撑着下巴喃喃道。“金五呀金五,你真是令人火恼。”虽然口上这么说,但她的气已渐渐随着云动鸟飞而消散了,空余一片难以言说的烦恨。

  金五不说话。

  不是已沉沉入睡,便是他默许了左三娘的言语。

第46章 (六)流芳易成伤

  刑房中点着一昏烛火,黯冷橘色在斑驳土墙上氤氲摇晃。墙上布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尖刺铁环、锒铛,边角里堆着杨榆木棍和炭火条,又杂乱地扔散着些黑红相间的钢钉竹片,显是用过几回。

  时值深秋,房内气息干冷萧瑟,几声气若游丝的呻/吟使人更添寒意。只见一条细股麻绳拴在梁上,将一身着赤色胝衣的年迈僧人的脚踝高高吊起。那僧人遭五花大绑,头下脚上,底下置一口大缸。

  缸内毒液方才煮沸,正汩汩冒泡,蛇蝎肢片在其间不断翻涌。若老僧将头垂下,那么颈子将会没入一缸毒汁里,因而他只能费尽全身气力将脖颈挺着。

  他已如此被倒吊着、挺着脖颈过了一日夜,面庞紫红,青筋暴起,又因仰面吸了许多毒气,此时七窍皆流出黑紫血虫来。即便如此这老僧依然双掌合十,念起大涅槃经来。

  “善男子。云何菩萨摩诃萨梵行…善男子。菩萨摩诃萨住于…”

  老僧念得抖抖颤颤,又有气无力,直听得左三娘打瞌睡。

  候天楼主让她调制些毒药杀了此人,她玩心大起,便搬了张板凳看着这老僧何时撑不住一咕噜坠入毒缸里。没想到此人好生坚持,顶了一日一夜都未能遂了三娘心意。

  三娘打着呵欠,歪着脑袋看他,随即笑容满面道。“喂,老头儿,你不打瞌睡么?只消低个脑袋便能美梦一场,可快活啦。”

  老僧道。“何止一场美梦,老朽若是垂首,便会长梦不醒。”

  他头底下的毒缸光是冒出气来便能教人七窍流血,若是整个脑袋浸入又会如何?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不一会儿,老僧又缓缓念道。“…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

  三娘听了,不住格格笑道。“照你这么说,人人皆要死。不如早死早快活,免得吊在此处活受罪。”

  老僧停了念经声,睁开一对枯皱的眼看她。“此言谬也。多生一刻,自然与早死一刻有所不同。朝菌蟪蛄纵不知晦朔春秋,还不是依然存于世间?苦…苦又如何,娑婆世界,自然要受尽烦恼,避不得十恶八苦。”

  少女笑道。“…我以为只有儒道惜时怕死,没想到你这佛家秃驴也怕得很。”

  僧人见她容颜妍丽,恰如含苞春花,心肠却毒辣如蛇蝎,不禁叹道。“姑娘年纪轻轻,竟已涉入魔罗之道,无慈无悲。”

  “‘慈’为何物?‘悲’为何物?这两个字儿我倒会写。”

  三娘道,捉起一旁的杨木棍在地上划了几笔,歪扭写出“慈悲”二字来。

  她常听别人说左不正无心无情,无慈无悲。在她心里,“慈悲”便是犹豫温吞,畏然不前,对于以杀人营生的刺客而言最为致命。

  老僧见她冥顽不通,摇首道。“大般涅槃经有云,‘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欲与众生无量利乐’,即是慈悲。体察众生苦乐,救苦难者,方有慈悲。”

  三娘点着下巴喃喃道。“那我便没有这‘慈悲’啦!”

  有又如何,无又如何,在她心里这是无所谓的物事。

  “姑娘既通晓医理,为何不用于救死扶伤?”老僧看了一眼毒气满溢的大缸,摇首叹道。

  三小姐道。“救死扶伤有甚么好玩的?无论何人毒入骨髓,都得撕心裂肺,这才好玩儿。”

  “怪不得常人言候天楼中人皆无心无情…”老僧喉头滚动,发出沙石刮擦般的笑声。“…贫僧今日得见了。”

  这话令三娘有些不快,她见老僧虽被倒吊在空中,却依然神闲气定,似是对即将临头的死期毫不在乎。这让她心里隐隐想起了那位无论她使什么法子都奈何不得的黑衣少年,遂一时意乱起来。

  她蹦跳着来到僧人面前,扳着他脑袋问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广德寺住持固灯,是被姐姐抓来此处的,不错吧?”

  广德寺坐落在盘龙山东南麓,石木寺殿气势恢宏,飞檐凌空。三小姐曾在清幽密林里瞥见过寺殿一角,不少少林子弟在林中借鸟兽虫鱼之姿修习身法。

  老僧叹道。“贫僧确是固灯不错。左不正果真只行歪门邪道之事,想借盘龙山三十六寺将流众吸归候天楼,借此压下赵士选屯军。贫僧不应允她,她便要取贫僧性命。”

  这些朝廷事务听得三娘一愣一愣的,她心里觉得无趣,赶忙打了僧人两个嘴巴,嗔道。“说些好玩儿的事来,我才不想听这些皇帝呀庙堂的鸡毛蒜皮呢。”

  固灯摇摇晃晃,忽而从喉中喷出一阵嘶哑笑声来。“可惜呀,可惜!左不正终归不能得逞。纵使固灯身死,广德寺还有‘坚’字辈一人,‘心’字辈二人。你可听说过‘破戒出食三百刀,刀刀更朱袈裟衣’?那人便在广德寺中。”

  三小姐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摇首道。“甚么‘泼戒猪食’,未曾听过。”

  固灯哈哈大笑。“——破戒僧演心,江湖榜上第十,你看你们候天楼究竟能奈他几何!”

  三娘不想再听他言语,也觉得这老头儿再说不出什么有趣事儿来,便取了把刀径直割了绳子。只听扑通一声,老僧坠入毒缸中,霎时间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自缸里爆裂开来!先是沉闷却轰然能比惊雷的啸声,再渐渐地沙哑奄息下去。

  只半炷香的功夫,固灯的赤红胝衣便卷着溶烂的骨肉浮上缸面。左三娘静静地瞧着那惨状,不知为何却觉得无聊烦闷至极。

  “江湖第十,很厉害么?“

  她撑着下巴,不禁出神地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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