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9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太公在唤他。金五握住了他的手,看着干瘪的嘴唇缓慢翕动。

  “活…”金震努力地想要叮嘱他。“…活着。”

  “嗯。”

  金五抱住那朽老的身躯,可一切已经太晚。他太公久历沙场,是个比他更甚的杀人好手,知道从哪儿刺进心脏更能一击毙命。笑容凝固在金震的脸上,这人是笑着离世的,看起来不过是个慈祥和蔼、疼爱儿孙的老头子。

  晨曦里,金五抱着一具干朽的尸首静静地坐了许久。

  最后他爬起来,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血水,但没有抹净,反而越抹越多。后来总算发现了个中缘由,这让他立时呆怔在了原处:

  他在哭。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口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仿佛长久以来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了一般,他再也不用压抑自己,倏时间痛哭流涕,血泪盈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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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的意思:英魂无归日,毅魄独飘飖

第126章 (四十一)毅魄独飘飖

  正午的日头悬在天际,四野仿佛泛着明晃晃的白光。

  金五在露地里寻了把断了柄的铁锹,在海棠树下掘了个深穴,把老人的尸首郑重地放了进去。

  他用帕子抹净了金震的头脸,将两眼阖上,从落灰的偏院里寻了件没当掉的、还算整洁的麻衫给老人换上。树影婆娑,粉白的花瓣如泪般飘零,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们一身。

  金五握着铁锹呆了很久,还是没忍心给土穴填上泥沙。他挨着树坐下来,目光在他阿爷的脸上流连,不舍得撇开分毫。

  庭院残破幽深,只听得莺啼婉转,风声萧萧。顷刻间空空落落,再无人息,却又窄隘褊狭,容不下莫大的魂销悲苦。金五坐在其间,只觉恍然间与人世相隔,形单影只。

  他又是独身一人了。

  在候天楼入死出生的那段时日,他曾想过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的血亲,仿佛这种遐想本就是种慰藉。而今他如愿以偿,只是一切不过如弹指之间,连重逢的欢欣都未曾尝到,就已迎来长久的憾意与苦痛。

  金五望着湛蓝的天际。他倏然醒悟,左不正要他回嘉定一事,绝非善意的施舍,而是恶毒的计量。

  若他未发觉金震的身份,兴许会凛若冰霜地将其当作一个疯言疯语的老乞儿,无情戕害。而若是金震未曾发觉他是金乌,说不准也会凭着铁掌一双,生生将其凌虐而死。打一开始她便打着自相残杀的主意,而非要他们和乐融融地团聚。

  镇国将军曾是何等忠贞为国之人,就该对他如何失望心死。而他万念俱灰之下,定会认定候天楼是唯一的去处与归所。

  金五站起身来,握住铁锹,缓慢地往穴里填土。尘沙落在老人的膝脚上,渐渐将枯瘦的肢躯淹没在黄土中。

  “阿爷。我以前从未听过你的话。”

  “我总爱与你对着干,便是被你打了,也要与你反着来,心里从未服过气。有时还会想:凭什么是这老头来管教人?凭什么我要事事依着你的性子?你要我秉持善道,我就非做不可么?”

  “可是到了现在,我想听一回你的话,”金五喃喃道。“…都已经晚了。”

  为何到了现如今,他才发觉金震是位善人呢?他爹娘逝世后,这老头有骨气得很,明明带着一身疆场上留的伤病,致仕后仍不肯拿俸半分,更不愿取朝廷给养的二石米,宁可作个遭人鄙弃的老乞儿,靠着受人讥嘲换得两张面皮充饥。

  金震不愿离开金府,离开嘉定,因为他在等孙儿魂归故里,想在日暮之年时守着嘉定黎民。

  胸口的刀伤隐隐发痛,可心里痛得更甚。金五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开始往坟穴里填土。

  他每填一锹土,便郑重地跪下磕一回头。不知觉间天边尽是斜阳残照,黄昏夕晖,碧草江色染上霞红,归巢游燕随轻絮飘飞,明明正是辰春时节,此处却如暮秋般苍凉凄婉。

  这时,一枚石子忽而打在了他的后脑上。

  金五抬头,借着余光瞥见了掷石子的人。是街巷里时常翻墙来嘲弄老乞丐的那群小孩儿。他们见平日嘲戏的老乞儿两目紧阖,躺在坑穴中,顿时脸色大变,嚷道:

  “你…你是谁!”

  “疯老头怎地啦,一动不动的。”“喂!起来!为啥睡在坑里不起来?”

  坑穴中,老人的面庞冰冷而铁青,看着不似仍有生息。小娃娃们惊慌失措,他们未曾料想日日相见的人竟横遭死祸,顿时惊恐万状,汗如雨下。

  又一枚石子打在金五头上,有人抖抖索索地喝道,“你为啥在埋他?”

  “人死了才要埋起来,疯老头死啦?”

  “你杀了他么,是你杀了他么?”

  孩童们七嘴八舌,如聒噪的群鸦。金五听出了他们话里的惊遽,人总爱以繁多的言语粉饰心中的惊惶,他见多了临死前的人,自然懂得其间道理。他沉默地起身,将铁锹插在土里。

  见他如此动作,有小娃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们不谙善恶,不觉得欺侮人是过分之事,也不会对往日拿老头儿取乐心怀愧疚之情。他们只是害怕,怕在墓穴前如石碑般矗立的这个怪人。

  有人大喊,“没见过你!滚出嘉定!”“杀人啦!怪人杀人啦!”一时众声激愤喧杂。言罢又是几块石子儿飞来,这几枚石子似是激起了众怨,于是尖石子如雨般落在他脊梁上,有的磕在脑门边,蹭破了皮,留下几道血印子。

  金五捡起丢在脚边的罗刹鬼面,缓慢地戴在脸上,转过身来。

  那一刹那,孩童们哑然无声,望着那鬼面栗栗畏惧。残阳里,鬼面带着凄凉的赤色,宛若方刚浴血而出。金五平静地吐字,每个字都仿若带着千钧之重:

  “人是我杀的,滚。”

  话音未落,孩童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跌下墙,转眼间作鸟兽状散。黑衣罗刹的名头果然有用,武盟四下贴的江湖令更是令街坊孩童都得知那天下最大的恶人生得甚么模样。

  良久,金五把面具丢下,跪下来抓起一把黄土,凑到金震尸首跟前。他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关,将沙土洒在老人面上。

  尘沙渐渐淹没了金震的容颜,将笑靥与过往深深埋入土里。但悲伤却抹不去、洗不净,只会如陈年佳酿,愈来愈浓。

  海棠树下立起了个小土包,丑陋而孤寂。光阴从来是最狠毒的利刃,能削净人心过往。用不了多少年,此处一定会芳草萋芜,无人得知谁曾在此处过活,也不知谁曾在这里故去。

  金五从随行的杂物里翻出一瓶药酒,浇在土包上,自己喝了几口,又因为难喝而呸了出来,三娘调的药酒从来难以下咽。他握着陶瓶呆了许久,忽而一仰脖灌了下去,热辣的酒液如锋利的刀子,将早已支离破碎的内里划得鲜血淋漓。

  最后他做了一件事,将柴房的挂锁卸下,院内的枯枝砍断,聚拢堆起。火七给他留了许多硝瓶,还有些许硫黄粉,他看着风向,把火把丢进柴草里。候天楼兴许还会再来,那时也许会掘出他阿爷的尸骨,或是以最下作的法子让他痛苦绝望,所以他不能留下后路。

  火势起得很快,明亮的火舌瞬时蹿上竹泥墙、小青瓦,蔓上漆木门,朱石阶,海棠树与青梅花哧哧迸裂作响,满耳尽是崩摧朽断声。天空红彤发亮,热浪蒸腾,金府湮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过往的一切在烈焰中烧灼。金五站在焰浪前,眼神如无波古井,宁静死寂,却藏着惊涛骇浪。

  火光映得他满身血红。他仰起头,看到头顶有微弱的星子闪烁,在荒凉夜色里如将熄的烛光,又似暗海里迷失的航船。

  “阿爷,你要我活着,我便活着。”

  金乌抓紧了手里的剑,喃喃道。

  “从今往后,我既无前路,也无归途。…死且不惧,又怎怕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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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快乐w这篇文从18年写到19年再到20年,真的好长好长哈哈,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陪伴呀

第127章 (四十二)风雪共恓惶

  天山门,飞雪漫天,坚冰遍野。

  一间白墙黑瓦的堂屋孤伶伶地矗立在寒风里。明月藻饰,漆红的落地隔扇,窗格处被木板钉得死死的。门外头挂着把三簧锁,锁上又连环套着几只木锁。

  玉乙未拂了肩发上的雪,哆嗦着手将锁一个个打开。

  他身后立着个清丽姑娘,白纱直裙,云边霞带,生得副冰肌玉骨的模样,神态却警敏沉静,正是后辈间人人爱慕的玉丙子。

  她提着食盒,眯了眼,肃正道:“乙未师兄,为门主送饭食是西巽长老吩咐我的事儿,不必劳你费神。”

  玉乙未牙齿打战,依然费劲地开着锁:“不…不成!你不知道门主是何等油滑狡诈之人,上回…上回他冒用了你名头从静堂里溜出来,咱们都被他骗得好苦!”

  自入天山门的第一日起,他便听说有两样物事在宗门内惹不得:一是门规,道道是金科玉律,全无阿贵徇私之余地。二是门主,天山门门主玉求瑕可称得上是奇葩异类,没有哪一任门主像他这般将玉白刀使得出神入化,也没有哪任门主成日被四长老钻头觅缝地寻来找去,每次逮着就是一顿好打。

  玉丙子蹙眉道:“师兄,你怎地用这等无礼之辞轻薄人?那人贵为门主,又是女儿身、姑娘家,承袭玉白刀法已是不易,怎么还得挨人品评?”

  除却长老,弟子中仅有玉甲辰与玉乙未与门主走得近些,得知他真身一二情形。乙未心道,玉求瑕要是个姑娘家,那娶他那人该倒了八辈子血霉,净挨添堵!

  他正手忙脚乱地对着锁槽,忽听玉丙子轻声道:“甲辰师兄曾嘱咐我,说门主心思颇细密,是个难处之人,要我们这些守着静堂的多提防点,这话是真的么?”

  玉乙未惊奇道:“甲辰师兄说过此话?”他还以为玉甲辰该是个围着门主打转的跟屁虫,青白不分,没想到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咯嚓一声,隔扇开了。两人未急着推门,玉丙子将食盒放在脚边,玉乙未先把手按在剑柄上,如临深渊地用履尖踢开门扇。

  他们被玉求瑕整得惨了,怕了,觉得那人精奇古怪,不知又会使出什么法子。

  果真,静堂中空无一人。一只布引枕孤零零地挨在墙边,周围是浓厚的黑黯。

  玉丙子问:“又溜了?”

  玉乙未道:“又溜了。”语气是笃定而平静的,仿佛这事儿已发生过成百上千回一般。

  “西巽长老不会怪罪么?”

  “如何怪罪?怪门主生了两条腿么?”玉乙未唉声叹气,“依我看,他该是个蜈蚣精,即便要打断两只腿,还有九十余条。”

  他们说着闲话,却没有自门边离开的意思。玉乙未贫着嘴,手里的剑尖却已抵上了门板。

  玉丙子正不解其意,忽地两瞳一缩——只见玉乙未微微压下眉头,倏地刺出一剑,把门扇刺了个对穿!他这一剑几乎用上了全身气力,剑尖钉入墙里,只余剑格露在隔扇外。

  “师兄,这……”

  “没啥,”玉乙未警惕地往堂中迈了一步,“我怕门主藏在隔扇后。俗语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虽说直觉玉求瑕已溜之大吉,但玉乙未却心中清楚:外头布了重重门闩、门锁,料是玉白刀客也插翅难逃。更何况那人此时浑身骨脉尽裂、动弹不得,玉白刀又已沉入冰池剑冢的当下?

  他谨慎地往钉死的格心后一瞧,又是果不其然,空空荡荡。

  这下玉乙未也懵了头,人道玉白刀客虚渺如雾,似水月镜花,如今看来倒像个鬼魅幽灵,连锁得严实坚牢的静堂也能顺遂脱逃。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玉丙子道。“丙子,你往日为门主送过几次饭食,可看出有何异状?”

  玉丙子道:“何止是看出,门主天天有异状。”

  她伸手指着梁柱道,“初时我还不懂规矩,竟径直端了食盘入静堂来,你猜我那时看到了甚么?门主倒吊在梁木上,险些把自己勒毙了气,说是想摸摸顶上有无松脱的口儿能出去,结果脚底一滑,缠在梁上的布条不知怎地套在了脖颈上。”

  “第二回 我不敢入堂,只开了条门隙把食盒塞进去。门主在里头鬼吒狼嚎似的唱小曲儿,见我来了,便乞皮赖脸地问我有无碗口大的铁链子,说她躁动得很,想拿条铁链子把自己锁着。我怕她拿这链子来寻短见,才未应允,后来静堂里又总传出些怪声,似是有人高声咳嗽,又似是哭号惨叫,唉。”玉丙子按着仿佛要蹙成死结的眉心,道,“说是怪胎,的确也怪。”

  玉乙未听直了眼。

  他连连摆手,支吾道:“不对,不对。师妹,你且再想想,近来此处可曾多了甚么东西,又或是少了甚么物件?”

  听他所言,玉丙子歪着脑袋思索良久,终有所悟,惊道:“对了,前几日我收食盒时…似是…少了一对儿筷子!”

  “筷子?”

  玉乙未本想问丙子玉求瑕是否趁她不备顺走了钥匙,抑或是藏了铁片短刀一类的危险物事,没想到少的竟是对筷子。

  二人沉默地伫立在静堂中。倏时间,玉丙子忽而眼神一凛,道,“有风声。”

  “风声?风大着哩。天山最不缺的就是风,还有雪。”

  “不对。”玉丙子神色凝重,摸到静堂石壁上,把那只布引枕掀开,“是此处,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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