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4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黑衣少年犟道。“你哪只眼看出我失落了?”却又迟疑道。“什么法子?”

  “把每日都当成一辈子来过,日中前是上半辈子,午时后是下半辈子。若是在上半辈子死了,那就当英年早逝到地府做个风流鬼;若是下半辈子死了,那便是寿终正寝,人生没白来一趟也。第二日一睁眼,就当自己又投胎一次,深得老天厚爱。”

  金十八还真的仔细教他。他说废话时偏是一副正经模样,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很是唬人。

  金五面无表情地骂道:“自欺欺人。”却暗暗在心里将这法子记下了。

  他瞧了一眼欲暮天色,夕阳红艳,天边犹如遍溢鲜血。红枫颤舞,漫空凋敝花叶徐徐垂落,一点点掩住了远处广德寺檐角的影子。

  “千僧会就在两日后,少楼主可是在钻研杀阵?”金十八看了一眼他手上攥着的石子,问道。

  候天楼想借千僧会之机将盘龙山收归,为此金部将倾巢而出,身为少楼主的金五自然肩负重任,说不准要与江湖榜上前十的各路好手一齐交锋。

  少年望着若隐若现的寺檐,一对漆碧乌墨的眼眸沉静死寂,他喃喃道。“虽是杀阵,但究竟杀谁还全无定数。”言罢,他忽而转身对金十八道。“除传递机要事外,莫要再来寻我了。”

  “为何?”

  金十八不解,本以为他因左三娘屡次找上门来而恼怒,刚想笑他小肚鸡肠、容不得事时,不想听得金五平淡地说道。

  “…接近我的话,总有一日会死得不明不白。你会如此…左三娘也一样。”

第48章 (八)流芳易成伤

  秋雨细瑟,没入清淙流泉潺潺水声间不见。红叶遍山,松青果黄,寒风淅淅透衣。盘龙山素来清寂宁谧,不见人踪,今日却见一道瘦长石阶两侧立着垂首合掌的寺僧,一路蜿蜒至石佛殿山门处。

  山门两侧置着两只石狮,雄壮威风。一群黄赤人影聚拢于殿前,诵经声重重叠叠,幽荡于空旷林野。

  阶上行着身着海青的僧团众,口中诵圣号肃穆前行,正是自两山间福善寺而来的法师僧众。林中另有一羊肠小道通往殿侧,是供行脚僧歇息之处。只见几位负着经卷架子的青衣僧尼正手持棕丝蝇拂,一边缓步行进一边交首言谈。

  其中一位尼僧悄悄将顶上笠子帽摘来抖去雨水,自裹巾间露出一绺青丝来。当朝熙宗有令,出家女子需年逾四十,可看她生得蛾眉皓齿、娇艳欲滴,分明连十四岁都不到。

  这年轻尼僧拨弄着身旁人的塵尾扇,一面开口俏皮笑道。“水十六,里面那件常服料子糙,可磨得我发疼啦。”

  一位满面皱纹、头童齿豁的老尼冷冰冰应道。“三小姐若穿着不适,可回同乐寺里换回平日衣物。”她看着老态龙钟,嗓音却年轻清脆。

  此人正是意欲扮作尼僧混入千僧会中的候天楼暗卫水十六,最擅易容。

  而那小尼姑便是乔装打扮的左三娘。听水十六出言阻拦,她将头一拧,倔道。

  “我偏不!好不容易从寺里偷溜出来,怎能轻易又被送回去?”

  水十六漠然地告诫她道。“楼主有令,今日杀‘破戒僧’。五台各寺好手皆在今日集结于此,到时杀伐争斗,要护住三小姐并非易事。”

  左三娘吐舌道。“那我转头便和姐姐说:‘水十六无能,连个小女孩都护不住’。你猜姐姐会把你怎么着?”

  候天楼楼规森严,左不正又心狠手辣,若有半点忤逆都得入刑房伺候。水十六闻言面色惨白,闭口不言,只得放任这少女胡闹。

  左三娘见她答不上来,蹦蹦跳跳行了几步,灵巧地踏在石阶洼水池里,溅起几点水花,将一对布僧鞋的颜色点得深浅不一。待混入行脚僧行列中,她的活泼劲儿又倏忽不见,仿起那些肃穆熟重的老尼来。

  石佛殿中方过早殿时分,五台长老居士道过礼后行入大雄宝殿。但见旃檀香烟缭绕,三世佛像坐于层层莲花灯间,火光明灭,金碧辉煌。释迦牟尼像一手持钵,另一手却空空而握。十八罗汉环绕而立,在烛火下漫出灿灿金光。

  三娘混入垂首僧众中,偷眼那些金光闪闪的佛像。她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动,那些慈眉善目、半阖半睁的大佛甚是可怖,眼光锐利通透,仿佛能一直看到她心底。唱诵声震耳欲聋,却又令她头脑发昏,沉沉欲坠。

  她见惯了候天楼刺客的鬼面,竟觉得佛相触目惊心起来。

  刺客们以信众打扮混入人群中,其中善易容的“水”部居多。他们在面上涂了些油,又以软石膏细细糊过一层,再将衲衣一披,便有如游鱼入海般与众人混作一块,再也看不出分别。

  三娘想从其中看出金五究竟在何处,可惜人人皆面带肃穆之色,垂首合掌,难以辨清面容。

  “刺客杀人也是件无聊事儿。”她想道,觉得立着的双腿已有些酸痛了。

  靖庵住持坚净是个瘦高老人,脊背拱起,好似一株被狂风压垮的弯竹。他佝偻着背将白檀水倒在钵中,取一根杨柳枝绕着殿往信众头上洒水,口里呢喃着杨枝净水赞。他一面洒,一面眯着老花眼将人仔细打量一番,同时朗声问道:“法名为何?”

  被他问到的僧众纷纷回答。“法藏寺朗思弟子,法号照流、字远深。”“青沟禅院僧,法号幽空。”“挂月峰下云照寺僧,法名化虚。”仔细一听,竟是五峰各众皆汇集于此。

  待问到一人时,忽听得那人道:“我报不得法名。”

  坚净住持一顿,眯起老花眼问道。“为何?”

  “下愚破了戒,再无洒净资格。”那人说道,自蒲团上站起身来。

  只见他背负一条素布裹的长方行囊,穿着纯色黄衣,衣上无点净——这已然破了一戒,半边衲衣又斜斜斩去,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臂膀来。如此袒胸露体,已是极为不雅。又见此人头颅肿大,好似熟透的石榴凹凸不平,五官挤作一团,生得怪异,左三娘见了不自觉惊道:此人又怪又丑,好生难看也!

  坚净问。“你破了甚么戒?”

  “酒戒。”那古怪人物道。“丁巳年建亥月二日,曾在法会上聚众饮酒。”

  老住持摇头叹息道。“酒害身扰神,伤人智也。”

  怪人又接着说。“妄戒。乙卯年建子月,下愚欲将三百刀锤炼到极致,无奈刀法凝阻而不破,心中苦闷。路遇论刀说剑之人,便折其兵刃而去。”

  坚净闭眼又叹一声道:“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有言:‘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

  怪人继续数道。“嗔戒。甲寅年建申月京郊大旱不雨,饿殍遍野。下愚以刀斩去宝坊多闻天王像头颅。”

  斩去佛头,已是犯了大不敬之过,破了根本戒。坚净住持长眉一抖,声音不禁放重了些。

  “你究竟还犯了几戒,如数报来!”

  坚净重喝之下,竟是掀起一阵啸风,震得佛坛上正百八三灯烛摇颤,十法界莲花火欹斜将熄,宝殿地面嗡嗡响动。坚净肃庄迟暮的面上是一对横眉冷眼,好似弥勒佛不开笑口,反现忿相。惊得僧众不敢暗中置目,将颈子弯低下去不住念经。

  那怪人遭这气魄一压,却不为所动。他挺着身子立在跪坐的寺僧里,好似一株遭霜雪欺凌却仍坚劲的青松。只听他声音寡淡,道。

  “杀、盗、贪、痴、慢、疑,加上前三戒,已有九戒了。”说来竟坦坦荡荡,毫无悔意。

  若不是看他真犯了戒,恐怕谁都会觉得这是位虔心问佛的信民。

  老住持将杨柳枝往白檀水里一浸,面上虽有忿色,却也似涟漪一漫般渐渐沉寂,他叹道。“你犯了戒,与不报法名有何干系?既是破了戒,那便更应除尘涤净。报上法名来,贫僧为你洒净。”

  那有着肿胀头颅的怪人却道。“下愚虽欲破佛门规戒,却也给自己安排了一套规戒。”

  他伸手将负在背上的素布长条儿取在手里,对坚净正色道。“大师可知这第一戒为何?”

  坚净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出些微困惑:“不知。”

  怪人说。“第一,绝不碰洒净香水…尤其是有毒的香水!”

  话音落毕,那大头怪人已将手上白布抖开,现出一条金光烂漫的链子来,光彩灼目间向坚净住持袭去!那链子上有如繁叶般分系着出食刀与佛手,相撞时当啷作响。刀出疾风,手探人害处。众人但见明光灼目,似有三百刀顷时挥出,如繁虹漫天,密雨骤至。

  坚净也将柳条自钵中倏地抽出,带出一道苍劲利风,点点白檀水珠弹起,迎向出食刀链。

  正当他二人动手的一瞬间,宝殿内忽而发出几声惨叫。原来是方才被坚净住持洒净过的僧众忽而面色灰暗地瘫倒在地,口鼻流血,那用以洒净的水钵中果然下了毒!

  法藏寺方丈朗思怒喝道:“坚净,你为何在水中投毒!”

  坚净不答话,倒不如说是他答不了话。大头怪人两手一张,将出食刀链稳稳架住坚净手中柳条,链上佛手翻动,竟一一将毒水珠拦下。他手劲极大,外露胳臂上青筋暴起,将链上三百枚出食刀手舞得虎虎生风。他脸上不笑,话中却尽显笑意:

  “下愚恪守的第二戒——”

  刀如雨落。

  “…绝不向候天楼中人报上名来!”

  说这迟那时快,金链以电光星速脱手而出,将老住持手中杨柳枝绞成两截!同时那怪人将手往簌簌刀林里一探,竟抽出一把缀着北斗的薄刃。那薄刃有如叶脉般向旁侧岔起,走锋野蛮,吹毫可破。

  正是这把刀一记斩在坚净颈上,竟生生将老丈头颅劈下!霎时间血雾喷涌,如泉般溅起数尺之高,坐像被染得斑斑驳驳,佛坛馨香里一股腥气漫散开来。

  大头怪人一手提着坚净头颅、一手缠着出食刀链立在释迦牟尼前,身上鲜血淋漓,宛若恶鬼,却颇为虔心地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僧众们瞧得目瞪口呆,平日他们只诵经作早晚课,修习拳脚时也至多不过小磕小碰,哪曾见过这般大破杀戒之人?众人看着浑身浴血的大头怪人,只见他歪挤的五官里透出一股淡泊之气,有如绿豆般的小眼里风平浪静,似是不将方才斩了人头一事放在心上。

  胆子大的寺僧尚且两股战战,不少人早已吓破了胆,七歪八扭地摸出殿外,往放生池里呕酸水去了。

  法藏寺方丈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佛前破杀戒?”

  怪人将发丝夹在指间提着头颅,又是礼貌地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下愚法号‘演心’,不过江湖中人常给下愚一个称号,名叫——‘破戒僧’。”

  他抬起一张血淋淋的怪脸来,又神色平宁地道。

  “…说来,似乎也被称为江湖第十。”

第49章 (九)流芳易成伤

  ——“破戒僧”演心,江湖榜上第十!

  乍一听这个名号,躲在僧众中的左三娘惊得不觉掩住了自己的口。广德寺住持固灯曾在临死前说过,演心“破戒出食三百刀,刀刀更朱袈裟衣”。她先前想不出这般厉害的人物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今日见了却果真难忘。

  只见此人头颅肿大,光秃脑袋上凹凸不平,似是天上下起石雨来,将他的头砸得坑洼了一般。他面庞似有磨盘大,但五官却小气地挤作一团,几乎分不清何处是眼、何处是鼻,只消一眼就能令人不忍再睹。但就是这般古怪丑陋的人物,竟使着一手娴熟链刀,着实令三娘称奇。

  法藏寺方丈朗思有两道长眉,几与髭须同齐。他发怒时长眉与白须一齐拂动:“演心,你为何要杀坚净住持?”

  听他咄咄质问,怪僧演心将那老住持的头颅提起,从刀链上取下一枚佛手,在坚净头面处细细刮弄,不一时竟取下一层灰泥来。待他将泥剔净,这才举着头颅示给众人看。“诸位请看,这人并非坚净。”

  但见老气横秋的泥面剥落,露出一张年轻惨白的面容来。

  三娘一看便丝丝抽起了冷气,那张脸她熟悉得很,正是左不正颇为钟爱、候天楼刺客皆拥有的那张脸面。一瞬间她以为看见了金五,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但转念一想这应是“水”部善易容的人,惊惶之余心下竟稍定了。

  演心提着那头颅朗声道。“此人颈侧有如意纹,是候天楼中人无疑。坚净住持心怀慈悲,断然不会做出在香水里下毒的卑劣之事。是候天楼意欲谋害诸位性命,方才借千僧会之机混入众人中!”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交头接耳声渐起,似浪潮般掩过了木鱼声。各人虽面带疑色,但看一眼那覆着泥面的候天楼刺客头颅,又不敢对此妄加置喙了。

  长眉方丈朗思眼中忽现敌意,暴喝道:“…你为何会得知此事?莫非你才是候天楼派来的奸细,方才得知此事?”

  演心将那割下的少年头颅放下,虔诚合十垂首道。“朗思上座,盘龙山五台各寺近日皆有人被掳去,下愚说得不错罢?”

  长老们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释法完才迟疑道。“贫僧听闻广德寺固灯上人于数日前不见踪影。但固灯武功高强,贫僧以为他不过是到近台习法,不日便会归来。”

  演心垂着眼眸:“下愚不过一名破戒僧,四海为家。近日归返渔阳,心中仍对广德寺念念不忘,便回到这盘龙山来。诸位长老在殿中潜心念诵,不知在山下莲花村口吊着一副白骨架子,正是固灯上人的。”

  “不可能!固灯已死?”长眉朗思怒目圆睁。

  “正是如此。”演心缓缓道。“而杀害他的,正是候天楼!”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力道极劲。方才他已示出假扮坚净住持的候天楼刺客的头颅,其颈上的如意纹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朗思方丈虽一副铁铮铮地与破解僧针锋相对的模样,却也深知当下情势,当机立断道。“五峰各寺衣钵,现在立刻清点寺中弟子人数,若有异处即刻告知贫僧!”

  破戒僧却摇首道:“不必如此费心。”他将出食刀链握在手里,在蒲团间缓缓穿梭,同时悠然道。“下愚十年来四方浪迹,正似一条野犬。而要嗅出同类的气息,实在是小菜一碟。”

  他两眼生得如小豆般,谁也看不清他的目光投往何处,只见他忽而在一名僧人前停下,开口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那僧人答道:“方才大师斩人时血花四溅,衲子避得慢,身上不免沾了些血。”

  演心双掌合十。“可下愚分明嗅得——这血腥气并非自衣衫上而来,而是从你的骨子里来!”话音方落,他两掌复又分开,一条金亮链子抖得哗啦作响。转眼间三百佛刀手探出,清脆响动间绞在那僧人心间。霎时血蛇自链隙间蜿蜒而下。演心取一刀划在他面上,取下个带血的泥壳子来,掷在地上。

  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众人大惊:又是一名候天楼刺客。

  “无穷无尽,究竟还有几人?”朗思方丈眼中精光迸出,怒道。

  “依下愚所见,还未杀完。”破戒僧说着,将链子收回手里,缠在腕上六合铁护手上。他两手合十时不杀人,但一分开便代表他动了杀意。不一会儿他又停在了一个小僧面前,小僧人身着五条布衣,脸蛋有如鹅卵般浑圆,两眼弯弯似月牙,看起来脾气甚好。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