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15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散朝之后,漫天大雪竟然小了些,茫茫大雾也散去了一点。外头静立的小太监弓着身子打开殿门,众臣陆陆续续往外走。

梁长宁扶着雕栏吸了口冷气,严瑞还是揣着手,慢悠悠地走在梁长宁后头,道:“王爷最近得了个好幕僚。”

他声音很低,只有梁长宁听见了。梁长宁伸手接雪,那雪花极其重,落到他手上片刻都不化,他背对着严瑞说:“幕僚再好,也是上不得朝堂见不得外人的东西,要说好,还得赞一声严大人能说会辩。”

严瑞叹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再能说会道,也得有切切实实的数目,否则也张不开口。”

“灾情可是本王的探子呈报上来的,跟我府上的幕僚有和干系?”

“那可不一样,”严瑞微微一笑,“偏远一些的德州、兴镇等地同样受灾,江河封闭,山路堵塞。可偏偏送到我手上的,却是沧州稻田、淮河水运等地的灾况。他这是摸准了咱们大梁的命脉,知道怎么说才能从户部要到钱。”

梁长宁想起闵疏来,不由得带了点笑:“他么……闵乱思治,无心谋权,一颗真心在苍生呢。”

第17章 断桥

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叫宋修文,也是茂广林从前的学生。他是建元二十九年乡试案首,拜在茂广林门下,本该有通天大路可走,只是茂广林嫌他处事太过刚直,将他压到宁郡县去做了几年太守。如今茂广林退居官场,他尚且还算个可用的人。

宋修文任命文书还没发下来,大理寺已经囫囵撤了案子,禁军也不敢再驻守将军府。

周锐父子得以重见天日,还升了官,坐居二品赈灾大臣的位置。一时间周锐府上拜帖纷至沓来,门庭若市。周鸿音是个聪明人,心知在此关头不宜高调过市,都一一婉拒了,只发了张帖子到长宁王府,说是摆了席面拜谢。

梁长宁收了拜帖,下午闲来无事就把轻羽长弓翻出来,接着教闵疏射箭。

闵疏呼出白气,眯着眼睛练箭。他的命中率越来越高,梁长宁就叫人把草靶子往后移了十步。

闵疏笑道:“王爷真要见周将军?”

梁长宁说:“怎么,见不得?”

“王爷不怕外人说您结党营私,勾结武将?”闵疏拉弦放矢,长箭刷拉一声穿破草靶边缘,连红心都没挨到。

他叹了口气,抬手抽出箭筒里的第二根箭。

梁长宁并不在意,说:“朝野上下都说我狼子野心,保皇一党更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你以为我不见周锐,他们就没话说了?再者,我本就是沙场上主帅,跟周锐一个军中武将算哪门子的结交?从前我在边疆纵马时,他还只能跟在我后边儿捡敌人的刀呢。”

闵疏轻笑一声:“王爷可真是节俭,连敌军的武器都要捡。”

梁长宁看了一眼闵疏,意有所指道:“捡东西怎么了?谁知道捡回来的是不是块宝呢。”

闵疏默而不言,半晌才直起腰拉弓。

这把轻羽弓被兵部改得非常顺手,闵疏拿在手里十分合适,他此刻眯着眼睛瞄了半晌,轻轻一松手,箭矢就顺风而出,噗嗤一声插在了红心边儿上两尺的地方。

梁长宁抚掌道:“这一箭利落多了!”

闵疏笑了笑,偏头道:“王爷教得好,弓也好使,只是我力气不够,还有得练呢。”

梁长宁起身走到闵疏身后,贴近了他。

闵疏后背僵硬,怕他在一众丫鬟小厮面前做出格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

梁长宁感受到他的僵硬,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十指交叠,牢牢握在弓身上。弓弦崩得死紧,泛出寒光来。这是个手把手教他射箭的姿势,说暧昧不暧昧,说端正也不端正。

梁长宁带他拉弦上箭,梁长宁呼出的热气把闵疏的耳廓吹得粉红。

闵疏袖子下的小臂上刷地起了一层皮,丫鬟们不敢抬头,看也不敢看一眼两人的动作。

“真是个乖学生,我教什么就学什么,”梁长宁眯眼瞄准着红心,轻声道:“那我教你用这张弓杀人,你敢不敢学?”

闵疏眼睫轻颤,声音稳稳当当:“那要看箭头对着谁了。若是对着天下百姓,我可没这个胆子。”

“谁要你杀百姓了?”梁长宁亲昵地偏头亲了一下闵疏冰凉的侧脸,问:“我不是文沉,也不想做文沉。今朝雪灾半数都是人祸,户部拨了一百万白银,二十万石粮食。我若是想对着百姓动手,调两百骑兵当做山贼,抢了物资就是。”

闵疏沉默了一会,问:“王爷想杀谁?”

他握了这片刻的弓弦,手已经有些无力,箭矢不稳,可梁长宁手指扣在他指缝里,替他把弓弦握得又牢又稳。

梁长宁手臂轻抬,弓箭就直直往上,对准了天,他眯眼盯着灰白的天,贴着闵疏道:“抬头看看,可别晃了眼,忘了靶子在哪儿。”

闵疏听懂了他的话,正要开口,梁长宁却猝不及防地松开手指。

箭矢破风而出,苍鹰尾羽在风里丝毫不晃,整支长箭如同流星一般冲向天空。

“——扑通!”

一只雪白的鸽子重重地砸了下来,砸到了草靶上又摔进雪地里,那鸽子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

溅开的一地血点子很快就浸进了雪里,侍卫两步上前,捧着插穿了箭的鸽子,躬身恭维道:“王爷好箭法!闵大人好箭法!”

闵疏拎起鸽子来,微微皱眉:“王爷,是只信鸽!”

梁长宁把弓扔给一旁的侍卫,轻哼一声道:“有人沉不住气了。”

闵疏不解,“为着官员调任还是赈灾?”

梁长宁用帕子擦手,方才那鸽子从他们头顶上落下来,免不了滴了几滴血在他手背上。他见闵疏又摇头否定了方才的猜测,突然道:“不如咱们俩来猜一猜,这鸽子是从哪家飞出来的。”

闵疏抬头望向方才箭矢的方向,那是王府西南方,半里之外只有两座府邸,一座是丞相府,一座是户部尚书李开源的府邸。更远之外,隐约露出翘起的宫墙檐角。

他觉得丞相府的可能更大。

梁长宁把帕子扔回去,挥退了丫鬟,轻笑道:“你若是猜对了,今儿晚上本王就放过你,让你睡个好觉。”

闵疏眼睫微颤,听他继续道:“猜错了,那就免不得就要吃点苦头了。”

闵疏知道自己是粘板上的鱼肉,刀落不落都是梁长宁说了算,如今拿这档子事来勾着他,不过是猫玩儿老鼠一样轻松。

梁长宁看了一眼闵疏手里的死鸽子,道:“不欺负你,让你先猜罢。”

闵疏咬唇,心思已经百转。

鸽子只能从这两个地方出来,文沉刚脱案,好不容易重掌大权回朝议事,却又在赈灾银上被梁长宁和严瑞驳回。

他失了面子,又被梁长宁割走了大理寺和赈灾大臣这两个重要位置。

必然是要做些手脚,好让梁长宁折损些羽翼的。

至于户部尚书李开源……闵疏摸索了两下指关节,细细思虑。

他不了解这个人,只是在文沉口中听说过,知道他是个极其喜欢见风倒的人。那边儿厉害他就偏向哪边,从前还说过“无过就是功”这样的话,不太像出手之人。

梁长宁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咂摸出两分怜爱问:“想好没有?”

闵疏做好选择,道:“或许是文沉。”

梁长宁喝了口冷茶,含笑道:“那就拆开看看吧,要是猜错了,晚上可不许哭。”

闵疏心跳加快,慢慢地抽出了鸽子脚上的竹筒。

立刻有小厮上前来,双手接过鸽子又安静地退下了。

那蜡封的竹筒已经被鸽子血染红了,闵疏也被沾得满手是血,可他来不及嫌脏,一双眼睛都在竹筒上。

纸条被他抽出一小节来,上头的墨迹还未干,大抵是刚刚才写完立刻就送出来了。

闵疏一双手跟雪一样白,指头微微用力,那字迹就露出半边——是个暨字。

字写得端正,不是文沉一贯风格。

闵疏身体一僵,把纸条又插了回去。

梁长宁垂眸喝茶,不抬眼也知道结果:“愿赌服输啊闵大人,要是今天晚上看到你一滴眼泪……我可是要加倍讨回来的。”

闵疏闭了闭眼睛,心有不甘道:“王爷怎么猜出来的?”

“不必猜。”梁长宁道:“这鸽子尾后一点红,是用朱砂染的皇家信鸽,每只都长得差不多,上林苑监养了几千只,一看就知道是往宫里报信去的。”

闵疏磨牙,却也拿耍赖的梁长宁没办法。

“宫里?”闵疏道:“这时候还能往宫里传什么消息?要传也是往外头传吧。”

他说着抽出纸条,低低念出声来:“暨南桥断,激民变困兽。”

他骤然抬头望向梁长宁:“暨南只有一座桥,此桥乃是铁锁加固,修建至今不过五六年,整整耗费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可能因雪而断?!”

梁长宁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拿起自己方才扔到托盘里的帕子,细细地帮他擦手上的鸽子血。

闵疏没把手抽回来,任由梁长宁把皮肤擦得泛红。

“那咱们怕是猜错了,信不是往宫里去的,是从宫里出来的。”梁长宁眯了眯眼,道:“雪太轻压不断桥,人命倒是够重。事在人为,他是故意要激起民变。”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穷苦人家最怕雪天。大雪乌泱泱地下,地里空着倒还好,若是种了些经不住冻的庄稼,连着来年春天都生计都没了。

只是饿着便算了,可暨南那种地方,山高崖深的,农人大多都是就近用些山里的薄木料就把房子搭了。雪一重,山体容易塌陷滑坡,这才是最要命的。

但这几年暨南的收成好,又得了陈聪那样的好官,百姓也该盖上砖石房了吧。

有什么东西在闵疏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想起什么来:“王爷曾说雪灾半数是人祸,若房屋垮塌只是隔断百姓后路的刀,那断掉向外界求生之桥就是在……”

“是在积攒百姓怨愤,逼他们死。”梁长宁颔首,接上了他的话,“然而暨南布政使陈聪是个难得的父母官,他上京前必然安抚过百姓,或许曾许诺过会带着朝廷的赈灾银和粮食回去这样的话,更何况他已经派了左右参政使去邻省借粮,百姓都饿着等他带粮食回来救命,这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他们没等到陈聪的音讯之前不会妄动。”

然而事情却没这么顺利。

冰河封冻,护送队伍只能走山路,如今唯一一座连接着外头的桥断了,粮车送不进去,就是要把人活活熬死。

闵疏不语,心里一片寒意,“这么做没道理,逼死了人,也赖不到王爷头上,更不关户部、文沉的事,就连朝廷也能耍赖,毕竟钱粮已经给了,还是全须全尾地送出京的。”

梁长宁冷笑一声:“这才叫手段么,周鸿音做钦差护送粮车,到了暨南却发觉民变,周鸿音是镇压还是跟着一起反了?消息传回京,给他压个罪名那还不是随随便便,到时候兵权自然易主。心思再阴毒一点,趁着民反的乱子杀了周锐,劫走钱粮,一百万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么,也够养一批兵马了。”

周鸿音是梁长宁的下属,他若压制灾民,梁长宁必失民心。他若安抚灾民,粮草又不足。最坏的结果是撺掇或诽谤他和灾民一起反了,那么朝廷就能名正言顺派梁长宁领兵镇压反军,这是挑拨离间。

生门难寻。

“宫里的信鸽……”闵疏犹豫片刻,问:“王爷觉得是谁?”

梁长宁静默片刻,道:“藏得深,但总不会是太后,她一个后宫的女人,做事太多束缚。”

下头小厮端着死鸽子,闵疏的目光落在那上头,看不出心思。

梁长宁盯了一眼,声音平稳,对着暮秋道:“拿下去烧了,再从叫人换只差不多的,信封好了送回去。”

暮秋应了,飞快地下去办事。

第18章 设宴

闵疏看着暮秋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单薄瘦弱,像一棵清冷的昙花,好似不消片刻就要谢去了。

梁长宁干脆搁下冷茶,两步上前把闵疏横打抱起,大步流星往寝殿走。

下人装聋作哑,闵疏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奋力挣扎:“王爷,天还没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