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14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梁长风沉默不语,吴易宝低声开口道:“皇上,沧州密报按下多日,消息怕是已经传到各家耳朵里了,明日上朝定是人尽皆知……”

“慌什么,”梁长风摆摆手,“再压压,压出事情,闹大了才好。”

吴易宝苦道:“怕是要压不住了,新来的密报,说是流亡灾民有上京之势。”

梁长风皱了皱眉,厌恶道:“……刁民一群。”

他抬手捏了只笔,思虑片刻,在沧州与淮南省的交接处划下一条长长的红色朱砂墨痕,若有所思道:“朕记得……沧州山势险恶,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必须要过江是不是?”

吴易宝伸长脖子望着舆图,笑道:“皇上好记性,先皇在时,着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建了沧广桥,暨南并沧州内外可全靠这一座桥出入了。”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把手里的狼毫扔给吴易宝:“就这一座?”

吴易宝接过笔,恭恭敬敬地搁在笔架子上:“回皇上,就这一座,当年修这座桥的时候,六部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先皇挪用自己的私库,再加上当地豪绅商户出钱,才凑齐了这笔银子。”

梁长风笑起来,感叹道:“当年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小,只知道茂阁老据理力争,长宁王当众骂了户部好一通,户部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钱。后来只罚了长宁……皇兄抄写律法五十遍。也是,父皇从前就总是向着他,最后闹得整个国子监都陪着他抄。”

他想起当年的事情来,露出个嫉恨的表情。只是这表情太细微,在烛光下一闪就过了。

吴易宝知道圣上的出身不好,连带着童年的怨恨也一并记了好些年,宽慰道:“好在天佑圣上,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梁长风冷笑一声,沉默地着舆图,手指还摩挲着那座沧州桥,半晌才道:“若是这唯一一座桥塌了,那可就真是……”

沧广桥的图纸他当年曾在书房里偷偷看过,因为修建经费不够,户部和工部吵了好一通,后来工部的老人出了个法子,用了些巧计去分担桥梁重量。沧广桥不似那些石墩子桥一样坚固可靠,只要坏了一处节点,整座桥就都废了。

烛火摇曳,外头的雪跟飞灰一样,一落地就被泥染脏了。

隆冬的天色总是亮得晚,雾蒙蒙的雪幕里看不清远处,冷得刺骨。

文沉的马车飞快地往雾里跑,雪天路滑,他不喜欢坐轿子,怕轿夫脚滑摔了他。

马车骤然停下来,朱红的宫门打开,马夫利落地跳下车,把文沉扶了下来。

前头一个身着金龙袍服的身影听见马车的声音,回转身来。

这袍服整个大梁也仅此一件,正是王爷的服制。梁长宁从大雾中望过来:“……文臣起得可真是早,雪天路滑,还要小心啊。”

文沉没表情地道:“长宁王起得也早啊,五军都督府的密报王爷怕是也看过了吧?民冻死者无数,下官等岂敢酣睡?”

梁长宁转身往前走,忽然道:“这场雪灾来得巧,于百姓是天降灾难,于丞相大人……该是及时雨吧?”

此话一出,前头几个同行上朝的官员都忍不住侧目。

前些日子郑思一事,大家都以为文沉此次怕是要栽个小跟头,不说还政,起码手里的调兵信物怎么也要交还于圣上。

没想到案子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北方倒先闹起了雪灾。

天灾当头,文沉手握六部半数官员,耽误赈灾就等于耽误国祚,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他?

那可真是要遗臭史书的!

文沉气定神闲:“王爷可是折煞老臣了,雪祸乃是天灾,天意如此,若是要算到老臣头上来,说什么天意庇佑老臣等话,王爷是置圣上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后头有人冷笑一声:“文丞相这张嘴真是三言能断黄河水,是非黑白全在唇齿间了。”

雾里行出一盏明灯,提灯的内侍静立一旁,后头的人正是内阁大学士严瑞,他步履缓慢,披了件白毛斗篷,满身是雪,一看就是从家里步行来的。

他站定了,面对着前头几位同僚,稳稳当当地道:“我与诸位同为内阁学士,担的是天下责,尽的是臣子力。今日却听文臣将雪灾归于天意,敢问丞相大人是否意有所指,无中生有,暗里指摘皇上治国无方,上苍方才降下雪灾以作天罚?!”

文沉脸色铁青,这帽子扣得突然,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严瑞,面上显现反驳之意。

梁长宁嘴角勾起弧度,含笑不言。

以文沉为首的保皇派和以茂广林为首的梁长宁一党,早就针锋相对多时。

文沉和太后勾连权柄篡夺皇位,最怕的就是有人说圣上得位不正。而严瑞身为茂广林门生,是尽得茂广林真传。

更何况如今茂广林被逼退,严瑞一张嘴更是无人能管。

内阁是笔墨文官的主场,文沉即便有一张巧嘴,也辩不过严瑞去。

梁长宁打了个圆场:“是天灾还是人祸,咱们还是等济南布政使的奏疏吧,与其在这里争嘴皮子成败,不如多想想赈灾良方,这才是诸位立身之本啊。”

前头的官员连忙借着台阶顺势而下,正要再说,奉和殿门推开,小太监们不敢插话,一排御前侍卫并肩而站,迎官员上朝。

圣上端坐高殿,后头帘子里还是那位太后。

灾情从急,今日上朝的时辰其实比往日要早些。皇上坐在龙椅上打哈欠,一脸不耐。

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刀子几乎要刮到梁长风脸上去。

梁长宁昨日看完密报,立马就差人悄悄送到严瑞府上去了,今日他只需要适时把周锐父子从京城这团乱麻中剥离出来,送到济南去赈灾就好。

剩下的戏,还得看严瑞怎么个唱法了。

第16章 要钱

首领太监拉长了声音宣群臣上奏,梁长宁收回心思,默不作声地立在最前头一列,等着大戏开场。

他缓步跟着队列进入正殿,今日天色暗沉,殿里点满了灯,竟有那么一两丝温馨的氛围来。

暨南布政使陈聪抬脚出列,哐当一声跪下了,涕泗横流开哭:“皇上!臣有本启奏啊!”

梁长风坐在高堂上,略一抬手:“准奏。”

在场诸位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明明都知内情却都不开口,只等着陈聪当出头鸟。

“回禀皇上!今岁严寒,初七过后不久,就下起了雪,这本该是天降祥瑞,是佑我大梁来年风调雨顺的预兆,没想到大雪不停,竟拖成雪灾!”

“东至沧州,北到德州,多地日日大雪不停,更时有冰雹下落!鸟兽冻毙,麦稻尽毁,臣来京述职,一路上尽是饿殍满地……”

说到此处他已经是泣不成声,眼眶含泪,“民冻死者无数,饥寒迫人啊! ”

太后不语,文沉静默。朝堂之下百官目光如炬,都等着圣上开口。

梁长风握着龙椅扶手,缓缓道:“着各地府衙开仓放粮,今岁盐铁税收极高,先从户部提三成出来做赈灾用吧。”

他这个处置中规中矩,众人几乎都默认了。

除了户部。

户部叫穷是常事,哪怕今年多收了三百万余两白银的盐铁税,却依旧是入不敷出。

户部尚书李开源哼了一声,出列叩首,冷声禀报道:“去年黔北水灾,咱们户部拨了一百八十万两都打不住。今年年初圣上继位,礼部又来要钱,大典用了快七十万两,即便今年盐铁税高,也不过是勉强抵消开支!”

他话里话外句句都在说朝廷开支无度,帘子后面的太后脸色不好,却也没有出言打断。

李开源又道:“赈灾确是要事,可即便户部出了银两,陈大人又要如何及时买到这么多物资,运回暨南去呢?更何况暨南山高崖峭,最好的法子就是走水路,可雪灾封山冻江,我户部怕是爱莫能助啊!”

李开源还要再哭,梁长风却哼了一声,他立刻收声,等着梁长风发话。

梁长风颔首:“李开源所言非虚,银子救不了急,可也不能不拨,那就减到八十万两罢了。”

陈聪不愿就此退步,道:“臣从前不过只是暨南学政,受先帝恩惠,得以旁听东宫首辅茂阁老教导,臣寒窗苦读二十载,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布政史这个位置。先帝仁义,视民如子,我暨南各州县也从未辜负过先帝期盼!去岁光是田税这一项,就增缴了近八万石!一月八万石,一年就是百万石。如今暨南受灾,户部却说出爱莫能助这样的话,可真是叫暨南百姓心寒啊!”

李开源哽了一下,道:“也没说不给,陈大人何必步步紧逼呢?拿着银子再四处去买粮必然耽误时辰,不若……不若先紧急从周边各省借粮,皇上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去,一时间无人开口。

没有人愿意出来主动借粮,各省州县虽不至于粮食短缺,却也知道囤着的粮转个手就能进自己的裤兜。

文沉微微冷笑了一下,“陈大人一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要钱就算了,还要粮食!怎么不干脆把国库都搬回你们暨南去呢?”

严瑞站出列打断他:“丞相大人,这话可说不得。户部的开支年初的时候就公示过了,去年结清的银子七百万两,过丞相手的亏损就有三百万两之多,如今要扣帽子,怕是也扣错了人。”

他冷笑一声:“上上个月,丞相大人嫁女,那一两百抬嫁妆是风光无限!听说还有些西域贡品,如此大数,若靠着您那俸禄必不可能置办下来,丞相大人莫不是贪墨了朝廷的银子?”

文沉恼怒:“户部开支内阁票拟的时候可没有异议,现在咱们论的是暨南灾情,严大人不要胡乱攀扯!”

严瑞袖子里还揣着昨夜收到的灾情详报,听到此话微微一笑,了然道:“既然如此,想必丞相大人定然是十分了解暨南灾况了。那我就要问问丞相大人,是如何断定八十万两赈灾银子太多呢?”

文沉心中直觉不好,他知道严瑞这个人是退居茂广林的弟子,他们一派兴实干,做人做事几乎都是一个路数。茂广林教导学生做事要谋而后动,不到胸有成竹不会轻易开口,否则一开口就是实打实的钉子,寸寸扎进地里去。

文沉稳住声音,道:“暨南去岁是个丰年,田地收成极好,沧州等地更甚,这些州府的地方府衙定然有所屯粮,开仓放粮即可解燃眉之急!二月开春后自然雪化冰融,即便是要赈灾银,八十万两也是绰绰有余!”

李开源颔首同意,严瑞瞥他一眼,笑道:“既然丞相大人如此说,下官这里有一份沧州地方官员呈报上来的奏疏,如今臣转呈给圣上,请圣上过目。”

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那份奏疏,双手举过头顶,交了上去。

首领太监得了准许,立刻接过奏疏。

文沉皱眉,心里浮现一股非常不好的直觉,他强自按压,沉声道:“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各地官员呈递奏疏是要按规矩来的,大人这可是越级上奏,按律例——”

“说到律例……”梁长宁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来,打断他道:“大理寺寺卿位置空悬,郑思一案未结,丞相大人无诏调兵尚未定罪,按律例,丞相大人此刻该在家中等候庭审,怎么如此勤勉,非要今日上朝呢?”

梁长风看完了奏疏,伸手递给了身后的太后,太后飞速阅览完,又还给了皇上。

梁长风沉默片刻,把奏疏啪地一声扔在太监手里的托盘上,冷道:“传于六部九卿通阅吧。”

严瑞揣起手来,将灾情倒背如流:“淮河两岸灾情甚重,半月以来几乎没有停雪之日,暨南省十三个州县受到波及,初七之后落大冰雹,牛马俱死,江河俱冻!暨南以稻米种植为主,不算桑麻,受灾十三个州县中,一千五百万亩稻田受损。这些尚可不谈,伤亡人数又有多少,诸位大人可知?”

严瑞嗤笑一声:“死了多少人,那就是打了咱们多少个巴掌!”

奏疏过完一轮,众人静默,户部也无话了。

严瑞缓缓踱步,想到昨长宁王府中幕僚所写的灾情陈述,又道:“今日朝堂上既有着绯袍的一品大臣,也有穿绿袍的地方小官。各位平日里都把民生挂在嘴边上,装得一副父母官的好门面,怎么到了该做事的时候,倒抠抠搜搜,锱铢必较呢?”

梁长风知道,如是自己拦下了这八十万两的赈灾银子,那明日受天下人指摘的就是自己,日后史书上也必然会给他记上一笔。

因此这银子不但要给,还要给足。

梁长风咳了一声:“批一百万两银子做暨南赈灾,再从京师调二十万石稻米,着工部水运衙门协运,先让百姓吃上饭,日后房屋修葺等事项由工部派人查验当地情况后再说罢。”

工部是六部中最被轻视的地方,好似谁都可以来欺负两下。赈灾事宜本就琐碎,一旦处理不好就要生变,银子怕是刚到水运衙门,文丞一党就要去截胡了。

严瑞叩首道:“皇上圣明,只是这赈灾银一事事关重大,怕是东西还没出京,就逐级递减,数十万百姓的命就系在这上头了,到了年下,工部事多,怕有所闪失啊。”

户部恼羞成怒:“严大人何必阴阳怪气,谁敢贪污赈灾银不成!”

梁长风却抬手同意了,“护送赈灾物资,吏部可有人选?”

吏部尚未回话,梁长宁却先笑起来:“吏部也忙不过来了吧?郑思被杀,大理寺寺卿位置至今空悬,这都多少天了?案件没有进展,丞相大人还涉案其中呢。大理寺寺卿的人选尚且不说,周锐将军父子被禁军封在府上,边关的急报全都呈报了五军都督府。就眼下这两件事都没办完,吏部的案卷桌子都该堆不下了。”

他看了眼文沉,文沉垂手不语,是个赞同的姿态。

梁长宁继续道:“既然如今皇上有意选个钦差大臣赴暨南赈灾,不如将大理寺和周将军之事一并处理了,至于郑思一案,臣倒是觉得可以暂且搁置,灾情要紧。”

事情突然多起来,梁长风猝手不及不好拿主意,回头看了眼太后。

清流一派将他如同小儿求母的姿态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叹气。

太后微微颔首,梁长风说:“着吏部拟个人选单子,内阁票选无异,就呈交司礼监盖印吧。”

此事虽然明面上要好好商讨,其实人选早就内定了。

收礼办事,文沉送出来的这块肥肉,梁长宁要吃,吃完了还要摔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