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32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低头翻书,头也不抬地说:“去哪儿了?一下午就没见着你的影子。”

“去了趟西街。”闵疏说,“官府的人封锁了火场说是在清理,我就没进去。今日没坐马车,所以回来晚了些。”

闵疏解开披风,暮秋细致地拍干净了上头沾的雪,让小丫鬟拿到后头收着去了。

梁长宁看了眼暮秋,暮秋会意,对着闵疏道:“这都快过膳时了,王爷可等着您回来用饭呢。奴婢这就叫小厨房送菜上来,今日天冷,小厨房炖了萝卜羊肉汤,还煎了鳜鱼,鳜鱼是从云阳运来的,一路上都是温泉水养着,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今年的萝卜压了雪,十分甘甜。对了,厨房的老李说看见街上有人在卖野菜,不知主子们吃过没有,就买了些回来。”

“什么野菜?”闵疏好奇道:“我从前也吃过些野菜,觉得味道还不错,可是如今是冬天,不是野菜出来的季节呀。”

梁长宁继续翻书,插话说:“少给他吃这些,叫厨房多做鱼虾肉一类,冬日是进补好时候,他现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还给他吃什么野菜,我这么大一个王府,竟然养不起你了?”

暮秋明白,点头正要下去传膳。

“别呀。”闵疏没坐到塌上去,而是站在了炭炉前,偏头笑说:“暮秋姑娘的意思又不是叫我只吃野菜,尝尝味道罢了。采薇采薇,别人都吃得,怎么王府就吃不得了?”

他偏头看过来这一眼满含笑意,语气带着点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密。他肤白唇红,如画的面容被碳火映照出暖色,像是一壶叫人沉醉的桃花酿。

梁长宁与他对视片刻,搁下了手里的书卷,对暮秋说:“那就做些来吧,不要放辣,还有什么菜?”

“就这三样,够吃了。”闵疏说。他伸手烤火,隔着碳炉的铁格子汲取暖意。

暮秋看梁长宁没开口,笑着对闵疏说:“厨房做都做了,总不好倒掉。还有一道酥皮鸭,用黄酒酿过,再细细码了香料,塞了些藕丁豌豆在鸭肚子里。一碟栗子糕,外加一份鸡丝拌笋蕨。”

梁长宁抬手允了,又说:“把茶换了,泡壶陈皮山楂,这些菜不好消化,免得他晚上积了食睡不着。”

暮秋应了,转身下去传菜。

梁长宁看人都走了,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顺从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手这么冰。”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说:“怎么就跑到西街去了?不是都跟你说了火烧不大吗。”

“去看看而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闵疏说,“不过也没看得着,我猜北镇抚司的意思,像是要严查。”

梁长宁说, “做给下头看的罢了,今年新调任过去镇抚没什么家事底子,压不住下头的一干权贵子弟,不做点样子出来怎么杀鸡儆猴?不过他们也查不出来什么。”

梁长宁叫人打了热水进来给他洗手,又看着他拿托盘上的帕子把手指擦干了,才把自己方才看的书递给他,说:“大理寺呈递的,火情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楚,北镇抚司拿这场火立不了威。”

闵疏心思一动,接过卷宗来看,一边说:“大理寺只是作为应援的人手掺进去的,怎么他们的动作倒比北镇抚司快些?”

梁长宁说,“宋修文的确是个实实在在办事的人,这场火是不是人祸,查出来不难,他更没必要瞒着。我方才还在想,他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是屈才了,若有机会,得给他挪个地方。”

闵疏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也是,毕竟没有伤亡,眼下又正逢年关,官府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有伤亡是昨晚的消息。”梁长宁看着闵疏,闵疏听见这话微微一顿。梁长宁才收回目光,继续道:“今日早上来消息,说是烧死了个屠夫,府衙一查才发现这人竟是个逃犯。”

小厨房的菜送了进来,数个丫鬟鱼贯而入,手里的木托盘上热气袅袅升腾,暮秋跟着把饭菜摆好了,说:“萝卜羊肉汤都炖入味了,闵大人快来尝尝。”

闵疏确实是饿了,他放下手里的已经粗略看完的卷轴,接过了暮秋递过来的白瓷汤碗。

“有些烫。”闵疏轻轻吹开汤面的薄油,笑道:“好香啊。”

他眼睛眯得像只吃饱后困倦的猫儿,喝汤的时候薄油在他嘴唇上泛出一层晶莹的光来。

梁长宁提起筷子,把碟子里绿油油的菜叶夹给他,说:“你适才说,你小时候吃过野菜?”

闵疏立刻就会意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在梁长宁这里的身份是文沉养的探子,文沉不会给底下人吃野菜,他漏了这一点,而梁长宁记在心里了。

闵疏没说话,把汤喝完了才说:“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梁长宁抬手揩去他嘴角的一点油光,说:“以后开了春,带你去纯山春游狩猎吧,我之前在那边儿有处带温泉的庄子,漫山遍野都是野菜。”

闵疏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

梁长宁听见这话,轻轻扫了他一眼,转了话题。

闵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得去看看茂广林,确认他的安全和新的落脚处。

第38章 掉马

张俭不知何时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静立着。

闵疏低头认真喝汤,梁长宁抬起头,目光越过闵疏,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了张俭。

张俭微微点头,比了个确认的手势。他的意思很明确——胭脂铺老板娘认出了闵疏,从密道和茂广林往来的学生就是闵疏。

梁长宁骤然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张俭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转身从屏风后绕出去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看向闵疏低垂的眉眼,突然间觉得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有几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带着一点麻木的冷意。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从前他曾经怀疑过的细节,如今才突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捏着筷子,慢慢吸了一口气,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

文容在远东楼被他推进护城河的那个晚上,闵疏曾经说他要回去见文沉一面周全这件事。他一个小探子,是如何能够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随意出入丞相府见到当家主事人的?

文容受了如此大辱,闵疏竟然没有遭到文沉丝毫的惩罚责骂。亏他担心闵疏被文沉迁怒,还特地给了他件斗篷。感情这根本就是人家的家事!

再往远处想,茂广林早就说他有个学生是文沉的儿子,偏偏他梁长宁自以为算无遗漏,不问不查不管不顾!

暮秋也曾提过一句,说她觉得闵疏和文画扇关系匪浅,当时他还觉得暮秋大惊小怪,原来他还不如暮秋看得清楚!

郑思那个案子牵扯到三白瓜的时候,闵疏还说过他知道内情。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三白瓜稀奇,但他尝过一口。他是怎么吃到京中贡品的?

那些曾被他抛在脑后的细小疑问如今发酵膨大,终于被连在了一起。

这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脑子里闪过,最后定格在文画扇嫁进来的那天,闵疏跟在穿着大红嫁衣的文画扇后头,沉默地端着一壶合欢酒。

他甚至还回想起文画扇跪在安鸾殿来请求他处置闵疏的那一次。那天他站在廊下看着文画扇的侧脸,还曾经在心里感叹过一句,说觉得他们俩眉眼相似。

他那时还像个傻子似地为他们眉眼的相似找好了理由,如今回首再看,桩桩件件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梁长宁舌尖抵住上颚,思忖另一个问题——那么闵疏知道茂广林也是自己的老师吗?

闵疏知道梁长宁的野心,知道他错失的权柄,知道他的本性。他甚至清楚明白地知道梁长宁算是他的姐夫,知道他不可能避开梁长宁。

可他知道梁长宁也是茂广林的学生吗?

梁长宁下意识否定了这个猜测。

茂广林不会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多嘴告诉闵疏。换个角度,若是闵疏知道了这件事,他也决计不会再去见茂广林。

梁长宁真想立刻就把闵疏押进私牢里,亲自质问他、拷打他、逼他说出那些他隐瞒在最深处的秘密。

可他知道如今的闵疏是一只狡猾又敏感的鹿。他若是这样做了,那他或许就再也抓不到这只鹿。

即便他拷问了闵疏,闵疏又会承认吗?

他不会。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机会。而这种求生欲之后才是他残存的风骨,他不会承认他上了自己姐夫的床,他们不是同道中人,却同床共枕又同床异梦,往后还会同室操戈。

梁长宁曾经把闵疏押在私牢里极刑拷打,逼他签下罪状。后来他听见闵疏那一句斩钉截铁的忠心耿耿,才对他起了兴趣压到床上去。

那时候梁长宁恶意地凌虐过闵梳,梁长宁或许给过闵疏一点情欲上的欢愉,可那些欢愉也不过是痛苦中的沧海一粟,终究无法和屈辱相抵消。

梁长宁不是没有心软过。

梁长宁以为闵疏不过是无主之物,他能够在占有之后再来日弥补。

梁长宁想起那日在私牢里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闵乱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闵乱思治没看出来,百密一疏倒是真的。”

如今想来,百密一疏的哪里是闵疏,分明是他自己。

闵疏喝完了汤,抬起头来看了眼梁长宁,奇道:“王爷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梁长宁目光晦涩,闵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但总归不是好事。

梁长宁把胸腔里那口压抑的气慢慢地吐出去,语气如常道:“吃你的饭。”

暮秋执筷布菜,说:“眼下年节要到了,年礼单子管家老张早就备下了,王妃那儿已经过目了,还要王爷得空了过目。”

闵疏没出声,这是梁长宁王府上的家事,还轮不到他开口。

梁长宁用筷子夹了最嫩的冬笋尖,说:“给文丞府上备了什么?”

王府送年礼不是随意送,除了要好的亲眷和宫里的,就只有给各家的回礼。可今年不同,今年是文画扇进王府的第一年,给文府的礼不能薄,只能厚。

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暮秋不再伺候碗筷,收了手站在一旁,含笑说:“年礼单子上写的是如意鸳鸯屏风十二扇,珍珠十八壶……”

暮秋说着,叫人去取来了年礼单子,弓腰双手递给了梁长宁。

“看看。”梁长宁看也不看,转手递给了闵疏,“文沉说到底也算你的主子,这份年礼合不合你心意?”

“王爷才是我的主子。”闵疏语气平淡,“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心里难道没数?至于这份年礼单子么……”

闵疏垂下眼帘轻轻一扫,随口道:“寒冬难挨,依我看,不如送些强健体魄,防范风寒的药材吧,我记得……孔大夫之前说库房里堆了很多枳实?”

枳实哪里是治疗风寒的?梁长宁扫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异,颔首准了。

暮秋接过单子收好,又叫外头守着的丫鬟进来收拾碗碟,跟着丫鬟一起退下去了。

闵疏擦了嘴,用茶水漱口完,梁长宁才说:“今日出门了?”

闵疏早知道他会问,他今日的行程是过了明路的,暮秋想必也早已告知了梁长宁。闵疏不怕梁长宁问,梁长宁不问闵疏才担心呢,“去了趟西街,昨日那么大的火,半边天都红了,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闵疏扣着手,坐得闲散慵懒,他一张脸在烛光下温润如玉,像是倒映在寒潭里的一弯月,惹得人想去触碰。

“王爷可是问了我两遍了,怎么,不准我出门?”他轻声说。

梁长宁把他扯过来,吻住他的眉眼,笑着说:“不过是怕你冷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出点肉来,暮秋说你没带人出门,冬日里小偷小摸的多,更遑论大理寺的逃犯还没抓回来,你倒是胆子大。”

“原来王爷是不愿意放我一个人出门。”闵疏叹了口气,微抬下巴,梁长宁的吻就从他的眉眼落到了闵疏的唇上。

他唇色绯红,一副等着你反驳我的样子。

梁长宁低低笑了两声,偏不如他意,说:“你愿意一个人出门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要是回来之后病了,又要拿什么赔我?”

“我不是病秧子。”闵疏说,“我会不会病,不如明日试试看。”

梁长宁知道闵疏想出门。

闵疏自己能甩掉暗卫,但如今多事之秋,他已经开始警惕梁长宁对他的试探。胭脂铺一事绝非巧合,若梁长宁嘱咐了张俭或别的什么高手在暗里跟着他,他要甩开人不是轻易的事情。

与其煞费苦心地暗度陈仓,不如直接过明路。若真有人跟着他,他不至于一点都察觉不了。

“明日又想去哪里?”梁长宁握住他的腰,把他拖进怀里,说:“我看你野得都舍不得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