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38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第45章 倒塌

梁长宁端坐在席案前,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站着的闵疏。

闵疏与他对视,却不低头。他眼帘微垂,睫毛的投影藏匿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片刻后梁长宁收回目光,抬头望向了高堂。

梁长风的语气终于有了上位者的威压。他站在一排排雪亮的长刀之后,睥睨着阶下跪匐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

太后喉结微微滚动,紧紧攥着贴身嬷嬷的手,踉跄着扑到了裴皎的尸首前。

“是谁!”她猛然回头,环顾四周,却无一人敢抬头看她。她目光惊惶犹疑,最终落到了梁长宁身上。

她才逼着梁长宁娶裴皎为侧妃,裴皎就死了。

还是一剑毙命,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对手中权力的炫耀,是对太后的警告,是对裴家的下马威。除了梁长宁,她想不到别人头上去。

满堂寂静,不多时吴贵带着人匆匆回了九州阁,端着托盘高举于头顶,跪行到了台阶前。

太后看见了那托盘上的匕首,抬手就想去拿。然而吴贵直直越过她,跪到了梁长风面前。

“回皇上,司乐府搜查完毕,一干宫人已由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联合扣押,宫内所有乐器都查了一遍,在库房的古琴背后又搜到了一把小刀。”

琴师是宫中有些资历的老人,他将小臂长的短剑藏在了古琴背后的夹层里,这才躲过了提前搜查。

“天子宴席上竟然能藏刀,岂不是置皇上于危境!”文沉迈步出来,行礼道:“老臣还请皇上下旨彻查,从司乐府到做乐器的内务府、从挑选琴师的司礼监到宴前搜身的禁军、由里到外,全都不能放过!”

太后张嘴想说什么,然而没有一个人在意地上的裴皎。在天子面前,区区一个裴家女算得了什么?

她颓废地后退一步,松开了嬷嬷的手。她知道文沉在方才那一刻已经决定改旗易帜,他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绝不走错一步棋。

从太后安排裴皎献舞的那一刻起,从禁军绕过裴皎那一刻起,从吴贵端着小刀直达御前的那一刻起,太后就已经成为了文沉的弃子。

就连闵疏,也从未将太后真正算入棋局之中。

太后嘴唇发白,膝盖一软就倒了下去。

没有人敢离开九州阁。

六部官员全都在宴上,当即就各司其职,配合着大理寺和司礼监拷问了在案之人。

梁长风坐在高台上,亲自一页一页翻看完了宫人的供词。

闵疏身子才见好,梁长宁起先扔给他的手炉早就熄了炭,此刻更是冷得冻手。他指关节微微泛红,又没穿大氅。炭火和暖炉主要是供着主子们用,他混迹在宫人之中立在后头,一点暖意都蹭不到。

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

闵疏深知这场审问结束得快,最终也不过是随便找个理由结案。他看得清楚,梁长宁也不傻。

重要的不是这场行刺的来龙去脉和幕后主使,更不是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重要的是结案之后的陟罚臧否。

论谁的功,处谁的罪?闵疏知道自己今夜必然无法再藏于暗处。

他今夜之前的打算本是逃离梁长宁,然后带着母亲前往暨南。他手里的银两足够他在暨南置办宅子和生活开支。那时候即便梁长宁知道了他的身份再要杀他,他也早就不是梁长宁的掌中之物了。然后朝廷会为了雪灾一事延迟春闱,这样他不必再耗费三年等待机会。

可今夜之后,闵疏的野心已然暴露,应三川或许察觉到他杀了琴师,他深知这对自己不是好事,他要在暨南清清白白、名正言顺地活一场,所以在他离开京城之前,闵疏这个名字、闵疏这个人、闵疏这张脸,最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梁长宁听到他那一声压抑在胸腔里的沉闷咳嗽声,手指微微动了动。

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目光仍旧如初,只有文画扇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王爷在想什么?”文画扇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闵疏本是我的侍卫,王爷用得可还顺手?”

梁长宁看着她温顺贤良的样子,愿意陪她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来,他和善地说:“爱不释手。”

文画扇低笑一声,不再言语。

梁长宁也不再言语,心思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听见那一声咳嗽后不知怎么想起孔宗的话来。

“闵大人看着大好了,其实脉象还是不好。”孔宗立在廊下,小声跟他说话。

孔宗自请去暨南和周鸿音汇合,他的马正在安铁蹄,梁长宁叫人备了一斤火里烧,问:“怎么个不好法?”

“大凉有一种奇药,叫做孤离。”孔宗仰头看了看漫天的雪,长出一口白气,说:“此药是慢性毒药,毒在药中,解也在药中。”

“怎么说?”

“孤离之毒一月一发,发作时惧怕寒冷,不能大喘,不能剧动,不能心虑,且疼在骨缝,能要人性命。但若能在毒发前再用一次孤离,就能将毒发再往后延一个月。”

梁长宁静默片刻,问他:“如果停药呢?”

孔宗微微摇头:“没有办法停药。蓄积中毒,经年成伤,是循序渐进的痛苦。闵大人已经习惯这种痛了,贸然拔除反而弊大于益。若主子有意求解药,我此行暨南,倒是可以试试配个方子,只是能不能成还要两说。”

梁长宁颔首,目送着孔宗上马远去了。

梁长风终于翻完了供词,不出闵疏所料,琴师被安了个私心怀恨的名号,说是他恋慕皇后,时时为皇后弹琴,而皇后却备受皇上冷落,终日郁郁不乐。今日又听到长宁王要把皇后的表妹推给皇上,更是想要替皇后解决麻烦,这才动了手。

这些证词简直是漏洞百出,乐器的夹层是谁造的?琴师为何私藏武器?证词中的证据又在哪里?全都不知道。

但没人敢提出疑问。当朝天子登基后亲自盖棺定论的第一个案子,禁军和御前侍卫持刀押解,里里外外全是雪亮的刀刃。更何况这证词是大理寺和六部连堂会审出来的,连文沉和长宁王等一干重臣与皇亲都没有反驳。而唯一喊冤的皇后,已经被硬逼着回去为太后侍疾了。

谁敢说个不字,当场就要按同党论处。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今夜是新帝算账的时候。

裴家大势已去了。

罚先不论,赏是主要的。

梁长风目光扫过九州阁。如今已经是深夜。尸首已经拉下去处理了干净了,有些熬不住夜的老臣揣着双手昏昏欲睡,全靠着酽茶熬着。

梁长风把供词扔给刑部,说:“今夜裴皎无端受牵连,错不在裴皎。裴家失女,太后病重,想必裴国公必然悲痛。为抚老国公丧女之痛……”

他顿了顿,接着道:“封抚南王,划珺都封之,念及抚南王年迈体弱,不必立刻就藩。”

秉笔太监立刻写好了诏书,呈给了梁长风。梁长风看也不看,抬手叫司礼监的人拿下去给掌印太监。

裴家说是封藩王了,但明褒暗贬,给的还是珺都那种偏远的封地。裴老国公已经七十八了,即便能撑得住舟车劳顿,也撑不住珺都风沙严寒。

按大梁律例,异性亲王的爵位是不能承袭的,且亲王死后可随葬皇陵。若裴国公一死,不仅亲王的尊荣要风吹云散,连带着尸体也要拉回京城让宫里置办。

裴家出贵女,靠着多少代皇后才走到如今地步。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梁长风微微笑起来,问:“方才谁救的驾?”

应三川犹豫片刻,到底没应声。他站在殿前,微微转头看向了站在阴影里的闵疏。

闵疏手心微微出汗,已经做好了出列的准备。

今夜是梁长风肃清太后暗子,栽培自己人手的最好时机。连梁长宁和文沉都不能反驳圣意。若梁长宁非要插手,闵疏是最好的突破口。

他若是聪明,就该把闵疏推出去,梁长风要嘉奖闵疏,连文沉也不能拦着。今夜的奉赏必然是极其贵重,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但这一行必然会将闵疏置于风口浪尖上,此后京城会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

闵疏于梁长宁该是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有些分量,也绝不能比之这背后的利益。

众人只看到琴师倒地,应三川挥刀,当时太混乱了,没有人看到闵疏掷出那支银筷子,除了梁长宁和应三川。

应三川是梁长风要提拔的心腹,刺杀案是梁长风给应三川铺好的台阶,只要闵疏不站出来,应三川不会主动提及他。

闵疏微微敛目,看向了梁长宁的背影。

“应侍卫身手了得。”梁长宁轻叹,语气如常:“应侍卫身手敏捷,一刀取人首级,在座满堂俱有目睹。”

闵疏一愣,握紧的手掌无意识地松开,汗淋淋的掌心带出一点热意来。

应三川欲开口,梁长风却抬眸看了他一眼。应三川不再张嘴,此事就此落定了。

寒风送雪,宫灯一盏一盏亮着。已经过去大半夜了。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本想与夏拓文和夏老侯爷的计划暂且搁置,闵疏跟着梁长宁和文画扇出了西宫门,把腰间侍卫的牌子还给了在此接应的张俭。

文画扇和梁长宁共坐一车,闵疏跟着张俭和暮秋跟在车后头步行。

闵疏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梁长宁的发难,他甚至想好了要是文画扇问起来该如何回答,没料到梁长宁根本就没看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闵疏难得松口气,捧着新的手炉汲取暖意。

这天气实在太冷了,冷得他骨头缝子里积蓄起密密麻麻地痛,像是无数的骨刺在涌动,他觉得膝盖关节处好像是藏了生锈长针的车轮,动起来时仿佛能听见吱呀的腐败声音。

太冷了,冷到他想起了和梁长宁同塌而眠时,他胸膛炽热的暖意。

第46章 结党

今夜又是十五,梁长宁却没去文画扇房里。

他下了马车就径直回了安鸾殿,闵疏沉默地跟在他后头,文画扇行礼告退,只隔着长廊远远地目送着梁长宁。

她盯着梁长宁的背影,很久之后才微微冷笑了一声。

她扶着冷月的手,冷月低头小声说:“闵侍卫似乎有心事。他从前为娘娘做事时,哪里敢甩脸子给咱们看?”

文画扇嘲讽道:“他如今捡了高枝,自然要抓牢了。”

她说罢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梁长宁不徐不疾进了殿门,把大氅摘下来,暮秋在后头接了就下去了。

他啜了口热茶,似笑非笑地盯着闵疏,说:“今天那支筷子射得好,想要点什么赏?”

闵疏面色不变:“都是王爷教得好,盯着我日日拉弓射箭,闵疏哪里敢邀功?”

梁长宁骤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闵疏的衣领:“本王什么时候教过你徒手掷箭?你倒是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好功夫!”

闵疏被他提起来,他看不出一丝一毫惧怕,只是静静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梁长宁骨节分明的手上。

“不过是我动作快了些。”闵疏握住他的手腕,用极其轻的语气说:“我要是慢一步,王爷能抢在应三川面前捅死那琴师吗?”

梁长宁与他对视着,闵疏又说:“裴家今夜倒了,太后已是局外人。皇上要扶持谁?应三川是哪家的儿郎?王爷不去想这些,却来想我的功夫如何了得?”

梁长宁半晌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闵疏知道经此一事已经让他彻彻底底起了疑心,但是从他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在城久留了。

梁长宁微微松开力道,闵疏胸口微微起伏,神情好像并不因他的质问而有所变化。

梁长宁重新坐回去,他知道闵疏已经无意再小心谨慎地伪装下去,他开始逐渐显露出原本的锋芒,而这正是他要逃离的信号。

这感觉让梁长宁不爽,他无法接受笼中雀要振翅高飞,他知道谁是助力这只苍鹰高飞的劲风,也知道这只不知好歹的小小鸟儿的软肋。

他总要折断他的翅膀,叫他乖乖停留在这方寸天地之中。

外面一声惊雷,竟然下起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