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2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闵疏想偏头,被梁长宁的手按在了原处。

棋篓子里哐当作响,似乎是梁长宁的手伸进去做了些什么。闵疏听不清,只好静默不动,在心里计算数量。

梁长宁知道他想说什么,贴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多的那一百万两,算是奖励闵大人方才的主动。”

闵疏耳根子骤然一红,梁长宁又道:“捉到黑子,那你就得认输了。”

闵疏插在棋罐里的手一顿,梁长宁却已经撤走了棋罐。

棋子被他握在手里,片刻就暖和起来。他捏紧的拳头慢慢翻过上来,白皙的手腕上还留着今日晨间的红痕。

梁长宁笑问:“是黑子么?”

他慢慢展开手掌,一粒白子静静躺在掌心。

闵疏轻轻弯起嘴角:“劳王爷破费。”

夜深雪重,西窗红烛在灯罩下摇曳,闵疏穿着寝衣坐在塌上,他拥着一床白狐长毯,斜靠着望向窗外。

外头的雪还在下,院子里人影闪过,暮秋推门进来低声说:“闵大人,今夜十五,王爷怕是忙去了。”

闵疏垂下目光,声音很轻:“我没有在等他。”

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今夜十五,月亮又大又圆,梁长宁得去文画扇房里睡。

他闵疏本就跟梁长宁不是一路人,同榻而眠已是让他不堪,哪里还会在这里做出一副眼巴巴等他来的深闺怨妇模样呢?

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们的关系本如将倾大厦摇摇欲坠,却因为交易而无比牢固。

他坐在这里,只不过吹吹冷风,好叫自己清醒一点罢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欢欲和情爱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闵疏要复盘今日的对弈之局,他要看看自己输在哪里。

案几下放着三个棋篓,一黑一白一雕花。闵疏摆出黑白棋罐,掀开了盖子。

他咦了一声,道:“怎么白子少了许多?”

暮秋伸头看了眼,说:“今日丫鬟收拾的时候打翻了一次,怕是落了些没捡回来,我明日再找找吧。”

闵疏嗯了一声,他收回目光,端身坐在案几前,摆出棋局。

暮秋站在他旁边,替他添上热茶,雾气腾腾升起,木质的棋盘上零散地落子,她看了片刻,叹道:“从前王爷还是殿下的时候,也同闵大人一样,整夜整夜地下棋呢。”

闵疏哦了一声:“王爷都跟谁下棋?”

“平日里都是自弈罢了。”暮秋笑道,“王爷年少时一盘棋能下小半个月,摆在桌子上不准人动,有时候陷入僵局才会去请教老师。”

暮秋替他挑亮灯芯,“王爷总说世事如棋局,不过咱们做奴婢的,也听不懂这些高深的圣人道理。”

“是,王爷说得对。世事如棋局,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闵疏捏着棋子,想起这个道理还是茂广林教给他的。

“王爷能跟你说这个,可没把暮秋姑娘当外人,也没把姑娘当下人看。”对暮秋笑道:“你家王爷技比国手,可惜他才不外露,姑娘能听到王爷的交心之语,我是侥幸得了两分机缘才能与他对弈。”

“闵大人说笑了,”暮秋把灯罩盖回去,笑说:“下午西山巡抚进贡上来的这玲珑棋,王爷只看了一眼,就说能入您的眼,叫我特地摆在桌上的呢。”

闵疏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暮秋见他苦苦思索,福身告退了。

闵疏垂下眸子,盯着横穿两角的大龙,低声喃喃道:“善弈者谋势……他落子于棋盘外,而我困于局中,太在意胜败,这才是我输掉的原因。”

他做劫时太急躁,漏了黑子一口气,最后满盘皆输,被收走了近半数白子。

他微微皱眉,思索良久后才抬手补全了那颗漏掉的黑子。

……如果是梁长宁,他会怎么接呢?

是干脆提劫吃子,还是按兵不动接着做大龙呢?

闵疏想起七年前梁长宁在赤山抚郡的那一战,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梁长宁的名字。

那时候闵疏才刚刚被文沉召见,夫子派了学童来告诉小陈氏,说闵疏于文章之上有思治之才。

陈氏曾经问他:“安之,你以后想做什么?”

小闵疏一脸正气,说:“要入朝做官,做清官好官父母官!”

后来陈氏去求文沉,求他给闵疏一个户籍,求他允许闵疏去科考。

文沉召闵疏进府,他站在文沉的书桌前,看到案面上放着一份战报。

“多大了,会识字吗?”

“过了年就十岁,会识字。”

文沉把密报推到他面前,审视他片刻:“这是当朝六皇子梁长宁第一次率军,你既然能识字,那就把战报读出来给我听。”

那战报冗长,简洁的用词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杀伐场面。

军营设在赤山抚郡,蛮族敌军分散八方围困住了梁长宁,他的兵马粮草不足,援军迟迟不到。

敌军用一队童兵摸到了营地,将梁长宁的护卫队引了出去,带到埋伏好的山谷中几近屠杀。

第二日蛮族将领用投石车将三十颗人头砸翻了营地的篝火,士气彼长我衰。梁长宁率军突起,而敌方兵阵精密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闵疏那时候还小,读着读着就入了迷,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解局之法。

文沉问:“你娘说你书读得杂,我记得你娘从前有一本《太公六稻》,你可曾读过?”

闵疏点头又摇头,声音稚嫩,“……读过,可是如今这场仗我看不懂。六道三略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可六殿下处处受制,牵一发动全身,已经是受致制之局了……”

他慢慢翻开第二封战报,倏忽睁大了眼——梁长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夜渡冰河单刀赴会,此战竟然赢了!

“落一子而满盘活。”文沉已然翻过第二封战报,语气郑重,“六殿下不过才十几岁,尚有领军风范。更难得的是他能在绝境中沉得住气,用不到蛮族一半的军力布下大局,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将来夺位的底气。”

闵疏抬头看他,心里是对六皇子的敬佩,他从这字里行间看到了雄姿英发的未来君主,看到了辽阔河山。

文沉语气一转,和他双目对视:“你说你想入仕途,可若将来有一日你入朝为官,他就是你要除去的敌人。与这样的强大的人做对手,你怕不怕,敢不敢?”

“为什么要跟他做对手……”闵疏不懂,一张漂亮的小脸上布满疑惑。

“文家三代为官,太祖乃是开朝之臣,先帝顾念太祖的功勋,才有了文家后代的恩荫。”文沉把他抱起来,指着书房里架着的一把剑,说:“这是圣上赏赐的海宴剑,持者可带剑入宫,不跪亲王,不受罪罚,不遭株连。”

“这是泼天的富贵,却不是永远的富贵。”文沉握着他的手,按在了剑身上。

那是一种冰凉的触感,几乎有些刺骨了。

“六皇子出于德妃,国公府是他外家,若日后他登上大堂,国公府就会有这泼天富贵,国公府与我丞相府向来不和,今日这海宴剑是无上荣耀,明日或许就是颈边铡刀。”

“可如今朝中新贵崛起,开国四大家根基深厚,当今圣上已经心有警惕,文家没有女儿能入宫为妃,文家到这一代,早已握不住手里的权了。”

闵疏不懂:“可后宫也不能干政,老师说过有能者才能居之,皇上若是仁义……”

“就算皇上仁义,但皇上之后呢?” 文沉目光落在海晏剑上,说:“当今皇后是裴家女,这是皇上未登基前先皇赐的婚。如今除了皇后,四大家里的女子一个都过不了选秀,即便是入宫封了妃,也总是死得蹊跷。若要富贵延续,就只能走先祖的老路——做开国功臣!”

从来没有人告诉闵疏这些东西,他学的是孔孟礼法,不是史记左传。

文沉知道闵疏有个在落魄私塾谋生的老师,他并不在乎那个老师是谁。京城里多的是没考上功名的穷秀才,他懒得去查。

闵疏呆呆地看着海宴剑,害怕地缩回了手,喃喃道,“……可是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事,不论一生——”

“有哪个好官是靠着圣贤书做事的?”文沉嘲讽一笑,把他放了下来,“六殿下能打赢赤山一战,靠的绝不是圣贤书。他如今能按兵不动于死局求生,日后若登基为皇,就一定会给咱们致命一击!”

那把剑高高挂在书格上,剑锋清晰锐利,悬而不落好似午门前的铡刀。

文沉要的是一颗无人知晓的暗棋,一颗落子而全局活的暗棋。

只要小陈氏在手里,闵疏就不会背叛他,他现在或许还是个天真善良的幼子,但经过教导未必不能明白利害。

茶冷了。

闵疏终于落下一子,“若是长宁王……他一定会按兵不动,做劫提子,等待致命一击!”

落一子而满盘活,是梁长宁的拿手好戏。

“可天元四周已然是僵局了,做劫受限,他得先吃我的子……如果活路在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空处,棋盘正中网格纵横,带着杀气的天罗地网来势汹汹。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怎么,闵大人不服气?”梁长宁挑起珠帘进来,见着闵疏复盘,笑问道:“偷偷学我的路数呢?”

闵疏手一顿,“王爷怎么回来了?”

暮秋替他脱了外袍,梁长宁一撩袍子落座在闵疏对面,盯了棋盘片刻后,从棋篓子里摸出颗黑子来。

“不回来怎么知道有人不服气?”他单手拢住宽大的袖袍,落子在天元右下,用这一步吃了十三目,将中域横扫一空。

闵疏微微扬起嘴角,落子设局,“王爷不知道?那把棋篓子放在案几上做什么?可不就是为了钓鱼。”

他猜子赢来的白银已经在去暨南路上了,最多两日就能追上周鸿音。

梁长宁不是会鱼肉百姓的人,闵疏压在心里的事解决了,落子不再优柔寡断。

第27章 忍气

闵疏俯身吃子,从袖子里露出一截皓腕。圆润的指甲点在黑子上,衬得他那一截皮肤更似玉般润白。

梁长宁看他把黑子一个个捡起来,堆在了自己的手边。

“闵大人做了张大网。”梁长宁道,“这么大一张网,得想了好久吧。”

他目光落在闵疏微微敞开的衣领里,目光好似钩子一样往里探。

今天是十五,本该是他去文画扇房里的日子。可是他看见文画扇着实提不起兴趣,用完膳后就借口公务回来了。

没想到失去的那丝兴趣似乎如今才姗姗来迟,闵疏的那截手腕就好像是火星子,慢慢燃起了他的欲望。

灯下本不该下棋,该看美人。

“王爷高看我了。”闵疏道:“恰巧想到从前一盘相似的局,借用了前人的路数。”

梁长宁心知这局棋胜负已分,干脆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了棋篓里。

“不必再下,闵大人赢了。”其实黑子尚有活路可博,他想赢闵疏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心思已经不在对弈上,一盘棋罢了,让给他又有什么关系?

闵疏搁下手中的残子,含笑道:“王爷也没输。”

他伸手扫空棋盘,露出空空荡荡的棋盘,“辛大人两个时辰前就出发了,钱粮追上周小将军的大部队最多两日,这两日就是王爷的赢面。”

梁长宁不语,闵疏捡起一颗黑子,稳稳当当落在正中间,“走天元不是俗手,可富贵只能险中求。周小将军的摊子不好收拾,暨南的摊子更不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