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24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把桌面上堆放的棋子分拣整齐,缓缓道:“但王爷给了三百万银子,就等同给了八分活路。这笔钱是赈灾粮的几倍,暨南百姓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梁长宁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今岁收成好,国库本该富裕,可终极还是入不敷出。上头拿不出来的钱本王却拿得出来,这不是等着被按罪吗?”

闵疏抬眸比了个三的手势,“所以这两日,王爷得做出个缩衣节食的样子来,最好逢人就哭穷,开口就借钱,总数得将近三百万两。”

梁长宁上道,接着说,“还得大肆宣传,好叫上下都知道这三百万要了本王的命。一能驳回督察院的弹劾,二能得暨南民心。”

“对付督察院都是次要的。”闵疏看着黑子,“求得民心才是重。若暨南民反,王爷靠民心收归起义军岂不是易如反掌?”

梁长宁沉默片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看来现在这场棋才是闵大人真真正正想做的局。”

闵疏垂下头微微一笑,把棋子都推给梁长宁:“人心才是最要紧的,若有了百姓拥戴,那天下也就唾手可得了。”

“依闵大人所言。”梁长宁瞳孔里映着独占正中的黑子,轻轻道:“那就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主之天下。”

听龙殿气氛不善,连带着烛火都虚弱下去。

“天下本就是朕的,朕何必去争!”梁长风一脚踢开跪匐地上的内侍,怒道:“区区一个太后,你们个个都怕她!她要朕当傀儡还不够,就连你们这些阉人也来逼朕去争!”

他把太后派人送来的书砸出十步远,喘气道:“叫人去给她回话!还要什么朱批?干脆把国玺送到她手上去算了!把这个狗太监拖出去砍了!快!”

“皇上不可!”吴贵哭叫着,膝行两步抱住梁长风的腿,“赵善是太后娘娘用了多年的心腹,若是皇上就这样要了他的命,怕要母子离心啊!”

“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乎一条阉人狗命!”梁长风气得发抖,抓起砚台就砸过去,“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朕还不如剃发出家!”

赵善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丝毫恐慌求饶之意,像是料定了梁长风不敢杀他。

他不躲不闪,砚台在他脑门上砸出一个大包,破了皮的伤处很快渗出血来。

吴贵大着胆子叫人把赵善送回去,自己挥退了殿里一干人,这才跪下去握住梁长风的手腕,低声劝道:“皇上何必跟他一个阉人置气!做完正事才是要紧,以后想怎么处置他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梁长风冷笑一声,“朕堂堂一个天子连个太监都杀不得,岂不是可笑至极!”

他来回徘徊,如困境之兽:“如今朕已经高堂在坐,却还要去争那天下!难道这皇位只是徒有其表吗!”

他抬手遥指西宫,“她这后宫妇人才是天下之主!文沉借着她的名分做了多少事!朕如提线木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皇上!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啊!”吴贵差点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太后娘娘毕竟年老,皇上寿比天长,端正宫闱不过是迟早的事,皇上只管挑拨他们坐享渔翁之利便是。”

“一家二贵,事乃无功!”梁长风冷笑道,喘了口气说,“是,你说得对,如今重要的不是争口气,她一介妇人算不得什么。”

吴贵看他冷静下来,低低松了口气。

“再等等。”梁长风红着眼看着赵善被抬走的背影,缓缓道,“快了。”

他深深知道自己的处境。

太后和文沉若一旦察觉到握不住他了,那等着他的就是父死子承。

所以他绝不能在后宫留种,因此即便是做出个风流的样子来,他也从不敢施舍雨露。

可若是无子嗣,那梁长宁对上太后就更有底气——毕竟父死子承后头,还有个兄终弟及等着他。

梁长风深知尚无别路可走,只能困于这皇位上,为自己谋一线生机。更何况这滔天权柄,哪个男人不想要?

他从前还是个别人轻视的小皇子时,跪在太虚殿门外三天也等不到他父皇的召见。后来他被扶上了皇位,看着脚下跪匐的滔滔大臣,心里竟有一丝阴暗的惬意。

他要别人跪他,要别人求他,要别人的命都归属于他。

吴贵把他扶到床上坐着,外头风雪大了,积雪堆在窗棂的木框上,被屋里的暖意融化成水往下滴。

梁长风冷静片刻微微招手,吴贵立刻又跪下去。

梁长风问:“周鸿音走了多久了?”

“不过两天左右,”吴贵估摸了下,说:“再有个七八日,就到暨南了。”

“人都埋伏好了?”梁长风说,“做事不要留痕迹,别让人看出来山贼是朝廷假扮的,赈灾粮一到手,即刻拉到江浙一带出手,找个会买卖的人拉高价,最迟开春前朕就要看到这笔钱!”

吴贵宽慰道:“皇上放心,周鸿音能耐再大,也大不过天去!这事稳着呢,只是善买卖之人尚未找到……”

他语气顿了顿,小心地说:“倒是奴才有个干儿子,前些日子一直猫在户部做事,他原先家里是走商的,落了难才把他送到宫里来……”

梁长风不耐道:“跟着户部做事的人朕怎么敢用?户部李开源是文沉养的狗,朕要的是身家清白的人。”

吴贵轻轻给他捶腿,谄媚道:“皇上有所不知,半月前,奴才那干儿子得罪了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早被李大人革职了。如今他已被发还给了内侍监,身家还算清白,人也肯卖力。”

梁长风还有疑虑,不过这事要抓紧时间办,也只能颔首同意了。

现在暨南周围几个省能调的粮都借出来了,若能劫走这批粮,运到江浙去买了,少说也得翻三倍价。

这还不算赚的,粮商最会坐地起价,吴贵那干儿子若是个有脑子的,把这些粮自己买下来,再运回暨南去卖,那可不是随意开价?

粮食再贵不如命贵,开到天价都有人买,要是百姓给不出钱,还有官府出钱。

梁长风不在乎百姓的命,他只要钱。

有钱就能养兵买马,有兵马才能稳固皇位,只有他坐稳了皇位,命才能稳住。

遍翻史书,从没有退位的皇帝,只有崩逝的皇帝。

吴贵知道他默许了,心里一喜。梁长风吃肉,他也能跟着喝点汤。若事情成了,他那干儿子吴如意少不得要孝敬他银子。

吴贵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看上了皇后宫里的大丫鬟白月,想跟她结个伴。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钱,说到底,有钱才是老子。

梁长风缓和下来,抬手翻开了太后送来的奏章。他冷笑着一一按照赵善递上来的意思给了朱批。最后一道折子是给裴家加官升爵的请奏,他抬手顿了顿,半晌才落笔。

太后为着自家谋了多少好处,将来必然要她加倍吐出来。若是抄了这几大家,国库空虚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梁长风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梁长宁也盯着这几块肥肉呢。可惜肉在狼身上,现在狼未死,肉还剜不得。

折子被送去司礼监盖印,吴贵小心退下去,梁长风一个人在书案前静坐了半晌。

突然他骤然起身,抓起桌上的青瓷笔洗就砸了出去。

“砰——”笔洗砸在屏风上,瓷片四分五裂地爆炸开,散落一地。

外面的宫女一口气也不敢多喘,直到梁长风怒火消散了,才开口叫人进来收拾。

两个小宫女赤着脚跪在地上捡拾碎瓷片,一个不留神就割破了手。

小宫女立刻慌了神,反应过来马上就将手藏于裙下,她小心翼翼抬头,发现梁长风阴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殿前见血,那是很不吉利的。

梁长风站起来,面色看不出喜怒:“你是今日才当值的宫女?”

小宫女想起当今天子爱美色的名号,心里生出一点侥幸来,她微微咬唇,抬手把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抬起一张漂亮素净的脸来,忐忑道:“回皇上,奴婢入宫不到半月,是今日才……”

“怪不得。”梁长风笑说:“没规没矩,既然在朕跟前见了血,那得叫人把这条命留在这里了。”

小宫女赫然瞪大了眼睛,梁长风已然张口叫人进来了。

来的人是御前侍卫应三川,小宫女只听说过这人是裴家的一个偏房庶女的孩子,靠着太后才入了北镇抚司,又求了些门路才调到御前来伺候。

小宫女跪着磕头求饶,被瓷片割破的手指藏在身后不敢拿出来。另一个宫女已经吓得跪坐在地不能说话了。

应三川做事干脆,他单手提着人就要出去,梁长风打断他:“朕说的是留在这里。”

应三川低头看了眼面色尽失的小宫女,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出了刀。他顺手捂住了宫女的嘴,把晕死过去的人往外随手一扔,自有内侍把人带走处理干净。

应三川收刀入鞘,沉默地望着梁长风。

“你回去跟太后复命吧。”梁长风冷笑一声,抬脚从那摊血迹上走过去。他的鞋印从龙袍底下印出来,一路跟着他的步子蔓延出去。

应三川砰地一声单膝跪下。梁长风的背影一顿,转回来看着他。

应三川膝行两步,跪在了梁长风跟前。

接着他抬起手,握住了梁长风的脚腕,把他的脚抬起来按在自己的小手臂上,仔仔细细地用自己的衣裳将他的鞋底擦干净了。

梁长风诧异地一挑眉,应三川已经放开了他的脚,端正一拜道:“属下乃是外男,见太后有违礼制。”

梁长风看了他片刻,说:“你是裴家派的人?”

“是,也不是。”应三川道:“属下能近前伺候皇上,的确是得了太后的意。可太后绝非属下所求的主子,属下只有皇上一个主子。”

梁长风似是笑了笑,错开了他,往前走了。

第28章 退路

梁长宁这些日子忙,常常要落灯歇息了才回府来。

闵疏巴心不得他不回来,可他睡着人家的寝殿,也总有相遇的时候。好在梁长宁还得应付文画扇,闵疏看他忙,打算出一趟府。

他先去了一趟西街的胭脂铺。

这段时日都不见张俭,问辛庄,辛庄只说张俭替梁长宁查东西去了,再问下去,辛庄就只会装哑巴。

梁长宁派了辛庄跟着他,闵疏到了西街口,把辛庄拦下了。

“我要买东西,辛大人跟着不方便。”闵疏抬手指了指胭脂铺,把他推进对面的茶楼说:“不如我请大人喝茶,一个时辰后咱们再一同回去。”

辛庄来得晚,没什么心眼,他打量了半天胭脂铺,没看出些什么不同,点头同意了。

闵疏大大方方走进胭脂铺,然后从后门一转,穿过堆满杂物的小巷子,顺着地道灵巧地翻进了私塾。

私塾还是破落得很,茂广林在躺椅上摇着,火炉里的碳烧得通红,闵疏看了两眼就辨认出那是银丝碳。

银丝碳是宫里贵人或大臣得了赏才有的,茂广林怎么用上的?

“老师怎么烧起炉子了?地龙不够暖和吗?”闵疏问。

茂广林睁开眼,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的问题,声音嘶哑道:“来了?”

他从炉子上提起茶壶,倒了杯新茶给他,“尝尝这茶,可是今年新焙的雪顶含翠,加了柑橘皮慢慢烘,味道甜香清雅,在唇齿间经久不散。”

闵疏落座在他面前,伸手接过茶盏,茂广林说:“上个月你也是这天来,我猜这个月你也是这几天来,正好叫我猜中了。”

“老师等着我呢。”闵疏笑道,“天冷,老师坐在院子里别着了风寒。”

茂广林抄起手揣进袖子里,说:“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听,暨南雪灾,按我朝的惯例,暨南的春闱得往后推三个月,你若是想考还很来得及。”

闵疏端着茶顿了顿,说:“还是太赶了,再等几年吧。”

“怎么能再等?”茂广林从躺椅上坐起来,身子前倾,微微有些急切:“你翻了年就十七了!从前不是没有过十四五六岁的进士,安之啊,三年前你就说等,三年后你又说等,三年三年又三年,你还能耽误得起多少个三年?!”

闵疏垂眸不语,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茂广林叹了口气,说:“若你想去暨南考一考,我倒是有法子托人替你把户籍迁去暨南,若连中三元,那才是前途无量!”

“老师,我尚无户籍。”闵疏长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老师对我的关怀之心,闵疏不胜感激……老师也知道我是文家的人,但老师或许不知道我母亲只是个外室。”

“即便是我母亲,也……也早已被销了户籍,即便是能迁去暨南,也根本无户可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