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18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周鸿音把夏拓文送走了,自己撩帘子上了梁长宁的马车。

梁长宁斜靠在车壁,闵疏见他进来,朝外头车夫比了个手势,车夫会意,离了二十步远,静静守着。

车厢里没点灯,只有霜白的月光从窗框的薄纸透进来,照在闵疏脸上,衬得他越发清冷漂亮。

花间观流萤,月下看美人。

周鸿音从前也是在国子监当过伴读学过几天书,后来才领了职跟着他爹去守边疆。他本以为把从前那些文绉绉的诗词都还给夫子了,没想到刚才看到闵疏,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浮现出这句话来。

这份心思不过片刻就被他收拾好:“王爷方才……”

周鸿音顿了顿委婉道:“明日督察院的折子不知要堆多高,这就罢了,王爷把人头送到李开源府上去,也太打脸了。”

闵疏微微摇头:“周小将军不必担忧,王爷杀个不到五品小官的儿子,还是依着道理杀的,督察院哪日不上谏?朝中要是一边倒地夸赞王爷,那才是祸事。”

周鸿音半信半疑,又听闵疏道:“但若是借着这个机会挑衅一下李开源,说不得就能激得他做些手脚,暨南山高路远,有变数才有路数。”

“太险了。”周鸿音说,“若是今日一步走错,闵大人怕是要受辱。”

他以为这是梁长宁和闵疏商议好的,侧头对梁长宁道:“闵大人无辜,不该涉险。”

梁长宁摩挲着拇指上的云纹龙蛇戒,冷不丁道:“周小将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事既已成,不必后怕,闵疏是本王的人,活着要听命于本王,死了也埋不到王府外头去,这是他的命,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选的路。”

周鸿音袖中手指一僵,听明白了梁长宁的话。

闵疏面无异色,乖顺道:“多谢周小将军关心,不过如今不是说这个时候了。”

周鸿音沉默片刻,才回到正题上:“王爷方才说要设计,可李开源是个胆小怕死的,要是他根本不敢呢?”

“由不得他不敢。”闵疏轻轻一笑,缓缓道:“郑思之死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就提葫芦结案,凶手逍遥法外,我想遍了京中的人也想不出是谁。后来五军都督府报雪灾,两边的探子密报不一,直言雪灾半数是人祸,毁房杀人断桥,意在激起民变。”

周鸿音不傻,一点就通,“是冲着我来的?不管我是否镇压民变,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可这人做事太狠辣,今日梁长宁动手杀人又十分张扬,两厢对决,谁又能讨得了好?

周鸿音沉默半晌,说:“若只是为了我,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这样声势浩大,怕内有深意。”

梁长宁看了眼外头的夜色,冷笑道:“重罝施密网,?筚飘如云。做这些阵仗出来,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闵疏微微点头,又道:“王爷猜测,大理寺门前杀郑思和暨南断桥的是同一个人,此人能杀使臣,能从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禁军手里悄无声息杀郑思,还能断暨南的桥,定然身居高位手握私兵。今日走这一步说不定能勾出他来。”

周鸿音低头想了会儿,迟疑地说:“如今京中局势太乱,到处都是两党之人,若两次都是冲我来的,必然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会不会是太后?”

太后是裴家嫡女,裴家无将领,若想在京中立足,只靠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是远远不够的。

新帝继位后,先前定下的四皇子妃一夜暴毙,连丧都没出,连夜就立了新后。整个后宫都握在裴家手里了,太后自然有精力开始谋求更多。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说到底,兵权才是权力的根本。

闵疏摇头,面色平静,“我先前也这样猜。”

“可王爷说幕后之人不会是太后,我倒觉得太后也是个有手腕的,她为保皇上继位,几乎将国子监稍微沾了点血脉的皇室都赶尽杀绝。”闵疏看了眼梁长宁,说:“王爷几年前远赴边疆抵御外敌,是因为早料到有这一天,好躲过乱子握着兵权回来么?”

若真是如此,梁长宁能在十五六岁就有这样的格局和远见,今日又怎么会困于如今这小小险地?

“那倒不是,”梁长宁说,“幸得恩师指点罢了。”

这是闵疏第二次在他口中听到他的老师了,他低头默默记在心里。

外头传来暮鼓声,闵疏回神,低声道:“一更三点,宵禁了。”

梁长宁对周鸿音说:“那今日先这样罢,再晚恐怕就要惹人注意了,赈灾路上有事密报,若真有民变,有机会就试试能不能收入麾下。”

周鸿音微微颔首,掀开帘子下了车,步入夜幕之中。

马车慢慢驶回王府,天空飘起小雪,等在门口的仆人撑开伞,提了灯迎接二人。

梁长宁下车走在前头,半晌都没见闵疏跟上来,不由回头看去。

闵疏立在雪里,默然片刻,缓步上前靠近梁长宁,低声道:“王爷,文容醉酒被我推下河,今晚又出了这档子事,明日文沉怕是要过问。不如趁着文容还没醒过来,咱们混点假话进去。”

“你当文沉不知道这事?”梁长宁道:“西街回龙湾是什么地方,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三个官,明里暗里到处都是各家的探子,不用你说,他消息快得很。”

闵疏道:“文容知道我从前是文沉的人,还把我当丞相府的奴才,今日认出我来,差点漏了陷,日后或许还有与他相见的机会,这次不解决,难免有下次。”

梁长宁看了他少顷,微抬下巴:“去吧。”

闵疏转身就走,梁长宁又道:“等等。”

细雪落在闵疏的乌黑的发上,显得晶莹剔透。

梁长宁偏头看了眼撑伞的仆人,道:“下雪了,穿上披风撑着伞去,来人。”

后头的丫鬟抖开臂弯里的红色斗篷,替闵疏系上了。

闵疏迟疑道:“这颜色太显眼,怕是……”

“就是要显眼。”梁长宁打量着他,满意道:“要他认得出这斗篷,知道他这出美人计有多成功才好。”

杭州织造局进贡的料子,内务府的样式,内里是雪狐的毛,外头是正室才能用的鲜红。若穿着这件斗篷去见文沉,那可真是软巴掌往文画扇脸上打了。

闵疏垂眸,乖顺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接过侍从手里的伞,独自步入了雪夜中。

张俭从梁长宁身后出来,压低声音道:“王爷,要不要跟着?”

“不必。”梁长宁眼里有微微寒意:“你去找找那个乔家庶子,今日远东楼把闵疏当花舟妓子的那个,他应该还没走远。”

他微微抬手,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做干净点。”

张俭应声,飞速下去了。

他今日没跟着梁长宁去远东楼,还不知道这个乔家庶子是谁、长什么样子,反正王爷给的时限是今夜,他准备先找今日当值的暗卫兄弟问清楚,最好是能画张画像,免得他杀错了人。

大街上寂静非常,只有打更人的铜锣声回荡。

一道红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过,如同一只步态轻盈的猫,除了脚印之外,几乎看不到衣物拖行的痕迹,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细雪轻飘飘地下起来,天边的明月笼罩在大雾里,只漏下灰白的光。

第21章 落水

乔誉的马车跑得太快,坐在车厢里几乎要被颠得呕吐出来。他今日本不想去远东楼,最近京中事情太多,他爹再三叮嘱在外不要惹是生非。

乔誉想着今日远东楼的宴能见着文容和一众权贵,也好朝他们打听打听风向。

没曾想三杯酒下肚,文容先醉了个一塌糊涂。他旁敲侧听半天,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幸好后来又遇着了京府丞副使家的候保,他伏小做低陪了半天酒,候保才吐了两句废话。

乔誉闭上眼睛,想起今日在远东楼看到的那个容貌迤逦的少年,不知受了哪个勋爵的宠爱,竟敢出手伤了文容。

更值得深思的是文容没说完的那本句话——还想有名分?连姓都不配有的一个私……私什么?

私奴还是私宠?明明是长宁王的人,为什么好色的文容却好似了解并厌恶这样一个有颜色的少年?

乔誉疲惫地睁开眼,在黑暗中闷咳了一声,斟酌着回家之后要如何跟他爹解释候保的死。

候保说话不过脑子,竟然敢对长宁王口出恶言,没料到长宁王居然在京中随身带着暗卫,还搭错筋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乔誉的父亲靠着文沉多年,做事犹犹豫豫,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颠来倒去半辈子,只说得出:“丞相大人大权在握,跟着他才能吃肉。”这样的话。

今夜看来,怕是从前他们都错了眼,这位手握重兵的长宁王,才是当朝最杀伐果断的人!他今日敢杀官员之子,未必明日就不敢起兵造反。

乔誉从远东楼出来,顾不上跟着文容献殷勤,他上了马车就飞速往家赶。

候保好说歹说也是一条命,今晚事情结不了,明日督察院势必要弹劾,乔誉这么多年伏小做低最善避害,他需得拦着他爹别掺和进去。不仅不能上奏疏,最好连言都不要发,只管装聋作哑!

马夫高高扬鞭,车架上的玉石流苏撞在一起,霹雳啪啦地响。街上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锣鼓回荡。

乔誉眼皮突然跳起来,他心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直觉,这直觉来的十分迅速。

刹那间马车徒然颠簸了一下,马儿凄厉嘶鸣起来。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飞速地翻滚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哗啦——!

车架瞬间散架,珠帘断裂,碎玉滚落一地,灰尘扬起。

乔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压在了残缺的车厢下,他眼前一片模糊,脖子上的青筋抽搐着低下头,只看见自己的大腿已经被锋利的断木划拉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粘稠的血顺着地上的小石子路蔓延过来,乔誉以为是自己的血,可这血的味道不对,太腥了。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是马血。

能一击杀马,是大内高手还是锦衣卫?是御林军还是……哪个府上豢养的死士?

乔誉猜不出来,他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动弹不得。

谁要杀他!

他想抬起手拨开面前的布帘,寒风夹杂着细雪从帘子的缝隙中灌进来,冷得出奇。

然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比他快一步挑起了帘子,帘外那人微微弯腰,半张脸都隐没在大红的斗篷之下。

乔誉瞳孔一缩,借着微弱的月光认出了这件斗篷。

这颜色喜庆,又是正室才能穿的红,是杭州织造局从小就培养的顶尖绣娘用了新技法织的,半年总共织出来六匹。

这料子一出来,江南总督就着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内务府抓紧工期,赶出来一件斗篷和一件外袍。

正好恰逢梁长宁封王赐婚,太后觉得这斗篷颜色喜庆就赐给了长宁王,说是算是新婚贺礼。

他们都远远见过这件斗篷,那时文容还曾酒后放言:“这可是苏杭两局百来个绣娘赶出来的料子,都说半尺值万金,可再金贵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穿到我文家女身上去!”

立刻有人谄媚附和道,“天下总共两件,一件搁在东宫,一件只等云大小姐入主长宁王府,此乃无上尊贵,位同皇后!”

当时乔誉还想,如此狂悖之言文容也敢含笑认下,来日若权势颠倒,今日这话就是杀他的刀。

如今面前这个人的身形,绝不可能是文画扇。

“你……”乔誉喉咙一紧,正想开口,眼前人却突然抬手放下了斗篷的兜帽。

柔软细腻的白狐毛下是一张十分眼熟的脸,这张脸端的是祸国殃民,远东楼今日才为他见了血。

“乔三公子。”闵疏漫不经心地收起手里简陋的竹弓,将弓弦卸下来抻直,轻声笑道:“抱歉,箭术不精,见笑了。”

乔誉只感到凉意从后背爬上来,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花舟上的妓子,你是长宁王府的……不、你是文——”

他话音未落,粗糙的弓弦已然割破他的脖颈,大股的鲜血喷洒如泉,闵疏轻巧避开,斗篷滴血未沾。

乔誉的手无力地抓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身体不消片刻就僵硬了。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直盯着闵疏离开的方向。

闵疏连头都没回,他径直跨过马和马夫的尸体,一边走一边将简陋的竹弓拆开,然后将微微弯曲的竹片拉直,细致地塞回了伞面下。

这把油纸伞一共有二十四根伞骨,谁也不会知道,其中两根曾经在雪夜里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