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56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梁长宁想了须臾,说:“眼下开春,塞北需要军饷粮草,户部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

“所以只要压住李开源,最起码要束缚住文沉,李开源一落马,整个利益链条就少了重要的一环。”握住梁长宁的黑子,在和煦的阳光里和他对视,笃定地说:“文沉不一定会保李开源,因为他已经把所有身家都压在了文画扇腹中的孩子身上,有了这个孩子,他就能越过你和皇上,直接掌握权力中枢。”

但这个孩子倒底是谁的种,闵疏比谁都清楚,他说:“在这个孩子出世前的七个月里,就是王爷安插人手,侵蚀户部的绝佳机会。”

这颗棋子太小,握在闵疏手里却很有分量,今日的对弈闵疏大败,因为他的心不在棋盘上,而在棋盘外。

梁长宁思虑片刻,摩挲着指关节上的戒指,说:“李开源是文沉的人,他被文沉抛弃之后,一定会转投向新的主子,梁长风如今正缺钱,说不得就会保他。”

“李开源是老狐狸,太狡猾,不好拿捏。”闵疏竖起食指小幅度摇动,“与其养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如培植自己的人手。如果我是皇上,我不会收编李开源,我会叫自己的人替代他的位置。”

梁长宁被他说服,说:“周鸿音天明前入京,我们要在这之前把消息传给他。”

“我去写个章程,”闵疏下榻,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要铺纸,他说:“周小将军年少成名又一路顺遂,所以他没有心机。他在郑思一案中就落入了圈套,朝堂明枪暗箭,他不一定应付得来。塞北将领一事还可再议,他们不会让王爷回塞北收回军队,既然正巧撞上小将军回京,不如干脆乘此机会一并做了,叫小将军直接升到顶。”

梁长宁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对周鸿音相助至此,他不一定会心存感激。”

闵疏提起笔,头也不抬:“小将军是王爷的部下,我此番是在为王爷谋划。”

梁长宁笑起来:“那意思是我得感激你。”

闵疏动作一慢,笔尖晕开墨迹,他飞快抬头望了一眼梁长宁,又低下头说:“王爷要谢我,不如饶我一回,今日的补药,我实在是不想喝了。”

梁长宁知道这药,是孔宗开给闵疏的,明面上说是调养血气的药,其实是孔宗配了些缓和孤离寒毒的药材,闻起来有一股子馊味,闵疏翻过药渣,翻出一堆蜈蚣蝎子小石头,也难怪闵疏不喜欢。

梁长宁本想强压着闵疏喝了,又看到他一张脸苦得发黄,心软道:“今日算了,叫他们撤了罢。”

“太浪费了,暮秋姑娘见我没喝,晚上又要念叨。”闵疏笑起来,狭促一笑:“不如王爷将就着也顺带补一补。”

梁长宁喜欢他这个笑,闵疏难得有些小性子,左右不过是碗补药,梁长宁乐意顺着他。

梁长宁端起白瓷碗晃了晃,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一股茉莉味。”梁长宁抿唇,把白瓷碗搁回去,随口问。

闵疏写字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说,“廊下摆着两盆茉莉花,王爷鼻子跟狗似的,隔着窗户也能闻到?”

梁长宁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摆着两盆含苞待放的茉莉。

暮秋正拿着黄铜小勺浇水,看见梁长宁往这边看,当下就站起来行礼,说:“是前几日王妃娘家送来的花,花房觉着开得好,又能安神,就送了两盆来。”

梁长宁问:“之前养的铁杆海棠呢?”

暮秋说:“闵大人水浇多了,根都烂了。”

梁长宁又问:“那罗汉松呢?”

暮秋微笑:“闵大人嫌罗汉松生了虫又不开花,已经叫人搬到王爷书房去了。”

梁长宁把头缩回去,闵疏正停笔看着他,二人遥遥对望,梁长宁竟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温馨。

闵疏却已经先发制人:“王爷的那两缸荷花,不也没养活?”

他一边说一边停笔,要嘱咐周鸿音的话已经写完,闵疏的信由张俭送出,他打马从城门出去倒迎周鸿音,周鸿音看完信心里有了数,卸掉盔甲就直接进了宫。

李开源双目赤红,听龙殿寂静一片,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吴贵见事情不好,立刻去禀告了梁长风,不出一炷香,梁长风和文沉就进了听龙殿。在场都是脸熟的重臣,文武相对,谁也不肯让谁。

周鸿音捏紧拳头,脱了头盔后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和长满冻疮的耳朵,咬牙切齿道:“暨南几十万百姓,户部就给二十万石粮食,其他四百万石全是沧州等地紧急调运!这也就罢了,你李开源还暗中做手脚!如今国库空虚,皇上仍能节俭出粮食来赈灾,粮仓钥匙交到了你李大人手里,就全成了你李家的后厨!”

“互吹乱扯,全是攀诬!”李开源骂道:“离京之前不说,现在才放马后炮,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喊捉在想要栽赃到我头上!”

“栽赃你?!就你那二十万石霉米,你在霉米上头铺了一层新米,谁看得出来你这些龌龊手段!”周鸿音情绪高涨,脖颈上青筋凸起,已经是气急。

他根本没想过要如何去证明霉米是李开源的手脚,闵疏说得非常明白,周鸿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一无经验二无资历,被李开源这种老狐狸骗了不是坏事,反而要叫人对他心生同情,觉得周鸿音是一片赤子之心。

周鸿音急得抓耳挠腮,他一抓耳朵,裂开的冻疮即刻就溢出血来,被周鸿音的手背蹭到了鼻梁上,样子看着更凄惨。

“长宁王满朝借钱捐款,就连夏小侯爷也给了二百两!可恨这些银子还填不了霉米的缺漏,你户部怎么敢连百姓的口粮都敢盗!他娘的,还不是贪习惯了!你高门显贵是吃白饭的主子,他们暨南百姓就活该吃发了绿霉的稀粥!李开源那你狗日的真是个畜生!先帝对你的恩德你就是这样回报!去你妈的狗逼崽子!”

李开源已经被他这一连串乱叫骂傻了,李开源打得了唇枪舌战,拿手好戏是装可怜哭穷。如今位置变换,别人来演这出戏的时候,他反而懵了。

“你、你那霉米指不定是在路上受了潮,往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

“往年?”严瑞诧异出声,加柴添火:“李大人的意思,霉米不是今年特例?”

李开源倒吸一口冷气,当即哐当跪在了梁长风面前;“皇上明鉴!万万不可听一面之词啊!”

第69章 假账

严瑞的话分明是要翻旧账,李开源不敢叫他翻旧账,危浪平拱手道:“皇上,李大人殚精竭虑,怎么会有盗卖粮草一事呢?事关李大人清誉,不如仔细查清楚,也给暨南百姓一个交代。”

“怎么查?”文沉寒声道:“要查这批粮,就要扯到近几年的赋税,粮仓入库登记本就杂乱,账册是六部阅览,司礼监过目、皇上给了朱批的。危大人想查李开源,就是要翻国库。”

严瑞说:“那就查账目,先前暨南布政史陈聪跟着五军都督府来报灾时,臣就奇怪。暨南是粮食大省,一年交的公粮几乎能抵八成军需,近几年长宁王带兵镇守塞北十三关卡,把塞北荒田都改做了军需田,不说自给自足,但也减缓了朝廷压力。按田地收成来讲,粮仓里怎么可能没有屯粮呢?户部哭穷是常事,但也不至于只能拨出二十万石粮食吧?难不成,户部掌管的八大粮仓都给烧了一遍?”

大梁开国以来,每隔五年就通查八大粮仓的囤积情况。每到通查前夕,都有官员拿不出账目,只能火龙烧仓。可天书阁建立后,所有地方政府都必须每年备份账目公文和档案做统一储存,火烧粮仓已经不能再作为逃避审查的借口。

严瑞说:“找沧州、德州等地借调粮食,还是暨南布政史陈聪亲自签下的借条,账都落在了陈聪一个人头上。如此说来,户部可真一毛不拔又要赚名声。李大人既然问心无愧,不如干脆叫人查个底朝天,否则你空口白牙一张,谁敢全信?”

事情牵扯到这里,文沉已经打算明哲保身,反正如今的烂摊子七个月后都要被掀翻,收拾与不收拾都没差。他揣手立在一旁,一副听之任之的好说话模样。

蒋知还想求情保住李开源,李开源是他们利益团体的银钱中转站,大批的土地倒卖都要从户部过,李开源一倒,他们自己将要穷好一阵子。

他正酝酿着开口,严瑞就说:“二十万石粮食是微不足道,但李大人是奉朝廷的命赈灾,百姓可不会把账算到别人头上,事情不查清楚,怕失了暨南民心啊!”

梁长风稳住大局,做主说:“既然如此,那就查账吧。”

李开源匍匐在地上,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啜泣嚎叫起来。

事情交由应三川去办,锦衣卫下属南北镇抚司一齐出动,连带着户部十三个司一起包抄了户部衙门。

应三川扶着腰间的佩刀,仰头看着李开源高大巍峨的府门,微微一颔首,就立刻有人前去敲门。

门房开了条缝,揉着眼睛问:“谁——”

“锦衣卫北镇抚司,奉命搜查户部尚书李开源府邸。”

门房怔愣片刻,立刻反应过来就要关门。应三川一偏头,手下的刘守就一脚踢开了门。

“佥事大人!”门房惶恐地跌倒在地,认出了应三川。

锦衣卫本就是皇城之中鬼魅般的存在,生杀予夺的大权被交予他们手中之后,谁家沾到就得扒层皮。裴家被查封那日反抗者不少,到头来就落了个抄家灭门发配流放的下场。

锦衣卫鱼贯而入,李开源的两个儿子李杨和李流闻声出来,戾气道:“应三川!你带人来此撒什么野,这里是李家——”

应三川眼神冰冷,抬手命令:“给我搜得干干净净!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往来书信,一页纸都不能落下!”

他样子骇人,连李杨也被唬住了。丫鬟和侍卫都被扣押在庭院正中,其余主子则仓促着被请到了腾出来的厅堂里等。

李杨回过神来,开口骂道:“应三川,你别以为当了指挥佥事就是人上人了!你这种庶子是连我的宴席都上不了的贱种,今日查抄我府,明日事情过了必然有你好果子吃!”

他大哥李流比他成事些,立刻制止了他,还算恭敬地问:“佥事大人,今日是在查什么案子?我李家一定配合,只是翻乱了不好收拾,您要找什么知会一声,我要是知道,一定叫人找出来。”

应三川一笑,示意身后的下属递出一页雪白纸张。

李流没敢伸手去接,就这样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不敢再求情。应三川手里拿的是内阁直接出的搜查文书,司礼监替皇上盖的两方大印,刑部尚书孙供的签字落款。

“佥事大人!”刘守小跑来,低声说:“书房里有密室。”

“砸开。”应三川环顾四周瑟缩的人,和蔼地说:“搜到的东西全都带走呈递御前,府中下人一并扣押于诏狱。李大公子、二公子,下官特地备了新出的祁门红茶,北镇抚司请一趟吧?”

李流沉默,李杨已经怕住了。他见过裴三从诏狱中出来的样子,前日里他还和裴三在远东楼吃酒招妓好不风光,没曾想裴三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呆了两天,两条腿都被刀片刮得只剩骨头。

李杨后来又去打听裴三的下落,听到候家老二说,裴三还要徒步走去边疆,他一路走一路滴血,才出了京城就死在了路边。

思及此,李杨急忙说:“大哥!咱们等等着爹回来,皇上不敢动咱们家的!问清楚事情缘由,我不要去北镇抚司!”

“李二公子。”应三川轻声道:“李大人就在宫中,要不了多久,他或许就能去诏狱陪你。”

应三川转身走,身后的李杨猛然跨出正厅,驻守的锦衣卫唰啦一声抽出长刀,女眷们都怕极了,只有李开源的夫人上来哭求。

“娘!”李流拉开李氏,低声说:“这案子不是刑部来查,是北镇抚司来查,就说明是皇上的旨意。求情是没用的,咱们得知道他们在查什么!”

李流不知道皇上要查什么,但也知道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户部主事不能全扣,只有经手过赈灾粮和京城粮仓的人被提审。应三川叫人把搜刮的文书等全都搬上马车,只带着刘守回了宫。

案子涉及的卷宗文书太多,北镇抚司并大理寺一同开始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梁长风错开了刑部。孙供等了多天,才发觉自己也被皇上疑心了,他当即不敢再疏通上下,只能暗自焦灼等待。

褚辉在镇抚使的位置上呆久了,下头的人跟他比应三川更加熟络,不需要打听,自然有人乐意在茶余饭后跟他谈这桩霉米案。应三川身上的危移的案子还没清,刑部已经交还了危移,丧事没有大办,按危浪平的意思运回了泽阳老家安葬。

北镇抚司由冯道成牵头,应三川进了宫,褚辉顺理成章顶上去,彻夜不休地开始查这些搜刮回来的账册等。

奈何账册做得太漂亮,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漏洞。李开源被停职缩在府里,对此胸有成竹。他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所有的账目时常检查盘算,他的假账都记在心里,连誊抄也不敢有。

褚辉把账册送了一些去长宁王府,闵疏翻过,说:“太干净了。根本没有差错。”

梁长宁放缓语气:“查不出来不要着急,慢慢来。”

褚辉靠在窗边喝茶,暮秋端了几碟子茶点,他捏了块在手里,边吃边看窗外的景色。

“种的茉莉?太香了,冲鼻子。”褚辉有些嫌弃,抬手关了窗。

梁长宁说:“闵疏种的,我不爱花。”

闵疏这才从账册中抬首,对褚辉一笑:“花房送来的,说是安神。”

闵疏和褚辉只见过一次,就是几个月前在远东楼那夜的宴席上,梁长宁杀了候保,褚辉脸色都没变。

梁长宁和褚辉是故交,只是见得少。褚辉比闵疏更了解朝堂中人的性格偏好,他见闵疏皱眉翻账本,说:“李开源做事圆滑,不好找漏子,你得费点眼睛。”

褚辉猜出闵疏和梁长宁的皮肉关系,怕闵疏尴尬,故而没寒暄旧事,只当是远东楼之事已经忘了。

闵疏却毫不在意,微微颔首说:“一别多日再见褚大人,先前没猜到褚大人年少有为,已经是镇抚使。”

“我算什么大官,上头还有个指挥佥事应三川踩着呢。”褚辉笑起来,说:“这账册我只能带出来两日,冯道成在镇抚司衙门盯着查账,今日他轮休去了。”

闵疏合上账册,把算盘拂开,说:“这账是假的,没什么可查。褚大人今日就能带回去了。”

褚辉问:“北镇抚司上下和户部主事们算得热火朝天,这账簿难不成就废了?”

“账簿废了,但过手的人还在。”闵疏手指叩在算盘上,说:“太过完美,反而不够真实,历朝历代再严密的审核机构都会出小纰漏,所以有时候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李开源把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倒给了机会叫咱们去挑拨一二,好撺掇皇上下旨全部重查。”

闵疏思绪片刻,突然说:“我要看田地的粮食税收,褚大人,户部主管全国几大粮仓的出入库审批,这该是要记录在册的,如果李开源作假了上仓数目,那能把册子带出来给我看吗?”

褚辉看了眼梁长宁,见他神色无异,站起来说:“可以,我现在就叫人给你调来。”

他转头就出了门,打马回了镇抚衙门。

梁长宁任由闵疏安排命令,又由着他让张俭去请陈聪,没有说他逾矩。

梁长宁觉得这几日冷得慌,像是倒春寒。他叫人把暖炉又放回房里,才问闵疏:“你是想和陈聪对账?”

梁长宁猜中了闵疏的心思,闵疏颔首,说:“李开源的账簿能作假,但陈聪这个前任暨南布政史可做不了假。咱们查不出来国库的亏空,总能查出粮仓入库的真实数目。我听闻陈聪万事亲力亲为,每年的述职奏折都是誊抄两份保存,他一定记得暨南上交的公粮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