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25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文沉看上陈氏时,陈氏不屈。

那时恰逢官府追查嫌犯,德景帝派文沉重查此案,文沉恼怒陈氏的高洁,胡乱捏了个罪名,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逮捕了陈氏一家,除她之外其余的全杀了。

陈氏在狱中自缢多次,发现及时才救了回来,文沉便顺势叫衙门销了陈氏的户籍,在外头买了个院子囚起来了事。

正是闹了这一遭,才叫他的正房知道了小陈氏这个人,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找茬。

文沉跟陈氏磨了三五年,终于腻了她,正要放她走,陈氏却怀了孩子。文沉心里高兴,又把人锁回去了。

其实不用锁,没有户籍的平头百姓连城门都出不去,走到哪里都会被官府抓回来。闵疏和陈氏甚至连奴籍和贱籍者都不如。

后来闵疏出生,文沉倒是派人来看过一次,陈氏没有户籍,于是连带着闵疏也没有户籍。

文沉不是没想过把陈氏纳入府里给个名分,可这样一来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他正房和闵疏他娘都姓陈,他怕被面子上

不好看。

此事只能作罢。

不过他倒是给闵疏找了个姓——“虽不能入我文家当我文家儿郎,却也毕竟是我的血脉。若来日能入文家大门……不如就取‘门中文’做姓,闵乱思治的闵,倒是个好字。”

至于还她户籍,只是勾着陈氏的一块糖罢了。

茂广林没料到还有此中内情,半晌开口道:“那也不该为此耽误春闱,我有个学生定然能帮上忙,只是得想想把你这户籍加到哪里去……”

闵疏顿了很久,鼻尖被热茶蒸得微红,说:“老师厚爱,学生此生难以报答,只是怕以后于天下无功、于生民无用,辜负老师今日为我的一番谋划。”

“你是我的学生。”茂广林说,“户籍一事于他等位高权重之人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于你却如难越高山。我今日做这些不只是为了帮你,还是为了护住有才之人,尽力扶一扶江山社稷。”

闵疏从他话里听到些其他的意思,摸索着茶杯,半晌问:“老师觉得新帝如何?”

妄议天子是要砍脑袋的,可闵疏面色冷静,这话既然能问出口,就分明是知道茂广林会答。

茂广林抬手拍去白发上的雪,说:“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暨南就生了雪灾,外头早就有流言说这是天罚。”

茂广林目光远眺,接着说:“新帝不是先帝所向,亦不是民心所向。他心里没有苍生,也看不见天下疾苦,他或能当权谋者,却万万不能当百姓君父!”

“老师慎言!”闵疏沉声道:“老师一向是忠君爱国之人,如今这番话怎么如此激进!”

茂广林收回目光,苍老的皱纹里是掩藏不住的悲凉:“三年前,你躲在我私塾墙根底下偷听我念书,如今你还记得是哪一本书吗?”

闵疏愣了一下,说:“是姜尚的《太公六稻》。”

“你还没忘。”茂广林低低笑了一声:“那时候我问你为什么要偷听,你却抬首挺胸立在窗下,将我读过的文章一字不差背了出来,我爱惜你这过耳不忘的天赋,才收你做学生。如今三年过去,当年的那篇太公六稻你还背得出来吗?”

闵疏怎么可能背不出来?

闵疏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他骤然停下,半晌才道:“学生明白了。”

茂广林看着他,闵疏又问,“那老师觉得谁才适合登上那个位置?”

“心怀天下者。”茂广林撸了把胡子,看向闵疏说:“贤君难遇,贤臣更难得。所以我才要保你去春闱,你回去好好思量思量,良机不可再得,切莫错过。”

闵疏端着茶杯,目光落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闵疏出来的时候,刚刚好一个时辰。

辛庄问:“闵大人买了什么?”

闵疏知道他要向梁长宁交差,也不瞒着他,把顺手买的脂膏给他看了一眼,说:“小玩儿意罢了。”

辛庄不认识这东西,凑近看了看,也没再追问闵疏。他鼻子动了动,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脂膏是橘子还是桃子味的?怎么还混着一股子茶香?”

他没见过这些玩意儿,自然以为是故意做出的这个味道。他想起张俭也喜欢橘子,思索着下次也给张俭带一盒回去。

他们常年舞刀弄枪的人,冬日里手掌脚底上生了冻疮疼痒难忍,若平日里能多擦擦脂膏,就能极大地保护皮肤,不至于龟裂流血。

辛庄想问问闵疏这脂膏叫什么,又该怎么买,可念头一转,又觉得问闵大人还不如回去问张俭,张俭可是有话说话,比跟闵疏绕着弯子猜谜底省事多了。

闵疏回了府,听耳房的老林头说起今日王妃也出府了。他随意叨了两句,心里猜着文画扇去了哪儿。

左右不过是回丞相府了,文沉从未完全信过闵疏,可他也并不完全信文画扇。文沉是个首鼠两端的人,一面勾结太后挟持朝政,一面却又对着比新帝更有威胁的长宁王不住试探。

他放出文画扇来攀这门亲事,大抵也有盼着文画扇诞生下儿子的意思。将来若是能隐秘地杀了梁长宁,文画扇所诞下的孩子还能承袭一个爵位。

可惜他见过暮秋端着避子药去文画扇的寝殿,梁长宁不是个为美色所惑的人,他不会让文画扇生下他的孩子。

甚至闵疏知道,文画扇也远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顺柔弱。

她的心机没有千斤也有四两,说不得早就在给自己谋退路。她不是甘愿平凡的女子,她要的退路不一定是安稳退路,更有可能是再上一层的通天路。

闵疏把脂膏随手一放,状似无意道:“张俭大人最近在查什么呢?后头几日也见不着他吗?”

辛庄自然知道张俭是去查什么了——他是去查闵疏和文容的旧日过节,查闵疏捏在文沉手里的把柄软肋。可辛庄不能说,他抿着嘴巴,没吭声。

闵疏懂了:“那就是见不着了。”

辛庄忍了忍,还是没说话,自顾自驾马。

闵疏微微一笑,推测道:“张大人查到如今,加起来也有个五六日了,近日边关尚好,朝中也无大事发生,有什么事值得王爷如此上心,竟然派了亲信去查?既非国事,那我斗胆一猜……是家事。”

他笃定道:“不是查王妃娘娘,就是查我了。”

“不准乱猜!”辛庄忍不住了,说:“张俭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闵大人没有凭证,胡乱说一通,我更是听也听不懂!”

闵疏喟叹一声:“自然要猜的,猜对了我好早做准备,免得被张大人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啊。”

辛庄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闵疏这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里想起茂广林的话,又想起被关在城西小院的母亲,心里有了逐渐坚定起来的决定。

还是得走。还是得去找老师,让他那未曾谋面的同门师兄替他伪造一个户籍。他要借着这张户籍逃到暨南去考试。

梁长宁现在查不出来他的身份是因为尚有文沉遮掩,可依梁长宁的手段和兵力,文沉一党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文沉落败的那日,他和娘亲也等同被摊开在日光下,再无处可藏。

那时候梁长宁怎么会信他?一个仇敌的私生子,借着他姐姐陪嫁侍卫的名号潜入王府当了细作,还稀里糊涂和他滚上了床!

哪个常人能容忍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

闵疏不会等到铡刀落到自己的脖子上了才躲,他要为自己留一条活路,而如今这条活路就摆在他的面前。

乡试会试考完怎么也得一年多,再等到开春闱的时候,梁长宁大抵已经对文沉动了手。那时候他再回京参考,文沉已挡不了他的道了。

几年后最好的局面就是梁长宁和新帝僵持,那时候谁还有有空管他一个小小考生?

只是还得想个法子,从文沉手里把解药偷出来。这事不急,却也要提上日程了。

闵疏眸中平静,心中谋划已定。

第29章 探查

周鸿音到暨南的第一件事,是给长宁王府写信。

他不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写信也直来直往。他把这两天视察完的情况逐一汇报了,一封给长宁王府,另一封用红蜡封好了,送进宫里去。

这一路上灾民多,难保有人不会抓信鸽充饥。周鸿音不敢用鸽子,派了亲兵送信回去。

此刻这封信就摆在闵疏面前的桌子上,信封内里写着“长宁王亲启”五个大字,拆信的人却是闵疏。

“怪了。”闵疏看完信,递给了梁长宁,“我本以为他们要在路上拦截赈灾粮,还特意嘱咐周小将军分散队伍运送。可小将军如今一路顺畅地进了暨南地界……事出反常必有妖,怕是后头有坑。”

梁长宁看完信,随手搁在小茶炉里烧了,说:“他想让周鸿音带着粮在灾民前晃荡一圈,好叫天下人知道他手上有粮能救暨南的命。”

“先扬后抑,周鸿音一旦守不住粮,不用他动手,灾民自然会手撕了他。”

梁长风比他想的要聪明些。不过想来也是,他一个手无寸铁出身卑贱的皇子,能坐在皇位上快一年了都没有被拉下来,也算是他的本事。

只是这本事没用到正途上,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正本事。

闵疏思索片刻,说:“前些日子跟王爷说要哭穷,王爷可做了?”

“哭了好几日了。”梁长宁一晒,摆摆手说:“连夏拓文都知道了,还派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来,说是要七出十三归放贷给我。”

“利息这么高?”闵疏打趣一句,“王爷还得起吗?”

话是这么问,闵疏却知道梁长宁的钱袋子鼓着呢。

自古以来攻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抄家洗劫,梁长宁带兵灭的那几个边陲小国盛产翡翠金子。只是因为没有盐铁矿,所以兵力上才弱了些。

要说梁长宁没有中饱私囊从中克扣,任谁也不会信的。中饱私囊这个词说得难听了些,将军的战利品不属于将军,梁长宁即便是自己吞完了,谁又能叫他吐出来呢?

梁长宁说:“你以为他是真想借钱给我?他这是不知道内中深浅,还以为我在做什么值钱的买卖,要来掺和一脚罢了。”

“王爷想叫他来掺一脚吗?”闵疏半开玩笑问。

梁长宁低低笑了一声,“这件事你我谁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夏老侯爷为人忠义憨直,不涉党争。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夏拓文却是夏家独子,何必把他拉入这险境中来呢?”

“夏小侯爷可不这么想。”闵疏说:“夏小侯爷该觉得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想跟着王爷您赚大钱。”

暮秋推门进来,把托盘上叠得整齐的大氅端上来,笑说道:“王爷,是织造局的新料子。”

“做的什么?”闵疏奇道。

暮秋把大氅抖开,展平了给他们俩看,说:“上次王爷说闵大人穿红色亮眼,就吩咐奴婢又做了一件大氅。您看这上头的暗纹,细细掺了孔雀毛,里头内衬绣的都是祥云,出一匹要废十几个绣娘,极其难得。”

闵疏哦了一声,一听说是给自己做的就不大感兴趣了。

暮秋极有眼力见的把衣服收起来,说:“这料子好,大人出门时穿也不会冷,就连刚才张大人看了都说好呢。”

闵疏这下子知道暮秋的意思了。送衣服是假,告诉梁长宁张俭回来了才是真。

可惜闵疏早就猜到了张俭的去向,他自然地看向梁长宁,梁长宁却说:“正好张俭忙得很,叫他休息两日去替替辛庄,过几天再来给我回话。”

闵疏怔了一下,暮秋已经关门退下了。

刚才的话题被暮秋打断,梁长宁续上话尾,说:“我看咱们闵大人的样子,像是看不上这件大氅啊。上次夏拓文问我要这料子我可都没给。”

“这料子贵重,拿来做外袍可惜了。”闵疏委婉道:“王爷总给我穿红,实在不合礼制。”

梁长宁笑了一声,没说什么。闵疏又道:“夏小侯爷家中世代从军,乃是武将出身,直到德景帝在时才逐渐交了兵权,靠恩荫袭爵传承下去。夏小侯爷虽然出生显贵,手里却没什么大钱,镇国公府靠的是天家过日子,他们的账目怕是还没有户部记录的清楚。王爷这件大氅落在外头,夏小侯爷得存个三年五载的银子才能买得起。”

梁长宁微微侧目:“你知道得清楚,谁告诉你这些的?”

“机缘巧合罢了。”闵疏避而不谈,直接入正题:“王爷到处哭穷,夏小侯爷立刻就送了二百两银子来,还找王爷要利息。利息利息,今日给出去,明日赚回来……夏小侯爷知道九出十三归这样的黑话,可他没放过贷吧?”

梁长宁本没想到这么深,他与夏拓文是从小的情分,知道他是个心眼不多的人。他是独子,不管将来大权落于谁手,他都能承袭镇国公的爵位。更何况他家中长辈对他关怀宠溺,夏国公更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夏拓文即便要来站队,也绝不会如此随意地甩银子给他。

可如今闵疏这话让他眉头一皱,几乎是是一想就明白了:“你是说这是夏老侯爷的意思。”

“镇国公府不复当年了。”闵疏偏头看窗外,意有所指道:“夏家如垂朽老树,若是晒不到太阳也就罢了,可如今从前的太阳落山,又起了风,眼看着大雪就要砸下来……不是好兆头啊。”

夏国公能在局势诡变的京城中稳坐三代,靠的绝不是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