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54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厢房的门又开了,是宋修文拢着大氅进来。

潘振玉贴在陈聪身旁坐下,说:“我听张俭提过闵大人,先生才智过人,我替望山多谢你。”

宋修文解开自己的大氅,露出里头一摞厚厚的卷宗,他站在门边抖落身上的露水,今夜外头露大,估摸着明日要起雾。

闵疏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潘振玉身上扫过,又落到陈聪盖着毛毯的膝盖上,说:“潘大人不必谢我,我救先生,是为着私欲。”

他和梁长宁靠得近,梁长宁伸手揽了下他,于是他沉默片刻,又说:“我读过潘大人的策论,《地安疏》是绝妙革新之法,虽然土地改革年年都有人提,潘大人退朝后,近十年里,再也没有能够如此一刀见血的文章见世。”

潘振玉自哂一声,也沉默了片刻,才说:“七年前,我和陈望山一同入京赶考。陈望山那时候还不会跑马,我就教他。放榜那天,他高居榜首,我的名字就在下头和他挨着。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后来入朝为官,我与他同做了几日监生,先帝贤良,曾委婉劝告不可急功近利。可那时我太年少,又一心想要拔除税收弊端。我写了《地安疏》,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后来在塞北多年,每每想起,又觉得那其实是我不该做的事。”

“是我连累了陈望山,我后来听说他为了救我去拦茂广林的车,生生磕坏了额头,还留了疤。”

陈聪摩挲着自己的残肢,说:“今日不论往事,只论来日。”

闵疏不知道这些旧事,他只隐约听过茂广林的名字,知道他做过内阁首辅。茂广林辞官那日,文沉曾召见过闵疏。闵疏那时候还小,但也逐渐开始学习分析朝中局势。

文沉评价茂广林,说他是“十年帝师出两代帝王”。

“只可惜茂广林是直臣,要拉拢他实在太难,他一心在君在民,权势钱财于他而言都是云烟,这样的人是君子之剑,得不到,也不能让他人得到。”

茂广林已经老了,他活不过百年,他在朝时殚精竭虑,心忧成患,几次与先帝议事时咳血,太医说这是积劳成疾。

所以文沉甚至没有暗中对他下手,闵疏问过文沉,“父亲,您从前不是教我,一旦下手就要有万全之策,不可给敌人留活路吗?”

闵疏觉得杀茂广林实在太容易,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病躯之体,冬日里泼一盆冷水就能抹除。

文沉笑起来,说:“将死之人,不必浪费刀了。”

闵疏垂下眼帘,再抬起来时,宋修文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带了危移一案的卷宗来。

小半年前宋修文还是宁郡的一个太守,梁长宁把他提上来放在大理寺,他也知恩图报,做事逐渐有了样子。

他站起来行礼,把案卷摊开,说:“危移案陷入了僵局,王迹验了尸,确确实实是死于刀剑,龙脊山发现了掉落的绣春刀,但伤口却不是绣春刀的痕迹,因此应三川绝口不认他那夜见过危移。危浪平上奏要亲自审问应三川,刑部当堂驳回了他的奏请,连皇上也没应允。”

梁长宁说:“绣春刀是锦衣卫的佩刀,应三川在北镇抚司任职,调的人也都是西大营的兵,怎么跟绣春刀扯上关系的?”

“因为那日封山查人的官兵里混了锦衣卫进去,说是圣上的旨意,只是锦衣卫直属御前,谁也不敢过问内里详情。”宋修文说,“我猜,是皇上在替应三川善后,只是不知应三川在替皇上办什么事情,竟然做出这么大阵仗,还能叫皇上偏颇。”

闵疏和梁长宁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他在替梁长风抢劫危移手里的私盐。算算日子,黑来砚应该已经将这批盐运到了暨南,再过几日,就能混在暨南来往的粮商队中流往塞北。

陈聪翻开卷宗,细细查看上头各人的供词,翻了两遍才递给潘振玉,问:“应三川涉案,他如今怎么样了?”

“摘了腰牌,扣在宫里呢。”宋修文说:“要审他,得从宫里提人。皇上虽然摘了他镇抚使的腰牌,却仍旧叫他在御前伺候。”

梁长风摆明了是要扣着应三川不放,梁长风虽然在朝堂上冠冕堂皇地说着交由大理寺并刑部会审,但此后谁要提应三川审问,都免不得要从梁长风面前过一道。

“此案关键,在于危浪平。”闵疏说,“要让他咬死了应三川,这案子才有破处。”

那就要看危浪平敢不敢了。

陈聪说:“我曾听闻过危浪平此人,他分外重情义,是个严厉的兄长。危家没落后,危浪平带着危移入宫求了先帝的恩旨,一路把危移拉扯大。后来先帝看中他的品行,又念及他与温阳长公主儿时情谊,这才赐了婚。”

潘振玉偏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诧异他还会关心这些京中轶事。

陈聪又说:“或许可以激一激他。”

闵疏思虑半晌,几次张口欲言,又闭上了嘴。梁长宁猜出他要说什么,他按住闵疏的腰,摩挲两下,开口道:“只要扣着危移的尸体,迟迟不许下葬,危浪平自然要八方问罪。”

陈聪一挑眉,想透了他的意思。

宋修文说:“好招,我明日就上折子结案,刑部必定不愿担责,肯定会把危移提走扣留。”

闵疏掩在外袍下的手按在梁长宁的手上,梁长宁还是握着他的腰,他翻过手掌,跟闵疏十指相扣。闵疏抬头看他,二人静静对视。

闵疏的目光里平静,他知道自己心里想的什么梁长宁都了如指掌。

这意味着梁长宁还能猜出他更多的心思,如果闵疏想要策划一场逃离,那他很有可能避不开梁长宁。

但梁长宁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这是为什么?

闵疏收回目光,在暗中思索。

唯一的可能,就是梁长宁不仅猜出他的身份,他还已经着手在调查了。否则梁长宁不会和他赌荷花的死活,现在想起来,那该是隐约的警告和预示。

可那又如何?

梁长宁纵然有通天的本事能在冬天叫荷花绽放,那株荷花不还是死了?

闵疏扯开嘴角,轻轻一笑。

第66章 结党

昨夜下了一场大雾,天一亮,暴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松动的青石板被马蹄踏过,立刻迸溅一地泥水。

马车落在北镇抚司衙门前,立刻就有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撑开十二骨伞等着,刑部尚书孙供从马车里踏出来,一脚踩在车架下跪着当踩凳的内侍背上。

他疾步进了衙门,正堂里坐着北镇抚司指挥同知冯道成,右侧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蒋知。孙供止步于正堂前,目光落到了下首里端正坐着的危浪平身上,危浪平同侧,是大理寺少卿宋修文。

危浪平面无表情,吹开了茶盏里的雾气。

孙供又把目光投向了指挥同知冯道成,二人并无太深交情,不过对视一眼。孙供一掀袍子,抬脚跨进了半尺高的门槛,说:“怎么,督察院并大理寺同堂而坐,是要三司会审?那危大人一个吏部侍郎来做什么?”

衙门外头被北镇抚司的人围得密不透风,衙门里头一字排开的全是带刀锦衣卫,他们带着暗色竹笠沉默地站在雨里头,任凭雨珠子流水似地淋在头上。

天色太阴沉了,衙门里没有点灯,只靠着窗纸透光。

孙供移步坐下,当堂都是重臣,没有人能独居高堂,于是冯道成也落座在他手边。

危浪平端着茶,像一只盘踞起来的黑色巨蟒,独坐在侧。只有宋修文靠在他后面的太师椅上。

已然是占位分明。

两方人马神色各异,中间的过道像是不可跨越的楚河,今日谁都是象,越界即猝。

死的是危移,来的危移血脉相连的亲兄长。谁也不敢回孙供的话,宋修文打破僵局,质问:“供词连带着卷宗已经交回北镇抚司签字画押,怎么又叫刑部来复查?好歹先送还危移的遗体,北镇抚司扣着不放,难不成是想在自己衙门里给危二公子过头七?”

冯道成争辩:“你大理寺把罪都推给了我北镇抚司,这样大的案子,你就只给一纸供词!”

冯道成把供词连带着卷宗摔给刑部,说:“孙大人,郑思一案囫囵过了你们能结案盖印,凭什么这个案子就不行?!”

“哐当——!”

危浪平摔了手里的茶盏,大拇指用力擦过虎口上的水渍,直视着冯道成说:“就凭我坐在这里。冯大人说话三思,别不把我危浪平当回事。”

冯道成当即不敢再说话,他甚至不敢和危浪平对视。

若换成文家或夏家,在场没有人敢起轻慢之心,开国四大家夏文裴危,裴家倒了,危家就从南边儿回来了。危浪平是什么心思谁都知道。奈何危家老一辈都死绝了,危浪平才多少岁?能爬到多高?

孙供和冯道成被他这一句激起了些微的后知后觉,他们二人都不是大家氏族出来的,如今也不过是文沉利益链条上的一只不起眼的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危浪平要动他们二人不是难事。

危浪平往后一靠,冷笑一声说:“当夜是谁封的山?调令是谁签的字?兵从北镇抚司调出去,还从西大营强行讨要了人。危移好端端地从龙脊山路过,就遭了你们北镇抚司的围捕!今日三堂会审,我坐在这里不是看你们互相推诿,拿不出个说法,找不到罪魁祸首,我要你们所有人都遭殃。”

他看也不看左都御史蒋知,说:“要上折子参我也好,要私下里使绊子也好,诸位不妨看看,你们头上那片天敢不敢动我?”

危浪平语气冷漠,脚底碾过碎瓷片,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说:“我危家是没落了,这案子我能拿到三司会审,也能请到旨意搜查诸位府邸。今岁暨南雪灾,朝廷调的粮都发了绿霉,我听闻孙大人狠赚了一笔,还着人压价收了不少灾田。”

外头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屋子冷得很。凉飕飕的风从大门吹进来,蓝渐清提着把伞,等在廊下。

“危移的案子搞不清楚没关系,”危浪平寒声说:“其他的案子总要一桩一桩理清楚,我等得及。”

他此话一出,在场都变了脸色。蒋知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那一排整齐并列的带刀锦衣卫面若寒霜,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案子还是要查。”宋修文说:“刑部把危移遗体扣下,好歹给人家买口棺材,换件干净衣服,不能叫人这么难堪。供词要打回来重审,也得告诉原因吧。”

孙供含糊地说:“供词里说是应大人派人封山查人,提审不了应大人,案子就卡在这。”

危浪平沉默须臾,冷淡地说:“我明白了,事情我来办。”

应三川如今在宫里当值,连夜里都不宿在外头,眼见案子越来越急,他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危浪平最后看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三人,说:“各位有上天遁地计,就别怪下官做事不仁不义。”

他掸掉袖袍上的水渍,掀帘出去了。

蓝渐清等在外头,见他迈步出来立刻替他撑开伞,二人顺阶而下,蓝渐清低声问:“二公子的尸体咱们能带回去吗……”

危浪平脚步一顿,蓝渐清的伞收不及,雨水立刻打湿了危浪平的半边肩头。

衙门里的人还没散,几位都坐着不走,只有宋修文不是他们一排之人,他行礼退出来,刚好撞到危浪平。

宋修文孤身一人前来,自己撑着伞,缓步说:“危大人,下官本想把二公子送还,只是没料到刑部和北镇抚司不放,倒是给危大人添麻烦了。”

危浪平与宋修文并无交情,他知道宋修文是建元二十九年乡试榜首,算起来,该是茂广林在任时加官的。

蓝渐清把伞晃回来,又遮住了危浪平的肩。

危浪平面无表情,静静看了宋修文片刻。他目光深邃冷静,里头藏着太多考量和审视, “宋大人不见得是好意。”

“危大人缺的不是好意。”宋修文笑起来,说:“我大理寺没有想过和稀泥,最起码我提审了犯人,拿出了供词。”

危浪平没说话,宋修文又说:“这个案子动不了应三川,他是当朝新贵,皇上手把手教出来的人。皇上身边如今暂无可用之人,他不会轻易让应三川进大理寺被审。毕竟进去容易出来难,危大人想讨个公道,只能另寻僻径。”

蓝渐清静静听着,危浪平颔首,目光看向皇城之外,苍鹰盘旋在龙脊山雨雾之中,多日的雨水没有完全冲刷掉血肉腥味,它们俯首下冲,从泥水间啄食泡烂的残肢。

危浪平在凉风中垂下了头,问:“危家不涉党争,这是家训。”

宋修文望着大雨,撑伞的手稳稳当当,没有在风中有一点偏移,“输了才叫党争,赢了叫扶正大统。”

危浪平嗤笑一声:“口齿伶俐。”

“这是在京城,口齿也是刀剑,我是个笔墨书生,能活在京城,靠的也不全是舌头。”宋修文说,“这些话今日能在这里跟危大人摊开了说,是因为时机到了。二公子为什么死?难道是因为拳脚功夫不够好么?危大人见过二公子的身体,一刀一剑都是奔着命去的,他们要的不是二公子的命,是危家的命。”

宋修文又说:“今次是二公子,再次就是温阳郡主,听闻温阳郡主有喜,危大人迟早要把郡主接回京的。”

危浪平脸色冰冷,他沉默须臾,道:“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又是想叫我做什么?”

危家的马车就停在衙门口三步之外,宋修文撑着伞,跟着危浪平一同走下长长的青阶梯,走到了衙门口,二人才停下来。

衙门口的屋檐滴着水,冷雨斜打进来,宋修文立在廊下。

宋修文开口,却好似答非所问:“皇上是第三朝新帝,再往前数,还有先皇,还有昭德帝。危家为什么是四大家?因为危太祖是开国功臣,是护着昭德帝登上大位的功臣。危家明明是先帝首封,如今却挂在四大家尾巴上,这又是为什么?”

宋修文在檐下收起伞,说:“——就是因为危家不涉党政。”

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也是所有世家都心知肚明的老生常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不了下一个开国功臣,那就只能随着朝代更迭而被替代。

“裴家倒了,是因为裴家只靠卖女儿而不做实事。”宋修文长叹一口气,惋惜道:“可危大人拿捏着金子似的商道,凭什么要居于人下呢?”

危浪平沉默良久,他如今已是孤军奋战,他从前还想着要给胞弟一个未来,如今的慰藉却只剩下远在阳府老家的妻儿。他与四大家不同,文家枝繁叶茂,文沉大权在握。夏家根深蒂固,夏老侯爷有老将情谊。只有危浪平,他什么都没有。

危浪平到这个地步,不怕无所得,只怕妻儿有所失。他必须要重启商道,在局势中做出一个能死地后生的抉择。

危浪平能猜出宋修文背后的党派,他今日坐在自己后头,是摆明了和三司打擂台,他不是文沉的人,又一再试图扣审应三川,他只能是梁长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