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9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她伸了两指去叩,这一叩不要紧,只听得土石轰然崩坍之声,石壁纹裂,赫然现出一个大洞!飕凉寒风争先恐后地涌入,灌了他俩漫头满面的雪花。

  有人在墙上掘了个洞,又将土石仔细地填了回去,扯着引枕的线头遮住洞口。

  见了那洞,玉乙未骇得脸色煞白,连连跳脚:“是门主!是他挖了这洞!”这自不必说,可手无寸铁、身骨又几成齑粉的玉求瑕究竟用了甚么法子掘出这孔洞?玉乙未蹲身下来,顺着洞眼向外张望。

  皑皑白雪里,碎石块间落着根断裂的木枝,竹杆尾端套着月牙纹铜环,玉乙未伸手捡起,发现是支筷箸。

  他瞬时冷汗涔涔,一个荒唐的想法冒上心头,不自觉喃喃道:“筷子…他拿筷子挖的?”

  ——

  雪雾氤氲间,一道澄白的溪河自玉帝观前蜿蜒而下,袅柔地淌出寒冻的冰池,绕过陡峭天梯,在这雪窖冰天中依然水声淙淙。

  河上漂着只小舠,竹棚前坐着个盲眼少女,雪衣白冠,以绣着朔月纹的绸布蒙眼。她轻摇着橹,驶着小船儿靠到岸边。

  一只脚踏上了木板,舠船微微摇曳,在水中画出涟漪。盲女柔声问道:“来者何人?”

  未及对方答话,她又缓缓道:“天山门弟子不得出山门,也不得坐此船从太乙河下山,若有长老手令可另当别论。”

  原来这盲女是太乙河上的船家,也是位天山门中人。若是从玉帝观前过冰池,下天梯,半途上总能遭食人白鸷惊扰,若非轻功上乘之辈,说不准该在天梯上粉身碎骨,可称得上凶险万分。太乙河是下山的另一条路,虽徐缓蜿蜒,却总归安适得多。

  来人粗着嗓子道:“在下…呃,我…不,俺是玉南赤,南赤长老。”

  盲女柔和地笑,似出水芙蓉般秀美雅柔,却带着些许困惑。“您真是南赤长老么?”

  “为何不是?”

  “平日长老上船,这船总会吃水太深,受不住。”盲女微笑,“您今日,似是轻盈不少。”

  “咳…俺,俺只踏了一个小脚尖儿,还没把脚趾头全放上来呢!”来人慌忙道,过了半晌,他踩上了船板,顿时舠身猛地往下一沉,细小的涓流从船缘淌汇进来。

  盲女但笑不语,浆板在水里游动,掀起剔透晶莹的雪浪。小舠破开浓重雪雾,与巍峨的行宫大殿渐行渐远。不多时便行入峪河,能隐见莲台形影。

  水声潺潺间,盲女轻缓地转头问道,“长老将要去往何处?”

  “下山。”

  “只道一声要下山,却不言明要抵达何处,”盲女轻笑,“简直就如方才拾捡了行囊,临急临忙要逃之夭夭一般。”

  来人夸张地倒抽了口凉气。

  “武盟大会,俺是要去…武盟大会瞧瞧!”

  “武盟大会已有北玄长老操理,我未曾听过您也需下山打理。”她向来人摊开手掌,“长老可否将玉牌交予小女子一看?”

  天山门中,人人皆在剑上结了配饰,弟子结的是玉|珠,分一到三珠不等,长老们则是錾字的玉牌。

  那人迟疑半晌,将玉牌握在手里手里,伸给她道,“呃…你好生看着点,这玉牌方才落在雪里,怪冻的。”

  果然冰寒彻骨,盲女手指一颤,却清楚地摸到了其上字迹,正是玉南赤的“南”字。

  她缩了手,微微一笑,“果真是长老玉牌。南赤长老,小女子向来疑思颇重,还请您莫要作怪了好。”

  来人道:“不打紧,留神些好。总比被些许滑虫有机可趁、溜之大吉的好。”

  “正是。”盲女点头,款步走到舠头,却不摇桨。寒风掠过她秀丽的面颊,拂起一头如瀑青丝,她恬淡地迎着河面的风,忽而道,“长老可曾知晓,武盟近来捕得一位候天楼刺客,也说不准是武盟中人有莫大的能耐,抑或是其自投罗网,有意为之。总而言之,盟主武无功雷霆动怒,说是绝不轻饶那人,定要斩首剥皮、极尽私刑而死。”

  那人默不作声。

  瞬时间,盲女脸上浮现出锋锐神色。她本如柔花嫩叶,眉眼弯弯,此时却不知为何现出一点寒芒似的恨意。

  “说到候天楼,我这对眼确是与他们脱不开干系。”她忽而自言自语道,“此话该说回六年前,癸丑年建子月。那时我刀法正恰有所精进,可终不敌金部之人,他们将我两只眼生生抠下,从此我便再不能习刀,只能在太乙河上摇船,每日在暗里苟活。”

  那点恨意稍纵即逝,不过一刻,盲女又重归平宁,她笑道。

  “若是我两眼尚在,玉白刀的掌刀人该是我,也不必让你平白受如此之苦。”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儿来。

  盲女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歪着头看他。虽说是看,却是看不见的,于是她伸出手,徐缓地在他面上摩挲。

  “把上船时搬来的那石块儿丢了罢,南赤长老有多重,你当我不曾心知肚明?方才那用冰雕的玉牌,手艺倒也不错,定是仔细刻了许久,留着也能作个生趣的小物件。你压着嗓子,学长老倒有八分相像。”

  “你每回下山都是从岩壁自己攀下去的,不走天梯,不游太乙河,我也数年未能见你一面。怎么,是那峭壁悬崖路要比这平定小舟好行得多,还是你问心有愧,不敢来见我这师姐?”

  盲女对着他温和地笑,唤他的名字。

  “…小元师弟。”

第128章 (四十三)风雪共恓惶

  玉求瑕望着蹲踞在旁的瞽目少女,目光流连于她覆在眼上的朔月纹绸带,不由得一时语塞,许久才轻声道:“玉斜师姐……”

  盲女轻笑:“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倒还记得我名姓。”

  她笑容虽如杨柳春风,却看得玉求瑕胆寒发竖。若问他为何尚且不敢在天山门胡为乱做,唯一的缘由便是这盲眼师姐。玉求瑕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惧南赤长老冷嘲热骂,玉北辰戟指怒目,但若是玉斜对他款款一笑,他便冷汗涔涔。

  玉白刀客将捆在腰上的石子抛到河中,他浑身骨裂,此时全凭一身竹夹板定着骨头,再贯之以气,倒也能行动一二。

  “师姐既知是在下,又要作何打算?”玉求瑕勉力一笑,问。

  “自然是送归门中。”玉斜也对他温和发笑,“小元师弟,你可知你身价颇高么?先几年西巽长老在门规上添了一条,说若是逮了你,午膳能添上一碟黑耳尖兔肉。”

  天山门子弟向来顿顿素斋,平日若不是水豆腐拌芜青,便是分着一小碟炖慈竹笋,口里淡得发慌,一点稀贵肉味就能教他们发狂似的漫山遍野寻人。玉求瑕听了先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法子好生阴毒。

  他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总算从静堂中溜出,断无再乖乖归返的道理。

  于是他索性瘫在船板上,像牛皮糖似的巴着不愿动,软磨硬泡道,“师姐,在下不回去。”

  盲女微笑,“老大的人了,怎地还说这等童稚之言?”她理了白帛裙,跪坐下来,“既已领习玉白刀法,便再也离不得天山半步。”

  不知何时,舠舟似是转了个弧,雪雾如纱帐般笼在天野间,天云山水,尽是一片朦胧雪白。莲台的影子倏而消逝,尖首似是触了冰,在罅隙里摩擦着行进,慢悠悠地停下。

  舠船并未游出冰池,岸边是茫白的梅林,淡香纷零。烟雪霏霏间,只听得重重叠叠的窸窣声,玉|珠摇曳相撞,发出脆响,千百只羊皮靴子埋在雪里,踏断枯枝,缓慢地自雪雾里现出。

  数千天山门中弟子立在岸旁,墨黑的眼凝神望着小舟。他们的手纷纷搭上剑鞘,像雕像般立在交加风雪里。

  被包围了!

  玉求瑕惊觉不妙。他动了动手脚,却痛得龇牙咧嘴。玉斜打一开始便没想让他离开,而是驶着小舟在冰池里打转,一圈又一圈。

  有阴影覆在了他的面上。玉斜探过头来望着他,裹着绸布的眼窝深陷,其下仿佛藏着两只黑魆魆的凹洞,森然可怖。她莞尔道:“师弟,这回你总算插翅难飞了罢?”

  那锋锐的憾意似是有一瞬在她脸上掠过。“天山门有何不好,玉白刀法又如何教你厌弃了?自师傅过世后,天山门只有你习得来玉白刀,再无二人,可你却意不在此,只想凭此刀徇私寻仇。呵,着实可笑。”

  玉斜站起身来,素白衣裙在风里猎猎作响,言语温柔却决绝。

  “趁早死了心,断了意罢。休说下辈子恩报福报,我要你永世留在天山门,再无出山门之念想。”

  寒风烈烈,彻骨冰凉。玉求瑕叹了口气,他从不愿遇上他师姐,因为她看着玉软花柔,心里却淌着最炽烈的沸浆,从来没有百转柔情,不过是深切恨意。

  他想起以前的时日。玉斜本是接掌玉白刀之人,利落飒爽,而他不过是个东家遭满门屠戮,前来天山门躲难的小仆役,又最是愚钝浅学。

  可命数无常,阴差阳错,是他接过了玉白刀,注定负着天下第一的艰重名头过一辈子。而玉斜则黯然失魂,终日在太乙河上做个默默无闻的摇橹盲女。

  “你破不了天山剑阵。”玉斜虽在微笑,那被剜去眼珠的眼凹却漠然地对着他,“你有哪一次是正面对上剑阵?不过是耍些滑头,乘隙鼠窜罢了。如今骨脉断裂,你还有甚么法子?”

  她所言不错。玉求瑕根本没法握刀。他从静堂里一路连滚带爬地出来,像菜青虫般在雪地里滚扭挪动,蹭了一身淤肿和雪。

  玉求瑕喘着气想起身,“师姐,在下必须下山,有…”

  玉斜浅笑,“你想救人?”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顿时震得玉求瑕抬起面来,盲女仿若看穿他心中所想,继而笑道,“你是不是想救人?就如你七年前那般,日日缠着师傅习刀,学成后又乞皮赖脸地要下山去?你要救的那人,莫非是候天楼中人罢?让我猜猜…黑衣罗刹?”

  “为…为何……”玉求瑕有些喘不上气。为何师姐会知道这些?她似乎对他所思皆一清二楚。

  “武盟最近搜捕到了候天楼的刺客,我知道你为此心焦,想前去一探究竟,看那人是不是你要寻的那位公子。”

  玉斜笑意更深了些,手指在绸布上柔和摩挲。“师弟,我这对眼如何瞎的,想必你也略知一二罢。”

  “黑衣罗刹在五年前初露锋芒,也正是在五年前,我这眼窝子就空了。”

  虽未言明,但玉求瑕已倏地领悟她话中意涵。他惨白着脸摇头。“少爷他不会……”

  “如何不会?那人是黑衣罗刹,是集天下恶名于一身之人。”盲女嘴角恬淡地上扬,却仿若带着刻骨铭心的惨痛。“他着实厉害,只消一眼便能偷了旁人功夫形样。我眼中最后的光景,便是一记翻子拳,手指没入血肉,将我两眼撕出。”

  “我只想与你说,小元师弟,纵使你过往曾受他恩情,但为一恶名昭彰之人赴汤蹈火,怎会值得?你与我说过,你曾是府中下人,饱尝贫病饥寒,可你如今已贵为门主,世上谁人不惧玉白刀利害,不艳羡天山门声名?你若安分留在天山,你便一世都是独步武林的玉白刀客。”

  天地间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雪花落得很慢,纷然无声地落在千百把悄然出鞘的利刃上,平添几分寒意。

  玉求瑕摇头。他总算靠着护板缘挨起身来,费劲地道:“师姐,在下无话可说。”他吁了口气,四肢百骸躁动的痛楚似乎平复了些。“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天山门千余名子弟默然地望着冰池中的小舟,有人已踏上结冰的岸缘,端着剑向他们缓缓围来。

  “我要见他。”

  玉求瑕平静地道。

  这四个字,他足足记了七年。每个字都带着数不尽、道不明的血与痛,泪与悲。即便玉白刀法摧人心智,即便光阴荏苒,暮去朝来,这四个字从始至终铭刻在心底,永不磨泯。

  一丝惊愕在盲女面上掠过,这话她已听玉求瑕念叨了千余个日夜。

  她脸上虽笑,心中却微愠,道:“七年了,你还记挂着此言此事?你没有别的话么,只会说‘我要见他’一句?”

  玉求瑕认真道:“有。”

  他望着玉斜,郑重其事道:“我要救他。不仅要见他,还要救他!”

  话音方落,他把气力贯在骨脉里,挨着竹夹板拼尽全力支持起身子,忽而大声道:“在下要救他!不错,在下是天山门最驽钝、最痴顽、最愚蠢不过的人!”

  一边呼喝着,玉求瑕一边咬下袖口上的一块儿帛布,草草系在面上。他朝着四野八方的天山门子弟喊道。

  “听好啦,各位听好啦!在下是天山门最蠢的一任门主,凡事认准了就要去做。今儿在下就要出了这山门,不顾死活,谁爱来拦就拦罢!”

  喊声回荡在雾锁烟迷的冰池上,于刹那间将微茫雪雾涤荡一空。弟子们忽地停了步子,似是因莫大的惊愕而动弹不得。

  这话荒谬非常。料是见惯了门主怪诞不经的行径的弟子们也不由得张目结舌。玉求瑕对上的是天山门的镇门之法,合千人之力的天山剑阵,但这人此时骨脉支离破碎,站稳都难。

  玉斜微蹙柳眉,“…谬妄至极。”

  顷刻间,人影将冰池围得水泄不通,縠边素袍在坼骨寒风里像层叠飘飞的云片,众人一手捏诀,一手持剑,默运神元,玉|珠垂落,在虚白的日光里鳞鳞通明。

  玉求瑕立在舠首,温和地大放厥词。“诸位师弟妹,畏缩什么,尽管来罢。”

  白影在凝结的冰池上掠动,仿若飘扬纷零的雪点,不一时便布成玄妙弧阵,六百余人围在外周,两百人聚拢阵内,众人捻诀踏罡,虚实正反,天然浑成,正是八卦两仪分阵。

  明镜似的冰面上倒映着众人急张拘诸的面庞,纵然再如何掩饰,人人皆惴惴惊惶,竟对那舟首上立着的人影心生恐怯。

  因为那是玉白刀客,刀法冠绝天下,傲睨群雄。他们只在流闻轶事里听过此人事迹,却从未真正如此近的将短兵相接一回。

  天穹被茫密的愁云遮掩,透出阴惨的浓白。风狂雪骤间,有人开始高嚎出声,吼声振动肃杀朔风,仿佛要将胸中畏怯全数震出。如同燎原之火般,天山门弟子纷纷停了念诀声,从胸腔里迸出高亢长啸,套着皮尉的手搭上剑柄。

  倏时间,千百把剑一齐出鞘!

  剑刃如花般绽开,寒芒如连天繁星,月下霜雪,裹挟着怒饕疾风,斩破沆砀朦雾。肃杀剑阵锋芒乍现,凌厉逼人,却浑融一体,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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