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0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孔宗亲自跟着商队去买了药材回来,同行的还有黑来砚。他们能买到的药材不多,堪堪足够。

因为桥断了,所以他们跟着镖行走的是结了冰的河面。这一路难行,折损不少马匹。回来的时候黑来砚告诉周鸿音,说朝廷派来修桥的人手到了。

一般修桥铺路都是当地征收民俘,这次却是工部出力。周鸿音略觉奇怪,但也没多想。他端坐在屋内,看着暨南的舆图划分排查的区域。

“李立山!”他头也不回,说:“加派人手驻守城门,不许外来人员随意进城,一经发现可疑人等立刻禀报!”

李立山的身影一闪,大刀阔斧地到城门口坐镇去了。

京城的消息走了跑了半月,终于送到了周鸿音手上。周鸿音看完,叫人请来了陈聪,把密函递给他。

他这个态度倒是让陈聪不敢接手,长宁王府的密函,看了就说不清了。

“小将军讲与我听就是。”陈聪坐在他面前。

周鸿音把手里的信纸丢进炭炉,看着泛黄的纸页被点燃,“裴皎死了。”

陈聪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一反应过来就明白了:“谁要对裴家下手?裴家出国母,岂容……”

陈聪一顿,语气犹疑,诧异道:“……圣上?”

“今日巡查营地,朝廷派工部的人来修缮断桥了。”周鸿音换了个话题,说:“若真是圣上,那么扳倒太后或许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拿回兵权……这事总要有个契机。”

他们二人对视,在炉上茶水蒸腾的雾气中展露出一点风声鹤唳的氛围来。

陈聪从前并不了解这位新皇。

宫宴是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多少人都被他杀了个错不及防。裴皎是儆猴的那只鸡,更是新皇翻身而上的开始。

如今新皇的手段干脆利落,即便全是破绽可循,也叫各派看明白了他的心性。

没有契机又怎么样?编他也能编十个出来。

陈聪端起茶,说:“暨南不会是他的突破口,再怎么说也是无辜百姓……”

周鸿音说:“不管怎样,你往后小心些。先前闵……王爷曾对桥塌一事有疑虑,工部对房屋桥梁的构造了如指掌,做手脚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容易。我会派人守着,另外,我再调两个人给你,孙虎和孙岩两兄弟行事可靠。你是暨南布政史,他们对你下手是最划算的法子。”

陈聪目光凛冽,并没有反驳。

暨南一入夜就冷起来,寒风呜呜地吹,似乎连月光都是冷的。

周鸿音疲累一天,但他仍旧不敢睡得太死。他没有漏过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响动,他耳朵微动,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轰隆——”

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惊雷般猛然从西南侧传来。周鸿音匆匆披上衣服,门外已经传来匆匆步履声。

“小将军!房子、房子塌了!”孙虎目光凌冽,提着剑冒雪闯进来,急声道:“将军,陈大人住的府衙偏房塌了!”

“陈聪呢!”周鸿音急声问。

孙虎立即说:“埋土里了!”

周鸿音骤然起身翻下了床,“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叫人去把陈聪刨出来啊!”

孙虎替他撑开伞,周鸿音推开他的手,顶着雪向偏房大步跑去。

偏房塌得蹊跷,所有的房屋都已经加固过,除非动了承重梁,否则房子不可能再塌。

孙岩带着人拥过来,为了遮雪,他叫人撑开油布把坍塌的偏房盖了起来。

“陈聪!”周鸿音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火把,大声喊:“陈大人!”

没有回应。

周鸿音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转头喊:“李立山!”

李立山扛着铁锹冒出来,“将军!”

“立即封锁城门,拿了户籍册挨家挨户给我查!这房子必然不会自己塌,一旦发现非暨南人士,立刻扣押入狱等我审问!”周鸿音跨上残垣,借着火把的光往缝隙里探视,头也不回:“守好了,不许城外工部修桥的人进城,调三十个巡逻的人来给我翻土,天亮之前务必要把陈聪给我挖出来!”

李立山立刻去了。

“孙虎!”周鸿音扒开石块,问:“陈聪人呢!”

孙虎当时正靠在廊下抱着刀打瞌睡,他只听到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就清醒了去查看,哪知刚下了台阶,房子就轰然塌陷。

按理来说,陈聪那时候应该正睡熟着,他睡的床正在承重梁下,这一塌必然会砸到他。

人能不能活,难说。

“将军,陈大人怕是……”孙虎面色犹疑,不敢说死。

“陈聪!”周鸿音冻得手指麻木,指甲在刨挖的过程中血肉模糊。

要想挖出陈聪,得先从四周开始撤石块,否则四面的大石块和断木容易移位造成二次坍塌。四周的人查探完情况,已经开始合力挑开大块砖石了。

陈聪下半身都被埋进了沙土里,木床被砸断,断木锋利地横截面布满了锐利的尖刺,他的大腿卡在中间无法动弹,他连冷意都感觉不到。

他恍惚听到头顶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叫他的名字,他想回答,嗓子却干得不行。热意从他身体里流逝,很快就和血冻结成一团。

四周一片黑暗,他奋力地用手去摸四周,而那些杂乱无章废墟却好像固若金汤的城墙,一动也不动。

“周……”他奋力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他声音微弱,却被周鸿音敏锐地捕捉到了,火光一闪而过,头顶的石块被缓慢移开一条缝隙,陈聪终于在黑暗中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了周鸿音的脸。

“别说话了!”周鸿音奋力喊,“来人!叫孔宗来!”

“将、将军,”陈聪张嘴,粘合在一起的嘴皮被撕开,血珠子立刻冒出来,“是……是工部的人吗……咳咳、桥、桥也是吧、你……”

“别说话了!”周鸿音急起来,“你既然知道他们要拿暨南开刀,逼你们造反,那就不能如了他们的意,你一死,暨南百姓必然要乱!”

陈聪闷闷笑几声,他目光虚浮,周鸿音的脸有了重影:“他们原来不是针对我,是要压小将军你啊!”

他已然看清了局面,工部的人要杀自己,自己一死,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暨南必然要乱,周鸿音是否镇压反军都逃不脱罪责,轻则上交兵权,重则按律流放。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没有把他陈聪的命看在眼里,但此举已经把他逼到了长宁王的船上。

哐当——

那是砖块落地的声音。

陈聪吐出点血沫子,仰头说;“茂阁老说得对……我从前卑贱,一路从山野小村往外爬……”

陈聪被埋在废墟底下动弹不得,耳边的声音层层叠叠,他只觉得彻骨的冷。

第48章 塌陷

陈聪的目光虚浮,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漫长又坎坷的读书路。

那时候他还小,小山村里没有学堂,他年迈的老奶是靠唱死人板哭丧维生的。

她听村里人说,镇上的大户人家死了人,她为了多换两个钱,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一天一夜去敲门。

家主为了积德,便许给她一个哭丧烧纸钱的活路,她哭了三天,终于得到了一点恩赏——一碟茶酥。

她偷偷溜进主家少爷的书房,偷了一本不知什么书,把书页撕下来包在茶酥外头,就这样夹带着回了家。

陈聪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见到陈聪,就把怀里冷透的茶酥掏出来塞给他。

他们在寒夜里一同咀嚼干硬的糕点,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皱的纸一页一页地摊平压实,再小心缝回去。

那些书页上全是油渍,连字也花了。

“要读书。”他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指着那些书页,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望山,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个路过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陈聪不喜欢这个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读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了字,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当朝内阁首辅茂广林的文记。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终于从秀才爬到及第,从及第站到了京城门前。

他拦下茂广林的马车,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广林的门下,祈求他能施舍一点善意。

寒门难出贵子,陈聪不愿跃龙门,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门。

他告诉茂广林,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权柄对贫贱之流的压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书生的路。

“回去吧。”那时候茂广林连车帘都没掀,“时机不到,你且再等等。”

陈聪失望而归,然而半月后任职书下来,他被茂广林面圣保荐,推举成为了暨南按察使。

他从未忘记茂广林的话,他还记得那些秉烛夜读的日子,还记得茂广林马车车辙上的花纹。

而周鸿音带来的茂广林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从嘴角流到下颌,雪水从断木上往下滴,陈聪大笑起来:“小将军,天意要我不忠,三驱以为度,他偏偏要绝我气数!”

周鸿音怕他丧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别说话了!你要活着出来!你这条难走的路已经走到一半了!满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要是就这样撒手了,还想见茂广林谈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见不了他!”

周鸿音微微侧开身子,让底下的人把横梁挑开,又说:“你一路从暨南走到京城,要钱要粮,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是便宜了他们!”

陈聪闷闷咳了两声,巨石挪动带起滚木颤抖,他痛得昏死过去。

周鸿音扔开火把,底下的人喊着号子挑起巨石,“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很快声音混做一团,周鸿音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旧没停,两侧的人抱着毯子来接陈聪,他一条腿耷拉着被众人裹进毯子里,孔宗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陈聪的腿,终究是没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针,又掀开炉火上煨着的药,转身出了房门。塌陷的偏房还在收拾,周鸿音就立在台阶下看着。

“没法子,”孔宗站在台阶上,说:“他这样子,真是……”

陈聪一路从山野小村走到现在,如今再也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

“我知道你难,但陈聪不能死。”周鸿音说:“至少眼下这个关头,他不能死。”

陈聪是参汤,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静默片刻,揣起双手说:“要保他的命不难,要保他的腿却是绝无可能,他的腿是风雪冻坏的,倘若以后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无精进可能。大梁不会给一个瘸子乌纱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没有上朝的可能。”

周鸿音声音有点干涩:“人生路漫长,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想走的只有这条路。”孔宗叹息,“贤士难寻,工部的人真是该死!”

“只要他还有手,他还能写字,他就还能往前走。”周鸿音顿了片刻,说:“谋在于众,王爷不能只有一个闵疏,陈聪官途已断,我要让他当谋士。”

他知道闵疏心不在长宁王府,他想帮一帮闵疏,帮他减轻身上的担子,让他有翱翔的机会。

他错身绕开孔宗,踏上了台阶,说:“这是他唯一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