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19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闵疏收起伞,从文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府里灯火通明,闵疏从怀里扯出手帕来蒙住脸,他悄然穿过门廊,推开了文沉的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闵疏并不在意。他安静地立在窗边,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这座府邸。

文容被抬回来的时候惊动了府上的人,大夫人尖叫着扑在他身上哭嚎,扯着手帕捶打文容的小厮,闹脾气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死。接着又一哭二闹逼文沉去宫里请太医,文沉面色阴冷,问小厮今晚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点满了灯,大房二房都出来看热闹,闵疏隔着门廊像在看一场大戏。

谁都不知道罪魁祸首就站在漆黑无人的书房里。大夫人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推了文容下水,尖着嗓子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敢骑到我丞相府的头上来作威作福,等容儿醒了,必然要把这胆大包天的捉来,压在地上给我儿叩首谢罪!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旁人附和着,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闵疏隐在黑暗里,外头小雪纷飞,他清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大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小的时候,文沉不许他在外人前露面,他出入府中只能以白布遮面。

那日太夫人生辰,办了宴席,连宫里也来了人。

文画扇做错了事被罚跪,逼着闵疏替她跪在雪地里。他们本就生得像,闵疏小几岁,个头身量与她都差不多。文画扇贪玩,常把闵疏当替身用。

闵疏逆来顺受,穿上她的衣服替她跪在后院。她特地叫人把蒲团撤了,让闵疏跪在石子地上。午后下起了小雨,闵疏跪得更加难受。

“你是谁?怎么跪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小男孩从他身后缓步而来,闵疏不认识他,不敢随意搭话。

那小公子看他有趣,转身向后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个被罚跪的小姑娘呢!”

闵疏抬眼看他,软软道:“我不是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你穿的可是裙子!”

闵疏这才想起自己是替文画扇跪在这里的,连忙找补道:“……我,我是小姑娘,我是文画扇……”

“你哭过吗?怎么声音哑了?”小公子愣了愣,奇道:“不是说文画扇飞扬跋扈吗?我看你乖巧得很,跪在这里是被你爹罚了吗?”

“你今年多大啦?怎么没有侍女跟着你?”

“我六……我八岁……”闵疏想起自己现在是文画扇,忙不迭改口。

小公子拉过身后的人,笑道:“今日这个殿下身份最高,连你爹也要跪他。他就比你大两岁,算是个哥哥,你求求他,叫他一声宁哥哥,让他在文丞相面前替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不用受罚了。”

那殿下颔首看着他,是个默许的意思,就等着他张嘴喊人。

闵疏不敢说话,他慌张抬头,看到假山后文容一闪而过的衣角,只好胡乱回了两句然后拔腿就跑。

他跑过假山,绕过花园,连面巾跑掉了也不敢停下来。他回到了下人房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文容捉住了。

文容蛮横地推倒他,说:“好你个闵疏!叫你替画扇姐姐受罚,你竟然敢妄图叫六殿下给你求情!”

“来人!”他大叫着,跋扈道:“把他扔到湖里去!”

湖水冰冷,他在碎冰里扑腾,直到真的要溺死了才被下人捞起来,随意扔在岸边不管不顾。

闵疏心里莫名不甘,他湿哒哒地爬起来,发狠把文容也推下水去了。文容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吓坏了,想下去救人又不敢,只能哭叫着大声叫人。闻言赶来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救起来,带回去换了衣服又喝了姜汤。

捱到晚上宾客散尽,闵疏才被下人压到院子里跪着,他还穿着文画扇的衣裙,大雪纷飞,他冷得几乎感受不到膝盖的痛。

大陈氏就端坐在檐下,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她挂着冷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死狗:“一个外室生的贱种,也敢骑到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容儿白日受了惊,如今睡了。等他睡醒了,你再跪在这里给他叩首谢罪,否则我就把你娘那个病秧子抓来替你,两条路你自己选罢。”

她说完不再盯着闵疏,只叫人把文容的两个丫鬟拖进来,怨恨道:“今日我儿被这贱种推进湖里,你们两个背主的奴才竟然贪生怕死不敢下水!既然如此我也留不得你们,来人!打她三十大板,打完了送到纯山的庄子上去!”

她目光阴冷,说:“你们可别记恨到我头上来,要恨就恨这个贱种,竟敢欺负容哥儿。”

那两个丫鬟自是哭叫求饶不已,纯山虽然离主家不远,但那几个庄子都是要下地做苦力的。习惯了富裕生活的丫鬟怕就此死在庄子上,爬着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又被护卫踩着手臂拖开了。

那夜闵疏被人压着看完了刑罚,丫鬟腰臀被打成一堆血红的烂肉,他最后连胆水都吐不出来了。

事情太久远,闵疏已经记不得后来文容是怎么踩着自己的头往脸上吐口水,他只恍惚地记得那天的雪,落到脸上到时候带着一点刺骨的痛。

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急促地说:“夫人!宫里……宫里的大人说,太医院值守的太医被长宁王叫去了,腾不出人手来!”

闵疏轻轻挑眉,又听大夫人急道:“长宁王叫太医做什么!他府上不是有单独的太医吗!”

里头的丫鬟推门出来,高声道:“大人!公子醒了!”

众人急匆匆进了房,只有文沉独自落在后面。

闵疏轻轻一笑,低头点燃了书房的蜡烛。

窗户透出朦胧的光,投下闵疏的影子。灯闪了两下,闵疏轻轻吹灭了烛火。

文沉余光瞥见,脚步一顿,转身绕进了书房。

第22章 诱发

文沉不知道闵疏来意,带他进了暗室才点了灯。

烛火亮起来,带着一点微黄的暖意。

闵疏一撩袍子,端正地跪下了。文沉微微一愣,又看见他身上大红的斗篷,眯起了眼。

“今日闵疏犯下大错,特地回府来同父亲和大哥赔罪。”闵疏低声道:“远东楼一事累及父亲谋划,我是迫不得已。”

“细细说来。”文沉道。

闵疏真假参半说完,文沉眼神已变,“你是说长宁王当着你的面杀了候保?”

闵疏点头,“是,他说他不仅能在天子脚下杀人,就天子面前他也敢杀。”

文沉冷笑一声:“他是有胆子说这话。”

闵疏犹豫片刻,跪着道:“大哥……没事吧?”

闵疏垂下头面上不显,他问这话只是表个兄弟情,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一脚的分量,他锱铢必较,这么多年终于还了那一场折辱。

且等着吧,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要连本带利慢慢还。

文沉不语,闵疏为难道:“大哥不知道我入了长宁王府,又醉了酒,眼看着就要说出我与父亲的关系来……眼下这关头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长宁王尚未信任我,若在此刻坏事,未免可惜。”

“是容儿不懂事。”文沉半晌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闵疏慢慢起身,斗篷柔顺地垂下来,上头绣花的金丝银线在烛火下熠熠发光,宛如星辰流动。文沉看见不免带上些笑意,“长宁王待你如何?”

闵疏有些难堪,低声道:“比起对姐姐的宠爱,长宁王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文沉知道他心中不愿,口中一松道:“新皇无子嗣,根基到底不稳,他懂事早,怕是会记恨太后杀他生母的仇。你且再忍忍,等皇上诞下长子,匡扶幼子才是长远之道……”

他目光微敛,“大事若成,我会给你娘一个名分。”

闵疏不信他的话,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只是文沉的一只狗,文沉想吃肉的时候狗才有用,若兔子肉被别家夺走了,那狗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到底,文沉和梁长宁都不是最安稳的路。他闵疏也不想当嗟来呼之的狗,他要当就当苍鹰——对于一只鹰才说,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翅膀。

闵疏乖顺一笑,欢喜道:“是,我代娘谢父亲的赏!”

文沉端坐于书案后如狐狸一样盯着他。闵疏脸上的笑意不像有假,但他知道他这个儿子绝非表现出来的这样听话。

远东楼之事闵疏大可以选别的法子,可他偏偏要把文容推进结冰的内城河里去。

这是在记仇呢。

文沉微有些不屑。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做事做人心中所想全流于脸上,一点也不懂掩藏。

但他并不打算教闵疏如何掩藏心事。只有闵疏这样隐隐约约露出心中情愫来的时候,他才敢放心用他。

他文沉的棋子不能是一颗没有弱点、无法销毁的棋子。

闵疏悄悄扣紧了手,低声道:“……上次王妃说我娘病了,不知过了这些时日,好些了没有?”

他看着文沉,恳切道:“若是得了空,我能去看看吗?”

文沉心中一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他露出这个表情地时候,总叫他想起他娘小陈氏来。

陈氏生得美,他用了些手段才弄到手,本是一副清高样子誓死不从的,后来为着保下闵疏才低声下气来求他。

他们母子求人的神情一模一样,直教人无法拒绝。

文沉轻叹一声:“母子连心,难得你还想着她。”

闵疏说:“娘怕冷,冬日里炭火价贵,我怕她冻着。”

文沉含笑看着他:“容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孝顺就好了。”

闵疏垂下头,没接他这句话。

文沉并不在意,他转身拉开身后八斗柜的抽屉,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来,随手抛给了闵疏。

闵疏抬手接住,瓷瓶带着点冷意,在他手里似一坨冰渣子。

“既然你来了,也免得我月底再找你。”文沉道,“你身子打小就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补药万万不可停。这药精贵,长宁王府配不出这药来,每个月我都会叫人给你送去。”

闵疏低声应了,把药丸倒进手心里,借着烛光摊开在文沉面前,当着他的面一口吞了。

这药一入喉咙,就带来了烧灼感,闵疏不由自主咳起来,脸都憋红了。

“良药苦口。”文沉推过去一碟蜜饯,道:“等过了冬,事情办完了,你身子也该养好了。”

他话里有话:“到时候不必吃这苦药,我让库房送些补药去,你和你娘好好补补。”

闵疏乖巧应下,心里却深知他的狠辣,事情办完了就该杀狗吃肉好好庆祝,傻狗才会信他的话。

梁长宁坐在厅上,两侧坐着府中幕僚。

他其实没几个幕僚,手里都是旧人。这些人他用顺了手,有时也算有点用。

青衣男子恭顺跪下身:“王爷,郑思确实死有蹊跷。”

幕僚皱眉道:“郑思这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怎么大理寺还在查?王迹你验尸可别打草惊蛇了。”

王迹连忙道:“赵大人不必担忧,大理寺的几个仵作避着风头,我验尸时都是在夜里,只是案子稀里糊涂就结了,尸体还得发还回郑思家中,我没敢查太深,怕郑思家人看出不妥来。”

梁长宁说:“郑思怎么死的?”

王迹道:“没有体外伤,尸表完好,不是刀剑暗器。我又试了毒,也无异常。”

梁长宁沉默地摩挲了两下手上扳指。

王迹又道:“看他样子,只能是病死。我暗中查了太医院的档案,发现郑思今年年初发过一次哮喘,他发病十分严重,一点诱因就能去半条命。他那日发病时是在家中,他夫人吓坏了,连忙去了丞相府,求文沉给他请个太医。因此太医院的档案上,记的是文沉的名字。”

梁长宁下首的幕僚孙远问:“什么诱因?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他有哮喘?”

王迹道:“没人知道他有哮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犯病,因为他哮喘的诱因是三白瓜。三白瓜乃是西域贡品,他家中三代无仕,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郑思的尸体嘴唇泛紫,其他死状也都符合哮喘的症状。后来我果然从他的手帕找到了一些白色粉末。估摸着是把三白瓜晒干了磨成粉,然后用特殊手法揉进他的手帕和衣物里了。”

“好手段。”梁长宁思索片刻道,“怪不得那日北镇抚司的押运马车要点火盆,车厢狭小,炭盆火足,郑思又心中惶恐,必然要流汗,若掏出帕子来擦,三白瓜的粉末很容易就会被他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