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1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周鸿音推开门,只看到床帐后陈聪平躺的身影。

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沸腾,案几上还放着孔宗写了一半的药房。

陈聪就躺在那里,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架子,上头挂着两个香包,还是从前他肃清冤案时暨南百姓送给他的。

他脸上有一股死气,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脸上细密的小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可怖极了。

周鸿音挑开床帐看他,他动也不动,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须臾之后,他说:“王爷想要收归暨南的叛军,这行不通。”

周鸿音微微一顿:“你知道?”

“我眼睛没瞎。”陈聪说,“周小将军于赈灾一事并无经验,却偏偏派了你来,三年前曲皋一战,小将军不就是靠着收归俘虏并编制成军才得以名扬天下吗?”

他手指一动,说:“如今我仕途已断……”

周鸿音听他这话,便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腿坏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该何从安慰,但陈聪好像很快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说:“如今德州等地的粮食借调已经到了暨南,除非工部亏空赈灾银,贪污修缮桥梁费用,或提高暨南税收,否则暨南难反。周小将军为长宁王谋求的是民心,是忠军,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马。”

周鸿音看着他,在床边站定了。

“如今咱们要做的,不是逼反,而是挑拨。”陈聪的目光转到周鸿音身上,他眼睛还肿着,目光只能虚虚下滑,落到了他银色铠甲下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上,“暨经此一事,暨南难再唯京城马首是瞻,若是反叛,宫里只会想要尽数诛灭,小将军到时难办,不如就先得民心,将这颗棋置于暗处。如今局势不好,小将军找不到带着反军离开暨南的路。”

周鸿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寻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危家的商道横穿暨南,暨南山高水深,峡谷就是天然屏障,不必出暨南,就地练兵也未尝不可。”

“总要离开的。”陈聪收回了目光,“王爷想要暨南的反军,是因为塞北兵马不够,他抽调了一半兵马驻守西山大营,是也不是?西山大营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好的理由。所以西山大营的兵不能动,而开春之后就是塞北关卡最要紧的时节,到时候粮食充足,天气回暖,匈铎的骑兵无往不利,以如今驻守塞北十三城龙纹军,并不能轻易抵挡。”

“去岁暨南稻田覆盖超过一千九百万亩,税收尽数缴纳,不加矿山,麦子栗米高粱的数,只算兵马用的粮草,大梁至少有六成都是从我暨南提走的。王爷要民反,但青壮年一走,王爷有没有想过,田地谁来种?”

周鸿音久久沉默,陈聪说:“不动暨南,今岁收成的这笔粮食将从危家的商道运到塞北,我与王爷做这个交易,你且问问王爷愿不愿意。”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鸿音无法反驳,陈聪剧烈咳嗽起来。

周鸿音掀开门帘,问孔宗药熬好了没,然后从炉子上的药罐里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他。陈聪没接,只看着他。

周鸿音败下阵来:“我只替你问一问,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陈聪这才接了药碗,低声说了声多谢。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事没有被拒绝的可能,周鸿音更甚,他带兵打仗多年,太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暨南的这批难民并没有成为将领的天赋,要练兵就要投入大量的钱财和人力物力。大梁每年的军费都能掏空国库,拖欠军饷,扣押粮草更是家常便饭。

周鸿音恨透了抠搜的户部,朝廷大官贪墨无度,富者有弥望之田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暨南是粮食大省,最有价值的是种着稻米的水田而非扛着锄头的汉子。

周鸿音垂眸看着陈聪,说:“我不替你说话,你且写下来,我替你送达。”

陈聪应允,搀着周鸿音的手坐起来。

他想下地去书案前研磨铺纸,却恍然间发觉自己的膝盖之下早已空旷,绷带渗出血来,粘腻地沾到了被褥上。他自嘲一笑:“还要劳烦小将军替我寻驾轮椅……”

“小事。”周鸿音说,“大人腿脚不便,我抱大人去书案前,大人莫要介意。”

信很快就寄出去了,周鸿音替他封了蜡,又单独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情况,接着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去。

李立山午后来了一趟,说抓到人了。

周鸿音看陈聪已经睡下了,低声说:“我先去审一审他,没拿到供词前,不要告诉陈大人。”

陈聪如今要静养,孔宗怕他腿痛,叫人熬了止痛的药给他,但其实这种痛药石无医,周鸿音见过太多失去四肢的残疾将士,因此很是可惜陈聪。

第49章 折断

密报就放在书案上,闵疏迟迟没动,梁长宁轻轻一抬下巴,说:“暨南事变,你看看。”

闵疏这才拆开了信封。只是他拆出两封信来,一封字迹熟悉,落款是周鸿音,一封字迹锐利,落款却是用的暨南布政史的官印。

“你见过陈聪吗?”梁长宁问他。

“没有。”闵疏回答,“但听说过他,他的策论写得一针见血,他曾推行土地改革,他要加征世家土地税——”

闵疏骤然一顿,望向梁长宁:“潘振玉也曾推行过此法,只是潘振玉操之过急,目的是要世家归还土地于百姓,而陈聪不同,他善于迂回行事,他只要求世家交税,因此潘振玉被设计入狱流放千里,而陈聪却能做到暨南布政史。”

他下了定论:“二人曾有过共事,最起码……最起码他们曾商讨过此事。”

他们出于贫贱寒门,是殊途同归,志同道合之人。

先帝不杀潘振玉,而茂广林让陈聪藏锋,如今陈聪仕途无望,他到了该显露锋芒的时候。

“让他来京城。”闵疏合上信纸,说:“他不能再留在暨南,杀他一次不成必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调职也好,病退也好,他必须跟着周鸿音回京。”

“我也是这个打算。”梁长宁说:“事情还要详谈,但这桩买卖不亏,我会叫潘振玉从塞北回来,他既然抓到了危移,那不如跟危浪平开门见山。”

危浪平是一把利剑,如果不能梁长宁所用,起码要保证剑无伤人之意,国士难得,梁长宁不愿意随意舍弃任何一个可用之人,他有自己的考量,他要为大梁留存气数,他要借危浪平的剑气,来割开如今京城的困局。

他要扶持起新的家族取代裴家,不管是危家也好,还是其他野心勃勃的后起新秀。弥补四大家的空缺旨在平衡党争,国丧之后必有选秀,谁能把女儿送进宫中挣得高位生下龙嗣,谁就能和文沉平分秋色,成为拿捏皇帝的新臣。

梁长宁把信纸投进火炉,偏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雪停,眼看就要开春。赈灾一事将了,周鸿音不日就要回京。

半月后,陈聪收到周鸿音送来的回信,说要他进京详谈。

陈聪心知事情落定,反而不着急起来,说:“此番进京,要送王爷一份礼。”

周鸿音把陈聪推出了房门。军中的工匠为陈聪做了一把轮椅,他的膝下空空荡荡,碗口大的疤痕狰狞丑陋,他并不遮掩断腿,反而毫不避讳地展露于人前。

他写了病退辞官的折子,快马加鞭送回宫里,内阁果然批了。

陈聪张贴了辞官告示,又叫人编了打油诗街头巷尾传播,把梁长宁四处借钱买粮救济灾民的事情写得让人潸然泪下,暨南百姓心中感激,又不舍陈聪离去,竟然自发围堵了府衙大门,排队送行。

陈聪坐在轮椅上,平静地看着他面前的人群。

他虽然没了腿,却常常在夜里痛醒,他觉得他的腿还在,他闭上眼就能看见他的脚,就好像那夜在废墟里受了冻,他的脚只是坏了,还能治好。可是他睁开眼去摸,又只摸到空空荡荡的裤管。

陈聪本就是山野出生,他没有什么娇惯气,从小就是走南闯北上山下河过来的,他爬树掏过鸟蛋,下河摸过溪蟹。他只想过自己会死于朝堂纷争,却从没想过他会先没了双腿。

多歧路,今安在?

陈聪不知道未来,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可那看不见的正是自己的未来。

他不愿意当一个废人,他起码还有手,只要他能拿起笔,那他的利剑就还在。如今看到面前这些涕零相送的百姓,陈聪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

却也活不成个完整的样子了。

孙虎替陈聪守门,夜里总是听到陈聪压抑的呻吟,大概实在是痛得慌,连梦里也咬着牙。他把这件事告诉周鸿音,周鸿音又去问孔宗。

孔宗写下药方,说:“那是他心里痛,脑子里还没记住他已经没腿了,至多过个半把年就好了。”

周鸿音站在陈聪的房门外,听到他捂在被子里的哭声,静默着伫立良久。

陈聪的伤口一天天结疤,他白日里冷静自持,笔墨如同利剑无往不胜,他写出的文章传诵之广,叫天下人都知道了暨南这批粮食是怎么来的,又有哪些世家借了钱粮给长宁王,他为梁长宁打了漂亮的一仗,起码他白花花的银子得到了回报。

他做事比闵疏老练毒辣,因为他是从贫民窟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他在严寒酷暑里抄断了手,才写出了能让茂广林都为之侧目的策论,而闵疏只能在阴暗的书房里偷偷学习,在茂广林私塾的墙根下垫脚偷听。

闵疏即使是出身世家,却比陈聪这样的人少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行事的身份,从这方面来看,闵疏甚至不如他们。

经此一事,闵疏已经决定要收拢陈聪。闵疏知道自己太年轻了,纵使有满胸的谋略,也没有足够的经验。而陈聪不同,他是实打实摸索出路来走,梁长宁需要这样的老马,需要更多的谋士,他要能看到更多更广阔的视野,笼络人心不能只靠兵马,在京城这个地方,软刀子往往更加致命。

裴皎的头七已过,出殡之日定在元月尾巴上,裴家老国公在送葬之后需要即刻赶回封地,沿途上变数太多,所有人都知道那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梁长宁封了礼去,人却称病没去。

陈聪带起了梁长宁的名声,他是民心所向,甚至连正统也无法比拟,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做的不是出风头,而是养精蓄锐。

相比于出风头,梁长宁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办,那就是握住闵疏的软肋,让他成为心甘情愿落在自己肩膀上的苍鹰。

闵疏一出门,梁长宁就招来张俭,他叫黑来砚暗中监视城西巷子里的妇人,陈氏每天的日子单调又乏味,巷子里的街坊不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外室,都以为她是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陈氏生得貌美,常有媒婆上门说情,陈氏从不敢应答,只婉言谢绝。久而久之,流言蜚语就传了出来,大部分说她自持清高,也有人猜她是赎了身的妓子。

陈氏一概不管,照常坐在院子里缝补浆洗,偶尔她也会出去买些东西,都是质朴和善的样子。

黑来砚每日蹲在柴火堆里偷听家长里短,兜里的瓜子皮都装不下了。

他回来禀告,就站在梁长宁的手边上说:“跟了这么些日子,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只是文府里偶尔会来人送些补药衣物一类的,陈氏从来不动那些钱财,但是没见着她把补药倒掉,我留了个心眼,偷了些药渣出来。”

他摊开手里的帕子,里面果然包着一些深褐色的枯枝似的药材。梁长宁微微挥手,张俭接过帕子拿下去找府医了。

“她与街坊关系并不亲密,偶尔才会搭话一两句,最近的一场谈话,是要买碳。”黑来砚说:“她好像十分怕冷,像是风湿病,又不太像,每到了下雪之日,她几乎不能行走,大概是冷得腿痛……”

梁长宁静默,想到了闵疏。

孔宗说闵疏中的是孤离之毒,中毒者分外畏寒,用药也难逼出来。想来陈氏也中了此毒,只是不知道她与闵疏的毒谁重谁轻,按闵疏的性子,他不会不顾及母亲。如果连陈氏也痛得厉害,那闵疏为何从未表现出不适来?

是因为他不痛,还是因为他能忍耐?

梁长宁摩挲扳指,问:“有没有把握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她给我绑了?”

黑来砚并不过问梁长宁的动机和目的,他思虑片刻,说:“我做不到,但辛庄或许可以。那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房子,很多穷苦人家拿芦草搭个棚子住,这种房子层层叠叠,根本就等同于露天,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十分明显。倘若是想等到入夜后用迷药……”

梁长宁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也不太好,”黑来砚说:“现在的迷药基本都是靠燃烧后的烟雾起药效,那小地方点个艾灸都能随风吹出两里地,更何况是迷药。再者,文府的人来得勤,实在容易露馅。”

梁长宁说:“我要她,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把辛庄拨给你,不管用什么手段,但是不能伤人性命。”

黑来砚嗯了一声,说:“辛庄在哪儿?我去找他。”

梁长宁这才想起辛庄被他派出去了。他手里可用的人还是太少,塞北十三城的关卡全都需要驻守将领,他把用得顺手的人都留在了黄沙里,带回京城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潘振玉收到信往京城赶,怎么也要一个半月的时间,他竟然一时找不到何时的人去办这么一桩小事。

梁长宁说:“等辛庄办完事回来,你去找张俭要人,在此之间把陈氏给我看好了,这件事办完,你去一趟大凉,我记得你往大凉运过镖,你是否听过一昧叫做孤离的毒?”

黑来砚思虑片刻,犹疑道:“大凉是弹丸小国,这么多年能在四国交地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药和毒,他们的毒太多,我所知甚少,孤离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不过主子想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弄来。”

“我不是要毒,”梁长宁说:“我是要解药方子,孔宗说这种毒难寻解药,但总归还是有。”

这时张俭掀帘子进来,手里还捧着那方蓝色的帕子,说:“主子,找府医看过了,他看不出来什么,只说是奇药,听他的意思,这药渣里既有药也有毒,药刚好能解一半的毒性,再多的他也看不出来了。”

梁长宁嗯了一声,又问:“孔宗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多半个月。”张俭说:“暨南事了,周小将军已经在回程路上。”

事情太多,梁长宁长长吐出口气,说:“那就坐等人齐,再行动手。”

第50章 遏制

梁长宁的这场秘会没有让闵疏察觉,他回来的时候黑来砚已经走了,梁长宁坐在阴冷的内室,炉火已经快熄了。

“怎么不加炭?”闵疏卸了大氅,拍开肩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