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1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什么时候醒的?”梁长宁问,“睡了这么久,头昏不昏?”

暮秋盛了小半碗白粥,搁在闵疏面前。

闵疏伸手拿起勺子,偏头想了想,问:“大理寺查出的信件,的确是郑思的笔迹吗?”

那他就是文画扇来的时候就醒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梁长宁对着舆图底下的信件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闵疏把手里的勺子放回去,白瓷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腾出手掀开了舆图,看见下面一堆书信,微微挑眉。

信件被闵疏捏在手里,一封一封地看完了。

郑思的这些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大部分是和朝廷一些小官的钱财往来和商议买卖官职之事,剩下收受贿赂的账目,用的全是文沉的名义。

其中只有有一封是在说梁长宁指使他去偷盗调兵信物。

“闵大人怎么看?”梁长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文画扇的话你都听见了,如今信在我手中,她所言也的确有三分真。”

闵疏静默片刻,放下了信,“我倒是觉得……这信是杜撰的。”

梁长宁点头:“字迹是郑思的没错,不过里头的东西攀扯上了户部吏部,即便是假的,明日真呈递上去,怕是也得吵个几天呢。”

闵疏问道:“杀郑思的人查出来了吗?”

梁长宁摇头,只说了一个字,“难。”

闵疏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的内侍试完菜,暮秋才把小菜端上来,摆满了整张桌子。

暮秋笑眯眯道:“闵大人可一定要尝尝这道火腿拌冬笋,十分开胃呢,这笋子还是咱们温泉后头的竹林里挖的,一出土就下锅了,保管鲜香!”

她说着拿起筷子给闵疏布菜,闵疏都吃下去了。

梁长宁看他慢慢把一小碗粥喝完,伸手给他擦了下嘴边的米汤,说,“冬日最适宜进补,明日叫老太医来瞧瞧,也好把你养肥些。”

闵疏没避开他的动作,回神道:“啊?是要开方子吗?”

梁长宁难得看到他不专心的样子,奇道:“想什么呢?”

闵疏道:“……想郑思到底是谁杀的。”

郑思的死是一步难得的好棋,逼得棋局僵持,螳雀相争。

丫鬟收了碗碟悄悄退下,屋里只剩下两人。窗外的风雪浩大,是凛冬将至的预示。

“郑思本是吏部郎中,任官员稽勋效验,这是个肥差,确实是容易收受贿赂的职位。”闵疏皱起眉头,说,“可大理寺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文沉把自己的人从一个肥得流油的地方调到大理寺,是想从王爷手中夺了这块硬骨头,好先发制人,转头从周将军手里抢兵权。”

闵疏逐步分析,“咱们为了破这个局,给文沉扣了个无诏调兵的罪名,郑思被捕,却先攀污了他的主子文沉。”

梁长宁默然,“你的意思是,郑思恐怕不是文沉的人。”

“明面上是,背地里怕另有其主。”闵疏笑了一笑,“接着郑思就死了,死在大理寺门前,死在北镇抚司手里头,刚好在双方交接凡犯人的空当。”

他死的地方太巧了,这个罪责归不到大理寺头上,也怪不到宫里头,唯一能算作嫌疑的,只有北镇抚司。

偏偏北镇抚司里三方对立,正统、权臣、皇戚,这三方中的每一方,都有动手的理由。

“事情若是无头悬案也就罢了,可从郑思府里搜出了罪证,攀扯上了文沉和王爷。谁不知道王爷和文沉如今争锋相对势均力敌,可如今这个幕后之人,却把大理寺这块肉送到王爷手上,只为了撮合王爷和文沉。”

闵疏手指在茶碗边划过,沾着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关系图。

“王爷和文沉站到一起了,那这棋盘上楚河对面……还剩下谁?”闵疏的声音轻柔迷惘,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梁长宁略一思索,“他要对付的是太后?”

闵疏颔首,“太后垂帘听政,握着司礼监这道闸门,太后倒台,誰能获利?”

梁长宁看向闵疏,见闵疏也看着他。

梁长宁摩挲两下扳指:“事情起因是在大凉使臣的死,周鸿音入狱不过是投石问路,恐怕杀大凉使臣嫁祸周鸿音的人,和杀郑思的人是同一个。”

外头的雪骤然大了起来,几乎要压断窗外的腊梅花枝,一道漆黑人影逼近,花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张俭一路奔袭,推开门来不及行礼道:“王爷,八百里加急!报北边雪灾,房屋倾塌、饿殍满地!”

闵疏骤然回头,看向仓促赶来的张俭。

张俭满身风雪,显然是仓促赶来:“密报已达通政司,属下从城门回来时,通政使司已经持红牌入宫急报!”

梁长宁惊奇道:“今年不似往年冷,税收也好,怎么突然就闹出雪灾?”

张俭道:“咱们在北边的探子说,灾民已经闹起来了,声讨朝廷官员贪墨无度,说此次雪灾塌房死人,半数天灾,半数人为!”

闵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说的不会是郑思借着文沉之名买卖官员,而官员贪墨……”

梁长宁微微摇头:“户部去年确实拨了银子加固暨南房屋,郑思胆子再大,也不敢吞太多,更何况这么区区一场雪,怎么就能压垮房子呢?”

张俭跟着说:“北边如今鲜少有茅草屋,即便是贫穷人家基本都是竹子或木料做基地,这场雪也没下几日,远远不到要压垮房子的程度。”

闵疏猛然站起身:“王爷是说……是有人故意摧毁房屋、折损人命?”

梁长宁目光几变:“张俭,你即刻带人往北边去查探灾情,拿我的牌子去,三日后朝廷必发明堂邸报,若那时地方官方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就先就近从梧州边界的粮仓里调!”

张俭会意,飞速退下了。

闵疏望着窗外,目光悲哀又憎恶。

“在看什么?”梁长宁随他偏头望出去。

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

闵疏把手贴上窗,风雪如猛兽咆哮,寒意刺骨。

“……在看笑话罢了。”闵疏抬起头,星宿轮转,贪狼与紫薇在云层之后更迭辉映。

他语气悲凉:“新帝继位,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如今更是做出人为造灾的荒唐事情来!乱局中人人都争相吃一口肉、喝一口汤,可这口大锅里煮的,却是天下的百姓。”

第15章 同船

梁长宁没想到他还能在争权夺利的间隙里苦天下人,不由得乐了一乐。

可转头细细想来,又觉得实在难得。

他不过这个小小年龄,身于文沉府里头当个见不得光的探子,扮演权力漩涡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在战战兢兢保命的同时能想到保境安民,实在是难能可贵。

闵乱思治,这四个字衬得上他。

闵疏这样的人,若天下太平,或能大放异彩。可如今时局如此,就太容易被埋没折损。

若无人能护着他,迟早碍了别人的眼。

梁长宁沉默片刻,难得诚心道:“各人所求不同罢了,有的人谋一饭得失,有的人谋一国得失。若真想担天下之责,就得目光放远,站到最高处去。”

闵疏回身望回来,语气轻淡:“谋餐者民也,谋城者臣也,谋国者君也……王爷欲为谁?”

梁长宁笑了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烛火跳动的光,明明白白写着野心:“我欲为谁,你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闵疏之所以背弃原主,转投这位权柄在握的先皇爱子,并不完全是因为情势所逼,苟且偷生趋炎附势的缘故。

更是因为文沉于大梁无益,于正统无益。

闵疏不知道梁长宁是不是那个正主,但他知道梁长宁能在十七岁风头正旺的时候,毅然抛弃安稳日子转而去边疆御敌,就证明他心里有百姓的安危。

闵疏愿意赌一赌。

“那就希望王爷是个明主,不负苍生吧。”

梁长宁看了他片刻,对他伸出手。

闵疏望着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梁长宁微微一用力,就把闵疏扯到自己怀里坐着,从背后拥着他。

“闵大人可要想清楚,上了我这条贼船,今后可就是风浪与共了。”

闵疏偏头避开他的气息,轻声道:“民如水,王爷不想翻船,那就好生治水吧。”

梁长宁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问:“吃饱没有?我看你现在挑嘴得很,方才的小菜不喜欢?”

闵疏诚实道:“有点咸。”

梁长宁哈哈大笑起来,“今夜睡个好觉,明日天亮,宫门一开,怕是无空闲日子可过了。”

闵疏颔首:“首要之事还是尽快了解灾情……按路程远近,密报怕是好几日前的消息了。灾祸易生难民,王爷要小心流民造反。”

闵疏说得没错,如今沧州、德州、安吉等地,早就是饿殍满地,江河冰合,断航封冻了。

闵疏轻轻叹口气:“明日朝堂必然杂乱,文沉一案未结,他一定会趁此机会重新掌权,若是皇上派人运送赈灾物资,王爷不妨试试推举小周将军。”

梁长宁也有此打算,但他面上不显,扣着闵疏的腰为难他:“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看你倒是对周鸿音很好,怎么,看上那小子了?”

闵疏别过脸,觉得他不可理喻:“我只是就事论事,王爷以为谁都跟您一般,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梁长宁拍拍他的脸:“食色性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们是在寝殿见的面……少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闵疏一言不发,脸上有种夹杂着难堪的嫌恶。

梁长宁哼了一声,回到正题:“西凉使者被杀一案,我估摸着多半只能囫囵结案,不过西凉如今势弱,咱们若是稍加安抚,在朝贡上让步,多给些好处,他们怕是还高兴得很,巴不得咱们不查了。”

“只是郑思案是个难得的机会,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拉扯出点东西来。我让张俭分一支暗卫给你,若是大理寺仵作查出点什么,就来给你回话,此事交由你运作,能趁机扒文沉一层皮最好。”

闵疏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分权,握着梁长宁的暗卫,那才真真算是入了他的眼,成了他的谋士。

梁长宁若是被雪灾绊住,那必然要有一个知晓内情的人来钻郑思这桩案子的空子。更何况郑思贪污受贿一事,说不得也跟雪灾有所牵连呢。

梁长宁把舆图盖回去,把厚厚一叠的灾情密报推到闵疏面前:“你誊抄一遍,我叫人送到严瑞府上去。”

闵疏点点头,道:“好,我必然为王爷尽力办好这件事。”

梁长宁既然要看他的本事,那他就露给梁长宁看。

听龙殿温暖如春,书案前烛火摇曳,内侍吴易宝陪侍在一旁,替梁长风磨墨。

书案上展着一张舆图,上头几个红墨圈起来的地方,赫然就是沧州、德州几处地界。

梁长风面无表情,手指慢慢从沧州划过。

他往日常用的那个小太监是太后指给他的人,如今这个吴易宝,才是他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吴易宝是吴贵的干爹,从前是伺候梁长风生母的,他生母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先皇去世后新帝登基,太后嫌她出身卑贱,直接一条白绫送走了。

新帝心哀,固执地留下了吴易宝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