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37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闵疏放下帘子,说:“若是暨南走不了,危移或许会绕路,从塞北进……”他手指画了个圈,说:“他若运的是盐,必然不能囤货太久,算算日子,总能在路上逮着他。”

“你想抢他的货?”梁长宁眼神一动,说:“暨南如今的粮价不受朝廷管控,盐已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的东西,每一粒都是钱,这个道理你懂,危浪平又怎么会不懂,他定然派了私兵暗中护送。”

闵疏沉思不语,他双手端放在膝上,那件大红的白狐毛暗金镂织的大氅就盖在他腿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抓了两下柔软的长毛,才喃喃道:“反军和私兵……”

外头的马蹄声停了。张俭站在外面低声说:“王爷,到夕召门了。”

马车只能停在这里,宫里派了内侍出来迎他们,除夕夜没有月亮,云层低压厚重,沉闷地喘不过气。闵疏从帘子的缝隙望了一眼外头。漆金的大红门停滞耸立,宫墙上一溜烟地挂了两排明亮的大红灯笼。

雪早已扫干净了,路两旁放了铜炭盆,但踩在地上还是觉得脚底有凉意滋生。

闵疏松开大氅,先挑起帘子低头下了马车。他知道他今天的身份,也知道这场戏不能有漏洞。梁长宁带他进宫参宴已经引人注目,他顶替了张俭贴身侍卫的职位,就得做出一副忠仆的样子来。

他没看面前的面前的内官,转身为梁长宁掀起了车帘。

文画扇的马车早就到了,今日下午她就得了皇后召见,连同其他命妇一同进了宫。

梁长宁低头下了车,把手里的汤婆子随手扔给闵疏,看也不看他,对着前头宽敞的石板路长长地吐了口白气。

第44章 藏拙

这是除夕夜。

新皇登基不足三年,皇戚按律皆要守丧期。再加上暨南雪灾,边塞战事吃紧,故而新岁的宫宴没有大办。

文画扇和一众宫妃往设宴的九州阁去,一路上笑语阑珊。宫人们提着琉璃灯随侍两侧,皇后执起她的手,笑着说:“……前日里太医才诊出欣嫔的胎来,如今是正月,估摸着生产也在夏末了。夏末里气候好,也不怕炎症,算起来眼下到真真是个怀胎的好时机。”

文画扇没说话,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听皇后笑着问:“上个月太医院来了个圣手……长宁王偏宠你,还没有侧妃,到底是膝下空虚……”

文画扇抿唇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肚子,说:“妾身不如欣嫔娘娘福泽深厚,怀胎一事还看天数,若我有缘,即便是晚些年岁也不迟。”

她面色稍稍有些扭曲,却很快就收敛了异色。

梁长宁只有在洞房那夜才进过她的内室,更何况那日她喝的合欢酒里添了料,她不省人事到天亮,再醒来的时候只有凌乱的床榻。

只是这事无人知晓,梁长宁又确实每月都到她房中来歇息。外头的人以为梁长宁惧于文家势大,与她相敬如宾。其实个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曾怀疑过梁长宁是不是身患顽疾,但她心思回笼,又想起那日求到安鸾殿时,内室床帏外的那一双素鞋。

她后来差人打听过那床上女子的身份,竟没问出来。梁长宁金屋藏娇,也不要怪她另求出路。

文画扇偏头看向身后欣嫔的肚子,眼睛带了点鄙夷的光。

有太后在上头压着,皇上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生下来。欣嫔即便是怀到十月份,也不过是个死胎。

九州阁离御膳房有两步的距离,九州阁后头的膳房扩宽后,冬日里传膳都要带着小炉子,连酒都要搁在热水里温着。

梁长风坐在案首,明黄色的龙椅照得他神色奕奕,他爱喝桂花酿,今日的酒却是鹤年贡酒。

鹤年贡酒是御酿,他小时候从没喝过,长大了也不爱喝。他更喜欢桂花酒,他儿时住在冷宫旁的冷月阁里,院子里就种了棵桂花树。

只是这酒是太后定下的单子,他不愿意多生事端,没什么兴致地看着司礼监的人试菜。

他今夜兴致不高,只动了两下筷子。

他眼睛在下头扫了一圈,从百官朝臣面前扫过,又扫了一圈右侧的后宫众人,最后落到了左手下的梁长宁面前。

他身边坐着文画扇,后头站着宫人和她自己带的丫鬟侍卫。

他顿了片刻,底下的温阳长公主正举起酒杯来敬他。温阳到底是他的长姐,他不能拒了这杯酒,只能笑着饮下。

梁长宁把杯子放下,说:“自……父皇崩逝以来,朝中不稳,内阁首辅之位悬置。幸有贤臣堪当大任一路辅佐。如今新岁,朕念及我朝惯例,才与太后商议着允了除夕夜宴,只是毕竟美酒醉人,若有失态,终究是对先皇不敬。”

温阳长公主脸色变了变,强自一笑道:“皇上说得是,是温阳顾虑不周……”

底下的热闹寂静片刻,梁长风才缓慢开口:“皇姐是嫡出,自小有父皇与母后教导,皇姐不是思虑不周,是心之所达。”

梁长风早知危浪平要回京,他要在这个当口扣下温阳,好拿捏住危浪平。

温阳长公主措手不及,竟然一时间没答上话来。她勉强一笑,扶着侍女的手坐了回去。

乐府的舞女鱼贯而入,丝竹声扬起,一时间春色潋滟。

这次夜宴是梁长风登基后第一次开宴,京城里多少人新臣旧仆都想借着这次宴席探一探他的虚实。下头一时寂静,太后没有开口,而是扫了一眼梁长风。

梁长风嘴角含着笑,没有一丝不悦。仿佛刚才开口为难温阳长公主的人不是他一样。

新帝和太后早已生了嫌隙。太后毕竟是年华渐老的深宫妇人,梁长风暗里栽培的人手不多,却已经足够他应付太后。

可如今危浪平要回京述职,他的政绩都是实打实的功,他此番要升官,是谁也没借口阻止的。

危家势大,太后和文沉不会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游移于派系之外的家族崛起。可梁长风愿意,他如今手里没有多少力量,更何况下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梁长宁。

梁长风要拉拢危浪平,就要先拿捏住他的软肋。

危浪平痴情于温阳长公主,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年节一过,就该大选了。”太后神色不变,目光落在了下头的百官家眷的席上,噙着笑说:“可国丧未过,喜嫁不宜。后宫的选秀可以放一放,倒是长宁王……”

太后笑问:“我看席间不乏有些好女儿家,长宁王侧妃之位空悬,可以属意的?”

闵疏站在后头低眉顺眼地抱着梁长宁的手炉,闻言眉目微微动了动。

文画扇看向了梁长宁,脸上是温顺乖巧的贤惠神色。

梁长宁隔着舞女柔美的舞姿向高堂望去。太后端坐在金椅上,慈爱得如同家中祖母。

“皇兄都不急,臣弟更不用急了。”梁长宁饮了口酒,握住了文画扇的手,柔声道:“儿臣有画扇足矣。”

文画扇羞涩一笑,抿唇不语。

太后被驳了面子,神色微有不悦,却又道:“画扇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性子柔顺温和,绝不是会拈酸吃醋的孩子。更何况画扇是京中贵女,各家女儿都是熟识之人。哀家记得……画扇出嫁之时,皎皎还为你添过妆?”

她口中的皎皎,是她的表侄女裴皎。裴皎与文画扇并无知心之交,至多也不过是闺阁女儿们聚会时点头说过两句话。

裴家出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要往长宁王府插一脚。

梁长宁没说话,底下的众人也不敢开口。

太后摆明了是要借着宫宴把裴皎过了明路指给梁长宁,长宁王府如今炽手可热,却又是烫手山芋。时局尚不明确,太后眼看就要拿捏不住新帝,而新帝即便压过了太后重掌大权,后头还有文丞和长宁王。

长宁王妃又是文丞的嫡女,如今太后又要把自己表侄女指给梁长宁。其中利益牵扯太多,朝臣一时竟不敢随意开口站队。

文画扇答道:“裴小姐的确为画扇添过妆,是一枚鎏金镶宝石的簪子。”

太后笑起来,说:“画扇一个人主理长宁王府,必然多操累。若是有个闺中好友为她分担,想必也能在子嗣一事上多添助力。抛开子嗣不谈,皎皎与画扇有闺中之情……画扇被称之京中第一女,皎皎虽不及她,却也未必不能入你的眼。”

管弦声变,古琴的音悠扬传来,舞女聚做一团又散开,从中间托起一纤长身影来。

柔软的长绸抛出,那舞女的裙裾缀了金铃铛,随着她的摇曳晃荡出一圈金色的波纹来。

席间已有世家子弟被吸引了目光,捏着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

太后不语,等着一曲罢了,才说:“该赏!”

女子即刻跪下谢恩,抬手轻轻柔柔地摘了面纱,说:“民女裴皎,叩谢皇上太后!”

太后但笑不语,底下的夏拓文面色凝重,心知梁长宁此刻怕是不答应这桩婚事也要答应了。但是梁长宁已有文画扇做王妃,若再来一个裴皎,二女若彼此针对,他必然要后院起火。不管这两者伤了哪一个,对梁长宁都是棘手之事。

梁长宁吊儿郎当一笑,意味深长道:“若儿臣没记错的话,皇后嫂嫂也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裴小姐舞姿惊艳,才学甚厚。要说与本王爱妃情同姐妹……到底也和画扇不是亲姐妹。”他语气微微一顿,又说:“既与皇嫂同为太后娘娘的侄女,怎么一个能居于高位观舞,一个却混在舞姬中间用作取乐……”

他话没说完,太后已经脸色微变。

梁长宁把太后与皇后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他把玩儿了一圈酒杯,又道:“儿臣真是吃醉了,鹤年贡酒是御酿,醇香甘甜,儿臣一时贪杯了。下次不如换桂花酿,不过桂花酿到底比不上御酒,难登高雅之堂。”

梁长风握紧了手里的酒杯,面上却不显。只有在他身后的应三川扫到了他泛白的手指。

席间寂静无声,梁长宁没等到太后说话,便侧头对着文画扇笑了笑,语气宠溺,说:“这酒烈得很,爱妃可悠着点。”

夏拓川绷着嘴角没忍住笑,好在他坐的位置偏远,也没人看见他。

宴席陷入僵局,裴皎还跪在场中,脸上的难堪再也挂不住。她原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姿色和太后的威压,怎么也能得了梁长宁的侧妃之位。

可梁长宁软硬不吃,还连带着羞辱了她一番。她心里被梁长宁说动了,凭什么裴皓月能轻轻松松当皇后入住主中宫,她裴皎就要靠着献技才能出头?

“回王爷。”她往前膝行两步,抬头说:“非太后偏私,而是民女自请,民女自知才学样貌样样不如表姐,难以随君在侧。表姐贵为皇后,我大梁律例严明,以仁礼治天下,民女怎能走飞燕合德之路呢?”

梁长宁眼神微冷,嗤笑一声,眼神晦暗不明:“你若真是本王王妃的血脉至亲,我对你倒还有两分兴趣,或者哪怕只是眉眼相似呢?”

下头的众臣都不敢说话,只低头喝酒,支着耳朵偷偷看这场戏。

裴皓叩首跪拜,腰肢上的一串铃铛哗啦啦作响。她说:“民女爱慕——”

她话音未落,身后跪着的琴师突然动了动,寒芒一闪而过,众人都看着裴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闵疏站在梁长宁身后,轻轻掀起了眼皮。

“民女爱慕王爷——”

“——唰啦!”

危险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裴皎还没来得及抬头,余光只看到自己身后雪亮的刀光一闪,紧接着冰凉的利刃就刺穿了她的背脊,刀尖从她胸腔里穿出来,正好挑断了舞衣上那一串金铃铛。

她竭力眨眼,利刃飞快地从她心脏里抽出去,痛楚还没来得及浮出,她就向前一扑,重重倒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扑通声。

“来人!护驾!”吴贵惊声尖叫,梁长宁即刻反应过来,然而有人比他反应更加迅速。

应三川小腿一蹬踏上梁长风的桌子,借力跃下了高台,他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刀,迎头就要斩向琴师。然而他的刀落了空,因为一只银筷子从他的刀下急速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力率先穿破了琴师的太阳穴。

那琴师手里还握着短剑,连瞳孔都来不及收缩就重重倒在了裴皎身边。

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到地上。

而应三川没有收刀,他顺势而为,劈刀砍下了琴师的头颅。

御前侍卫鱼贯而入,唰拉拉地亮出一排惨白的雪刃。接着是镇守在殿门前的铁甲禁军,将整个九州阁围成了铜墙铁壁。

“扣押司乐府上下,查抄宫苑!严查乐器!封锁九州阁!”

朝臣惊慌避让成批的禁军,应三川把佩刀插回刀鞘。他环顾四周,顺着银筷子的方向锁定了闵疏。在寒芒闪过的那一刻他就在数种可能中察觉到琴师的意图,阴影里的各方势力交杂不清,他只能浑水摸鱼夺得先机,把这桩功劳从应三川手里抢出来。

闵疏早已退回了梁长宁身后,他越过前方重叠交杂的各色匆匆身影,也越过应三川阴沉的面色,直直看向了高台上疾声厉色的新皇。

闵疏在这充满血腥味的慌乱场景中如同暗中徘徊的一条竹叶青,蛰伏于黑暗的阴影之中,牢牢锁定了他的猎物。

闵疏丝毫不放过梁长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和梁长宁相似的眉毛微微上挑,他脸色阴鸷,烛光给他深邃的眼窝留下一层投影,所有人都以为新皇是在因这场刺杀而暴怒,只有闵疏察觉到他藏于瞳孔深处的那一点点得意。

戒备森严的宫宴为什么会出现纰漏?是谁要行刺?目的、动机、途径,全都立不住脚。但此刻看见梁长风的神色,他终于知道这是一把精心设计量身定做的登云梯。

但没有外人发现端倪。

闵疏收回目光,看见了梁长宁转过来的脸。

他们毫不意外地对视,闵疏如忠仆一样还一只手捧着梁长宁的手炉,然而在这一刻,他的野心和本质如同他弹指射出去的那一支银筷。

终于被梁长宁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