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39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裴家今夜倒了。”梁长宁重复他刚才的话,说:“你怎么知道应三川要动手?”

“他是御前侍卫,不该出现在宫宴上。”闵疏舌尖舔过唇角的一点血腥味,说:“即便他能够随侍宴席,在站位上也不能越过皇上。可从裴皎献舞开始后,他就站到了内侍前头,手还一直握着刀柄,所以我留了个心眼,觉得或许他要动刀。”

这是梁长宁忽略到的地方,从太后突然逼迫他娶裴皎为侧妃之时,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裴皎和太后的身上。

“太后与皇后自成一体。”梁长宁没什么表情,“都是裴家女,若她们要把裴皎塞给我,自然是一同商议过此事,这二人都有可能会露出口风给梁长风。”

“所以皇上才要动手。”闵疏颔首,说:“大家族是一条整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搞死一个裴皎,其他的全都要遭殃。”

外头的张俭来叩门,他是来通报的。

宫里的职位升迁已经落定,应三川救驾有功,从御前侍卫升到了大统领又兼任了北镇抚司的职位。

“如今禁军一职我们插不进去手了,应三川看着是条忠心的狗,此后很多事都越不过他去,总归棘手。”

辛庄才查了消息传给他,应三川是裴家一个偏房的庶女生的孩子。裴家到底势大,那庶女即出身不高,也仍然进了高门。可惜后院的斗争阴险,她死得早,丈夫又早就挑好了续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要算起来,应三川与裴家只挨了个边儿。

可如今应三川是御前红人,谁敢提这事儿?他的升迁是理所当然的,梁长风必然要把他放到有实权的位置上。

张俭问:“主子可要办他?”

“怎么办?”闵疏抬头,“裴家才倒,应三川是后起之秀,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如今谁敢动他,谁就是众矢之的。”

“姑且让他得意一阵子。”梁长宁端着热茶,“登高跌重,咱们得扶他一把。”

梁长风怕是早就想要把应三川提拔上去了。之前从没有人注意过他,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御前侍卫那是皇亲贵族家里的子弟们才能抢到的差事,御前听令,一旦被皇上记住了脸,以后的仕途才能一帆风顺。

御前侍卫也就那么些,比应三川显贵的数不胜数,偏偏只有他得了梁长风的青睐,要用裴皎当他的垫脚石。

如今中宫没落,太后失势,明年的选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挤破头脑。

暮秋从外面把敞开的窗户关上,闵疏才微微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他一口热茶都没喝,捧着冷冰冰的手炉站了大半宿,膝盖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门房差小厮来通报,张俭传话进来:“主子,夏小侯爷来了。”

梁长宁和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微微颔首:“请进来。”

夏拓文冒雪而来,后半夜的雨已经慢慢成了雪,寒风送进来的雪粒比绿豆还要大。

他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案前。

这里没有外人,夏拓文把大氅解下来,他身后的卫真一路随着他,接过了他湿漉漉的大氅抱在怀里。

屋里寂静了一瞬,夏拓文先顿了顿。

他与梁长宁是儿时好友,一同从这皇城里长大。他们一起拉过弓,跑过马,猎过鹿。他想过以后的日子,想过有一天或许他们会以君臣之道相处,却没想过如今有一日,会冒雪夜行来同他商议背主之事。

然而路已经走到这里,他即便是再转身,也不过是另一条更艰难的路。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今夜宫宴前还是微雨,如今不过几个时辰,竟然又变了天。”

梁长宁深知夏拓文的脾性,他是夏老侯爷唯一的孙子,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也很快就随之而去。夫妇二人尸体送回京城的时候,连个全尸都不是。

那时候夏拓文还小,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胜利的仗会打输。老侯爷把夏拓文养出一个璞玉般的性子,可如今梁长宁却要把他扯到这一滩浑水里来。

他觉得有些不忍,可是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地呢?

梁长宁只道:“马上要开春了,开春化雪,还要更冷。”

“是啊……”夏拓文重复了一遍,“要开春了。”

他静默片刻,捧着茶问:“前些日子你在筹钱,现在还缺吗?”

闵疏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心知他们都不好把话说得太明,只得自己开口道:“王爷筹钱,并不是为了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夏拓文转头看他,闵疏说:“夏小侯爷的那点银子,打个水漂都不够,可拿去换名声却绰绰有余。暨南大雪,王爷是想筹粮。”

夏拓文低头看着茶盏里的龙井,没有接话。

“王爷的私库里有多少银子,是怎么来的,又要怎么用出去,我猜夏小侯爷并不知道。但既然今天小侯爷走这一遭,必然不是一人的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老侯爷看得清时局,夏侯府才能绵延长青。”闵疏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夏拓文手里的茶盏,又说:“夏小侯爷与王爷曾是同窗,东宫首辅倾力教之,小侯爷不是不懂时局,是不想懂。”

“小侯爷有忠君之心,然而忠民先于忠君,可如今天下不在皇上手里,太后和文沉挟持司礼监乃至内阁上下把持朝政,新帝根基不稳,一无兵权二无才学更没有爱子之心。小侯爷还要委曲求全、装聋作哑吗?”

梁长宁在昏暗的烛光下注视着闵疏,他的脸微微扬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烛火映在他瞳孔深处,像是九月流火划过之后的簌簌厉风。

他的语气坚定,像雪水一样清冽:“这天下的确是梁家的天下不假,可梁家不是只有一个梁长风!”

夏拓文久久不语,半晌才把茶盏放下,说:“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

他话没说完,又低声问梁长宁:“王爷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闵疏侧头看梁长宁,梁长宁摩挲着手指上的龙蛇云纹戒,片刻后才闭上眼,“七年前,老师退官辞别。六年前,我从军北上……到半年前,京城宫变。东宫无一人存活,除了退位首辅,内阁一派无一幸存。”

他微微咬牙,寒声说:“甚至连我回京时,连我母妃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夏拓文想起十三年前他爹娘被运回京的尸首,静静地仔仔细细盯着梁长宁。

他以为梁长宁是有狼子野心,却没想过他们其实是同病相怜。

可他从没见梁长宁哭过吼过,宫变之日他被夏老侯爷锁在了府里。文沉用先皇信物调取了西大营三万守城军,皇城的火烧了一天一夜。天亮之后他再也没见到从前玩得要好的那些皇子。

他只看到棺椁运进皇陵,然后是天下国丧,新帝登基。他以为梁长宁已经和他一样,接受了新的朝代。他想起从前还在国子监做伴读的时候,梁长宁怂恿着大家一起逃课,他们在墙根底下分一罐鹤年贡酒,然后一起被茂广林打手心。

他还想起梁长宁站在盛夏的柳荫里背书的样子。史官一笔一笔地写,建元三十一年,六皇子梁长宁胜辩当朝探花,先帝意欲交之大任。

夏拓文不再问,他把茶盏搁在了案上:“今夜裴家倒了,这是我们布局最好的时候。”

闵疏微微笑起来,“小侯爷说得是,但宫里的变动尚不清楚,或许还要再探。”

他要看夏拓文的诚意。

“王爷的消息比我灵通,何必再探?”夏拓文叹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如数告知:“应三川拿到督军的牌子,太后抱病不出,皇后侍疾。司礼监里先帝的老人被除了一半……”

“只是有一个消息,或许王爷还不知道。”他顿了顿,突然说:“危浪平的车驾,今夜已经到京城了。”

危浪平回京,对梁长宁来说并不算好事。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此事不必急在现在,按兵不动才是上策,危浪平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人,只有利益才能打动他。如今结党营私是大罪……天要亮了。”

天确实要亮了。天一亮,路上的行人就多起来,府里全是耳目。如今结党营私是重罪,不需明查就能落罪。

“我该走了,改日细说。”夏拓文站起来,任由卫真给他披上还带着湿意的大氅:“不必送了。”

张俭为他撩起门帘,他低头出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闵疏,突然对着梁长宁说:“王爷有个好谋士,可最后别把自己算进去了。”

他说罢就迎着风雪匆匆走出去,身影消失在泛着鱼肚白的晨光里了。

第47章 覆巢

宫里换了一波血,人员往来鱼龙混杂,正是水浑的时候。

明灭案灯,闵疏与梁长宁说回私盐的事。

他忍不住咳嗽,把咳出来的病气都掩在拳头里:“危浪平要是已经到了京城……”

梁长宁的手搭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虚虚停在闵疏脸上,像是在探寻他心底的想法。

梁长宁突然打断他:“冷不冷?”

“啊?”闵疏愣了一下。

梁长宁重复道:“冷不冷?”

“有一点……”

“过来。”梁长宁对他伸出手。

闵疏静默片刻,起身站到了梁长宁面前。

他没有回握住梁长宁对他伸出来的手,梁长宁也没有强迫他回应自己。他把手自然地放下去,问闵疏:“乔誉死的那天,也下了雪。”

“你那时候觉得冷吗?”

闵疏微微眯眼,狭长的眼睛盯住了梁长宁的脸。

梁长宁微微一笑,向后倚在了椅背上。他闲散地交叠双腿,仿佛心里已有定数。

他问闵疏:“你用什么杀的他?和今天一样……也是支筷子?”

闵疏没说话。

梁长宁平静地说:“琴师死的时候,眉间伤口小而深,也就是说出手之人快准狠,力短而足,投射手法和乔誉的死伤一样。你为什么要杀乔誉?”

闵疏手指微微发白,大拇指扣住了指关节。

“是因为远东楼那夜他对你的折辱,还是因为你们曾有旧怨?”梁长宁站起来,俯视着他说:“你杀乔家庶子,底气不是源于长宁王府。”

闵疏眉心狠狠一跳,他觉得梁长宁看穿了自己。

“我只是单纯想杀他,”闵疏声音沙哑,“他既辱我是花舟妓子,而我又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要杀他,就会不择手段。”

梁长宁把闵疏堵在窗边,逼近了他,冷静地问:“可半年以前,我在私牢里严刑拷问你,你即便心有不甘,却也仍旧愿意投我门下。你对我尚且不曾有过怨恨,又何谈是只说了一句话的乔誉呢?”

“还是说……”

闵疏回答不出来。梁长宁亲昵地把手背贴在他的脸侧,继续问:“还是说,其实你对我也深藏怨恨,只是暗中蛰伏,等着时机成熟,一并杀了我?”

狂风裹挟着暴雨倾进来,湿透了闵疏的整个后背。

衣裳粘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像阴冷的蛇在缠绕。他觉得有一点窒息,甚至让他迫切想要躲避。

他为什么不杀梁长宁,他为什么要杀乔誉?

因为他不能杀梁长宁,他从小是读着梁长宁的捷报长大的。文沉教给他的诗书、谋略、计策,全都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潜伏于梁长宁身边。

他知道梁长宁的才华和能力,知道他的抱负,他的志向。他大可以告诉梁长宁一个有理有据的答案——大梁在风雨中摇摆,权臣摄政,倒逼新帝弑民,而你是大梁唯一的命数。

但这个答案在他舌尖滚了滚,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闵疏定定地抬头看着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往前一步,他抬手攥紧了梁长宁的衣领,微微仰后吻了上去。

梁长宁质问的话倏地断在了舌尖。

暨南的雪还在下。

周鸿音叫人在暨南每个州都加设了粥棚。

为了防止有民众恶意抢食,大米里都掺了沙子。饶是如此,粥也不够施的。

陈聪养了多日,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他们如今歇在府衙上,一出门就能看见粥棚。

陈聪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外头的灾民,间或沉默地喝一口火里烧。

他是暨南民心所向,只要他站在这里,就能够安抚暴乱。

周鸿音与他谈了多日,还是没有说服他改旗易帜。他不知道陈聪还在犹豫什么,或者陈聪还有别的顾虑。陈聪不开口提价码,周鸿音只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