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55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危浪平接过了蓝渐清手里的伞,说:“我与长宁王从前同在茂阁老手里读书,士别多年,不曾想他已厉害至此。”

宋修文在廊下拱手行礼,目送着他走向危府的马车。

蓝渐清替危浪平挑开车帘,危浪平俯身要进去,说:“烦请宋大人替我向王爷问声好,我府上的荷花还剩了两缸,明日鄙人亲自送去,顺便聊聊旧事。”

危浪平进了马车,在车厢里说:“儿时交情,希望如今也还作数。”

第67章 首辅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水洼里的青苔翠绿,靴子踩在上面,迸溅出污脏的泥水。

闵疏垂手站在书桌前,文沉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个纸包。

今日梁长宁带着张俭和辛庄去了西大营,梁长宁前脚刚走,文画扇就派人来请,闵疏以为文画扇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却是文沉要见他。

文沉把纸包往前一丢,端起茶又放下:“怎么不坐?在我这里拘束了。”

闵疏拉开椅子坐下,恭敬地说:“父亲今日见我,是有事吩咐。”

他语气笃定,文沉看了他一眼:“你在长宁王府养得好,看着下巴,倒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娘看到定会高兴。”

“最近事多,还没去探望姨娘。”闵疏说,“父亲的吩咐重要,这些可以可以往后再谈。”

文沉这才又端起茶,掀开盖子撇沫,说:“事情也快办完了……你先前传出来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西大营的兵力、龙纹戒的下落、长宁王对暨南的布置,这些虽然重要,却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我要你做的这件事,你可别敷衍了事。”

闵疏心里直觉不好,他抬眼看文沉,文沉也正直视着他。

“打开看看?”文沉看着他,手指一点那纸包,说:“你闻得出来。”

闵疏不用打开,这味道虽然细微,但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这药里的金钩吻带着一点茉莉的清香,像是春风吹拂过的味道。

“这是孤离。”闵疏说,“但这个月的药,父亲已经派人送来过,我和娘也服下了。”

文沉笑起来,“不是给你的,是叫你拿去分享。你三岁就会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长宁王比你年长几岁,也算你半个哥哥。”

闵疏咬紧了下唇,说:“这药一时半会不见效,更何况如今没有动他的理由,父亲,既然长姐已经怀有身孕,那么长宁王留与不留都不是最重要事。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一旦长宁王出局,我们绝不是最有利的一方!”

文沉听他说完,语气欣慰道:“你跟着长宁王学到了不少。你从前跟我分析局势,做不到这样透彻。”

闵疏急促道:“既然您也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用孤离去——”

“这不是从前的孤离,”文沉说:“这是提炼之后的孤离,这一剂下去,能留七个月的时间,等到扇儿腹中孩子出世,新的世子会接替他的位置。你二哥不成器,家里能指望的孩子就只有你了。”

闵疏脸上劝告的神情还没消失,被他这突如其来话卡在了原地。

文沉把茶盏放下,踱步到了书架之前。那上头搁这一把锋利长剑,闵疏小时候见过,那把剑叫海晏剑,是先祖皇所赐。

文沉语气和顺,“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会把最后一剂孤离给你,大事若成,你就是文家三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户籍吗?我会叫人替你置办。也会接你娘回来。”

“你娘能不能回来全看你了。”文沉转身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娘为你吃了许多苦,你该好好孝顺他。”

闵疏在他说话的这片刻间,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如今不管文画扇能不能诞下孩子,这个孩子都会成为皇储。这是眼下最好最锋利的剑,能够一剑贯穿所有的党派,直逼中宫。

闵疏握紧了纸包,强撑着说:“那也不必现在就动手,长宁王手里还握着驻守塞北十三关卡的龙纹军,他是大梁的铜墙铁壁,他一倒,塞北大军会乱了阵脚,开春后就是草场最好的生长期,那是匈铎骑兵最好的粮草。”

“闵疏。”文沉看着他,语气严肃:“不要忘记初心。”

闵疏骤然一顿,他沉默须臾,终于颔首:“我会做好这件事,希望父亲能够守信。”

文沉知道闵疏还是不肯完全信他,只能先抛出引子:“孤离之解,就在其中。三十剂提炼成一剂,佐以药引,就是解。”

闵疏手指微微蜷缩,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立刻问:“什么药引?”

“茉莉。”文沉并不瞒他,说:“金钩吻和茉莉闻起来如此相似,但茉莉易求,孤离难寻。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给你足量的孤离,你大可自己提炼。”

闵疏知道文沉这是让步,也是在安抚。他应下了,说:“三日,最多三日,我会做完这件事。”

文沉推开密室的石门,目送着闵疏离开:“你是文家这一代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你生在正房名下……虽然可惜,但前程要靠自己搏。”

他知道闵疏会从偏门出去,也知道闵疏一定会说到做到。闵疏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文沉深信自己对他的了解。

小陈氏是拴住这条狗最好的狗链子,只要捏着小陈氏,就是捏住了闵疏的命脉。

而闵疏也深知,这些都是文沉给出的不值一钱的空口承诺。狡兔死,那自己这条走狗必然没有活路。

闵疏走在城西的小路上,静静地想,必须要走,必须要尽快走。

孤离的剂量他已经存留下来很多,甚至绰绰有余。

闵疏会办完文沉交给他的最后一件事,然后拿着新的户籍远走高飞,最好的去处就是暨南,雪灾后春闱会延迟到三月底甚至到四月。

闵疏仰头吐气,如今天气回暖,吐出的气已经不再升腾成白雾。一入春,塞北事情就多起来,运往塞北的那批盐会发挥大作用,到时候盐换了铁器,军事力量足了,梁长宁就能腾出手来把力气放在推广地安疏上。

眼下重要的是户籍。闵疏垂下眼,推开了木门。

自西街胭脂铺起火后,这里又重新修缮了一次。官府拿了房契再卖,叫茂广林买去了。密道没有再修,而是加盖成了私塾的一部分。

茂广林站在院子里的榕树下,仔仔细细地晒书。

“老师。”闵疏行至他跟前,蹲下去替他摆放旧书,问:“怎么想起晒书?”

“昨夜雨太大,受了潮,藏在箱子里久了又怕虫子蛀,总要拿出来晒晒的。”茂广林拍拍他的手,说:“书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闵疏知道他在劝自己,他在梁长宁手里藏久了,就会被消磨掉志气,他站起身,说:“老师说的对,所以学生今日来,是来寻退路的。”

茂广林一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长辈的慈爱和欣慰:“户籍已经办好。你打算什么时动身?”

“老师之前不是说要先托人……”

“我料到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茂广林把书抱进怀里,他颠簸两步,闵疏连忙搀扶他,茂广林说:“我已经垂垂八十老矣,又旧疴难愈,没多少日子了。”

“老师不要这样说,这里毕竟破旧,一到雨天就返潮,湿气太重对身体不好,我还有些积蓄,能替老师选个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齐全,起码冬天还能烧个地龙。”

茂广林不要闵疏扶,他自己挣脱开闵疏,又进内室拿出个木匣子递给他:“我从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并不觉得有差异。广厦万顷,夜眠不过七尺,足够了。”

闵疏不同意,茂广林又说:“户籍是我托一个学生办的,本该叫你们认识,可如今时局不好,他来此地也太惹眼。”

闵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载,茂广林今日是托付,也是坦白。

闵疏红了眼,喉咙发痒,说:“您说,我听着。”

“你要去暨南。”茂广林说:“暨南布政史陈聪,是我多年前的一个……门生。”

他用了门生这个词,还是觉得自己有愧:“我没能帮到他什么,他却愿意助我,他太重情义,是好也是不好。”

闵疏察觉出一点不对,喑哑着回答:“老师……陈聪他……他折了一条腿,已经离开暨南了。”

茂广林骤然一惊,抓住了闵疏的手,听见闵疏说:“他已经进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瞒老师,我不知道老师与他是旧识,陈聪折了一条腿,他如今进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旧案,重新推广《地安疏》。”

“是到时候了……”茂广林的声音变轻,手指无意识地动起来,“这是天命注定,当年先帝没有推行《地安疏》,是因为惧畏世家狗急跳墙,潘振玉做事太激进,所以陈聪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这是茂广林第一次跟闵疏谈论朝事,他语气沧然:“日后你我师生再见不多,今次就与你摊开说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开这条路。”

闵疏已经知道他是谁,能知道陈聪与潘振玉旧事的人不少,能叫他们一声学生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旧朝内阁首辅,茂广林。

地上的泛黄的书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榕树发出新芽,斑驳树影印在墙上,好似那年茂广林初见先帝,君臣之谊比同父子家人,连梁长宁都要称他一声亚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贱当侍东宫。家母、恩师、先帝,抚育、教导、恩任之。”茂广林语气呢喃,谈起建元旧事,那些过往好似一场梦,“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养虎成患,田地税收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陈聪在远东楼与榜上学子清谈,他的策论一出,引起天下震动,四大家才真正被惊醒。”

“土地税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虫,大梁表面看起来繁荣,内里已如草絮般破败不堪。国子监权力渐大,监生一入职就能即刻参政议政,寒门之流得以进入权力核心,土地改革避无可避!”

闵疏说:“既然如此,先帝为什么不……除去文家?”

茂广林躬身咳嗽,扶着闵疏的手臂去摸太师椅,“因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于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实事,他能拿出政绩,也确确实实扶过大梁一把。安之,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是争权夺利,而是要实实在在做事。”

茂广林顿了片刻,又说:“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许多事可以直接越过先帝,由中枢直接下达。六部勾连,内里早已抱成一团。先帝本想徐徐图之,却没想到宫变突生。”

当断不断,必成祸患。

茂广林不能再说,他肺里的病症日益严重。他是一匹老马,数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终于也即将到了尽头。

闵疏离开院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茂广林,他还是坐在榕树下,脚边摆满了翻开的书籍,那些泛黄的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的岁月早已困在笔墨之间。

茂广林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背已经很驼了,但还是在努力挺直。

茂广林搓了把脸,恍惚间看见面前有一条飘荡着的蛛丝,他伸出手去抓,把蛛丝一圈一圈绕在手上。他麻木又安静地做这个动作,仿佛当年整理先帝赐给他的第一条官服革带。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撮空理线,是回光之照。但闵疏不知道,他别过头,轻轻关上了门。他要去找母亲,把户籍藏在她那里。

第68章 茉莉

延缓多日,周鸿音终于到了京郊。

李立山带着将士安置在西大营,他卸了盔甲,又护送着周鸿音进宫。

兵部和内阁正为了塞北将领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严瑞端着手,正要驳回提拔应三川的提议,吴贵就拱手从听龙殿外一路跑进来:“各位大人,周将军到了!”

左都御史蒋知还以为是周锐,没料到跨步踏进来的是周鸿音。

他们今日吵了一上午,能派去塞北十三卡抵御匈铎骑兵的人选也只有三个,一个是梁长宁,一个是周锐,一个是应三川。

周锐和周鸿音必然要留一个在京城压着,他们今日争论的也只有应三川和梁长宁。兵部推崇应三川,而内阁严瑞则绝不同意。不过众人都知道梁长宁不可能被放回塞北,塞北十三卡压着三十万铁甲,那是梁长宁这条蛟龙盘踞的地方,等到匈铎骑兵一退,梁长宁大军压境直逼京都就是易如反掌。

直到周鸿音进来,蒋知和文沉才立刻反应过来,严瑞要推的其实是周鸿音。

众人争吵暂停,梁长风已经下旨封赏周鸿音,他由副将升为主将,虽然周鸿音交了兵符,众人此刻却已经明白,这兵符皇上还没握暖和就要交出去。

周鸿音看着堂中的应三川,笑说:“镇抚使大人,还未恭贺大人升迁。”

“圣恩,”应三川回道:“百官共沐,如今不就转到了周将军头上?”

刑部尚书孙供还在查应三川的案子,他平日里和应三川走得近,且又跟着文沉做事,梁长风要保应三川,他自然是跟着主子走。孙供和蒋知极力推荐应三川成为塞北十三卡的将领,其实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应三川从危移的案子中脱离出去。塞北压着三十万大军,全是梁长宁多年以来调教出的精锐部队,只要能指挥得动,有这么一批大军压在边境上,只要后备军需供给充足,派个书生去都能打赢。

如果应三川能带着功绩回京,一个危移又算得了什么?

孙供闻言说:“周小将军年少能升任至此实在难得,但塞北不是暨南,周小将军,你已经升无可升了。”

“此番暨南赈灾非我功绩,不过我回京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是要揭发户部尚书李开源,调换赈灾粮,勾结内臣盗卖粮草!”

李开源神色一震,几乎立刻就揭案而起:“竖子敢尔!血口喷人!”

“这是第一步。”闵疏静静坐在榻上,垂眸说:“揭发户部调换赈灾粮,状告李开源勾结内臣盗卖粮草,内阁通审,先扣押李开源,把户部踢出局。”

外头阳光正好,闵疏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金光:“谋财害命,谋财在前。断了文沉的金库,他就只能想法子节流,如果他停止往外撒钱,谁还愿意替他卖命?”

梁长宁摸着棋子,说:“谁去揭发?最好的人选是暨南布政史陈聪,但还不到他露面的时候。”

“最好的人选不是陈聪,”闵疏的指尖按在棋盘上,那颗棋子晃晃悠悠,他说:“最好的人选是刚刚回京的周小将军。”

“试想,一个少将军拖着二十万石粮食千里跋涉,好不容易翻山越岭到了灾区,面对着饥肠辘辘气数将尽的大梁百姓,却只能翻出发了绿霉的陈米。以这个少将军的血性,他会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他会不会义愤填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