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2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严瑞已经在内阁书房里谈了几轮,今年春闱的流程一切从简,不必殿试。考生名单核对无误后,就由吏部任为翰林院编修或修撰。

进了翰林院以后就有机会入直内阁。这是当初茂广林给闵疏指的路。

内阁里有些老头,议事都要烧炭,否则难捱。几人对坐,宫女行云流水地沏茶,没人端杯子喝,都等着严瑞开口。

严瑞叹口气,说:“这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就那么些人,要是实在不好安排,不如全塞到翰林院去,慢慢再挑嘛。”

周枕和颜悦色道:“慢慢挑又是怎么个挑法?”

严瑞手指摩挲着名册,翻开一看,又看到角落里两个熟悉的字。他手指一顿,说:“这个叫闵疏的……”

严瑞没见过闵疏,但他想起三年前茂广林曾委托过他,说他有个学生叫闵疏,是个可造之材,可以留意着送进内阁。

于是严瑞微微想了片刻,说:“他是会元?能从暨南考上来实在是不容易,不如拨到我们内阁来。太子如今快三岁,欣嫔娘娘吩咐着要给皇子寻个合适的老师,我看正好把闵疏拨过去做太子少师。”

“事关国祚,岂能儿戏?”立刻有人说:“太子如今才三岁,还学不进什么东西,背些诗词经文启蒙也就是了。”

严瑞反驳道:“这个闵疏是一次考中,这种天赋异禀的学子百年才出多少个?便是考到七老八十才中榜的也大有人在。太子年幼,总不能总是叫老古董去教,依我看,择个年轻的小子去做少师就很好。”

太子是欣嫔诞下来的孩子,严瑞见过一眼,觉得资质平平,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奈何如今圣上就这一个孩子,是头猪都要捧着供着。

众人吵来吵去,本以为此事没个定论,不曾想三日后,调令就下来了。

还真是太子少师。

这可是当朝头一例,前一个内阁首辅兼东宫太傅是茂广林,教出了长宁王这样的人物。如今这个太子少师不过二十一,既没有娶妻生子,家里也没有年幼的兄弟姊妹,叫他去教一个三岁小儿,也说不清到底是高升还是下放。

好在闵疏并不犹豫,他果断接了调任令,第二日就穿着官服进了国子监。

太子梁阮,是个刚刚满三岁的奶包子。欣嫔母凭子贵,地位已经越过了皇后去。

闵疏说是太子少师,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他进了国子监,才发现里头不仅有梁阮,还有两个稍微小些的男孩。那男孩靠在窗边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倒显得分外可爱。

“闵大人。”他起身问安,说:“小石头说今天有新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就是你吗?”

闵疏细细打量着孩子,没猜出他是谁。太子长得像极了梁长风,梁长风又随了生母的样子,得了一还算漂亮的脸,故而太子也看着冰雪可爱。

而面前这个孩子眉目间看不出与父母相似的地方来,他年少老成,端着手看闵疏。

“这是长宁王府世子梁在安,还没有表字。”身边的内侍极其有眼色,立刻递了个话头:“另外一位,是吏部尚书危浪平危大人家的嫡子,危禾。”

闵疏攥紧了手里的书册,半晌才松开手,说:“世子聪慧,已经猜出微臣身份了。”

“我见过你。”梁在安盯着他,懒散地挥手摒退四周。他年纪尚小,举手投足间已经有矜贵之感,这是一种在上位者的环境中潜移默化养成的气势,跟他爹很像。他样貌不像梁长宁,只有神态像长宁王。

内侍恭敬退下,闵疏便知道这屋子里一干人等都以梁在安为首。梁在安比梁阮看起来倒更像个皇子,也不知道是文画扇教出来的还是梁长宁教出来的。

“世子见过微臣?”闵疏站在他跟前,问:“世子知道微臣姓什么,也是猜出来的吗?”

“那倒不是,是下人们说的。”梁在安打量他片刻,歪着头:“你的眼睛眉毛和我娘的一样。”

“这算什么见过!”梁阮凑过来,说:“老师长得好看,叔母长得也好看,我看话本子上说,只有神仙才长得好看,而好看的神仙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做的,她后来捏泥巴累了,就叫宫女做了个模具……”

危禾也凑过来,否认道:“女娲娘娘又不是宫里的主子,她没有宫女,她只有丫鬟!”

梁阮不信,跟危禾大吵起来,梁在安神在在看戏。正吵着,梁阮一激动,恶狠狠扑上去咬了一口危禾。

内侍们连忙上来拉架,闵疏也吓了一跳,蹲下去查看危禾的伤势。那一口咬在他脸蛋上,牙印子分外明显。

梁阮见闯了祸,嘴巴一瘪就要哭。危禾连忙松开捂着脸蛋的手,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呀,我不是好好的吗。”

闵疏想起三年前危移的死,到底觉得对危浪平有所亏欠,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多了两分愧疚。

闵疏松开手,故作严厉:“下次再打架,我可要罚了。”

梁阮有些怕,嘟囔着坐回了书案前。

三四岁的小孩子着实没什么可教的,不过是背些五言唐诗,闵疏这少师做得好不清闲,等熬到了放课,三个小奶团子被自家宫人拎走了,闵疏才坐回去长叹一口气。

今日天气好,宫外有小丫头们在放纸鸢,闵疏一个人闲来无事,顺着宫墙散步,一边仰头看那些纸鸢。

他还没有在京城买院子,他如今手里还有些剩余的银子,只能买些两进的小院子。

闵疏犹豫了两天,还是没住翰林院分下来的房间,他不想跟别人挤在一起,自己出去买了个小院子。

这院子在城西,离宫里远,离茂广林的院子近。

闵疏没买仆人,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来,他有时候会浆洗一下换下来的衣物,或者请隔壁的嫂子洗衣。城西的劳力并不昂贵,相反非常廉价。

闵疏擦干了手,把洗干净的茶壶搁在太阳下晾晒,躺在摇椅上慢慢翻看书卷。

入夜,他独自循着老路,进了茂广林的私塾。

里头草木荒凉,一丝生气也没有。闵疏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扶着门框长长静立。

不知道老师去哪里了,如今怎么样。

背后一阵凉风刮过,接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又迅速地捂住他的嘴,闵疏瞳孔紧缩,正要反抗就被一掌在后颈,他的手指无力垂下,身子一软就落进了身后的怀里。

第77章 求和

“小白眼狼……”

闵疏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他张嘴死死咬住梁长宁的虎口,梁长宁吃痛,却没放手,反而低声笑起来:“三年不见,脾气见长。”

“呸!”闵疏吐出血沫,抬脚就踢。梁长宁骤然把他翻过来,往肩上一扛,说:“老师早叫我接走了,这地方太潮不好住人,你再动,我保证你再见不到他!”

“又来这一套!”闵疏踢他一脚,骂道:“谁要信你!”

“安之啊。”梁长宁笑起来,扛着他往外头走,说:“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兄,怎么不能信我?”

闵疏静默一瞬,声音有点喑哑:“王爷还是我姐夫呢,姐夫就这么对你小舅子?”

梁长宁横打抱在怀里:“不是姐夫。”

梁长宁重复一遍:“我虽然娶了文画扇,但跟她向来是楚河两地,姐夫这个辈分,我不认。”

闵疏嗤笑一声,说:“你们的合欢酒还是我端去的,也洞房花烛过了,也生儿育女了,皇室宗亲也告之了,你说不认就不认,你算老几?”

梁长宁站定,闵疏在他怀里盯着他,又问:“老师在哪里?”

“在陈聪府上住着。”梁长宁把他放下来,说:“那院子还是你从前选的,你该去逛过。”

闵疏对那个宅子已经记不太清了。梁长宁说茂广林在他那儿住着,闵疏心里就松了些,当即就要转身回去。

“你住在哪儿?”梁长宁在他身后说:“你娘的尸骨可是我叫人收拾的,安之啊,你最好——”

“少威胁我。”闵疏骤然回身一把抓住梁长宁的衣领,低声狠戾道:“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由你欺凌的小鸡崽子吗?梁长宁我告诉你——”

“我叫人好好安葬了。”梁长宁说:“不过不知道你娘原来的祖籍在哪里,所以就把牌位搁在了祠堂里,你有空,就来拜一拜。”

闵疏把话尾咽下去,半晌才说:“我不信你是安的好心。”

“闵大人不是一向只求结果不问过程吗?”梁长宁按住按他手腕,说:“你不管你娘的身后事?我从没扣押过她,她死在文沉府里,是为了保你。”

“我会亲手血刃文沉。”闵疏冷静地说:“这是我的家事,轮不着王爷费心。”

“你做不到。”梁长宁语气笃定,说,“三年前你是他的豢养的鹰犬,三年后,你也不见得能杀了他。闵疏,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螂臂挡车以卵击石,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闵疏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嘲讽道:“我是鹰犬,王爷是老虎。要请老虎搏狐,得先要我以身饲虎。跟着王爷实在是太委屈,我受不住,倒不如和文沉同归于尽,好歹死也死得痛快。”

梁长宁没有再说话,他盯着闵疏的脸,像是在打量他是否说了真心话。但闵疏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梁长宁看了许久,什么都看不出来。

“文画扇想杀你,文沉也要灭你的口。你娘一死,你们的那点关系已经是分崩离析。”梁长宁松开手,看着闵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梁长宁在闵疏背后说:“你如今是新科状元就任太子少师,内阁会盯着你。应三川又见过你的脸,他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为保前途,说不定就会对你动手。”

“安之,你已经深陷泥淖,单打独斗不是最优选择。”梁长宁看见闵疏背影微微一顿,才笑起来,说:“你要动文沉,只能从土地改革入手,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能推动土地改革的人是潘振玉和陈聪,而他们都在我手里。”

陈聪还是闵疏替他拉拢的,闵疏从前为梁长宁出谋划策做了多少事,如今这些都成了把闵疏推向梁长宁的手,都成了作茧自缚。

然而闵疏只是微微一顿,接着就不再理会梁长宁,他推开院子的旧木门,半边肩膀陷在阴影里。他站在檐牙下,扶着门框立了小片刻,梁长宁以为他在思虑厉害关系,没想到他只是偏过头来对着梁长宁微微一笑。这一抹笑意里带着点奚落和嘲讽,梁长宁看出他的厌烦和疲惫,一时间竟想去扶他。

“任他张良计,也有过墙梯。王爷走王爷的路,我渡我的河。”闵疏回首,身影消失在月夜里,清澈的声音微不可闻:“既然咱们都对文沉有兴趣,还望王爷早早下手,免得我抢在前头,说不得那时候,我也成了王爷的拦路石,非铲不可呢。”

梁长宁没有去追他,他站在台阶上,隔着大开的木门,远远望着闵疏离去的方向。他知道这是闵疏对他所抛出枝条的冷漠拒绝,若是换了别人,梁长宁或许会制造些杀身之祸逼迫着他来投靠,可这是闵疏,他们的对弈还停在三年前的那一场残局上,黑子白子纠缠交杂,黑子妄图求和,可白子已经抽身离开。

雕花棋篓里只有一种棋,那即是白棋。谋权之人却不再只有一种野心,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安之,安之。

梁长宁在阴凉的晚风中咀嚼他的表字,这两个字笔画甚少,看起来简单明了,横撇锐利,寻不到一笔竖直。他的安之从不走利落的路子,做事也并不直接。他喜欢诛心,他不是恶毒,只是他恩怨分明,不愿意快刀斩乱麻。

梁长宁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张俭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要跟着闵大人吗?”张俭低声说:“我瞧着闵大人身边有眼睛盯着。”

“不。”梁长宁转身离开,往王府的方向走,他说,“这只是暗地里的,等哪日他上了朝堂,还有比这多一百倍的眼睛,他已经学会自己解决了。”

半月之后,又是闵疏上课的时候。闵疏坐在国子监里,守着几个孩子练字。国子监靠着御花园,从窗里望出去,能看见开在墙角的玉兰。几个孩子坐不住,手里捏着笔,心已经飞出去了。

闵疏也往外望了一眼,春光太漂亮,难怪叫人移不开眼。

“罢了,”闵疏无奈道:“出去玩儿吧。”

“诶?”危禾呆呆愣愣地,各人的书童侍女们也诧异了一瞬,以为听错了。

“闵大人,这是课上呢……”内侍犹豫着,问:“要是欣嫔娘娘问起来,奴才们不知怎么说才好。若小主子们耽于玩乐,怕上头主子降罪。”

闵疏笑起来,干脆三两步走到窗户边,双臂一展,就推开了大窗。

四月初的风吹进来,到处都是花香。麻雀歪头站在玉兰枝干上,温煦的阳光跟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心中醒,口中说,纸上做,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矣。”闵疏的发丝被春风扬起,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又矜贵,他偏头说对几个小团子说:“许你们去御花园逛逛,可不许闯出祸事来,今日不压着你们写大字,但是回去要背诗,明白吗?”

几个小团子兴高采烈应下了,胡乱搁下笔迫不及待就往外冲。

闵疏独自凭栏望出去,得了一点安静。

他不知道,此刻听龙殿里吵得正凶。

内阁严瑞和刘缙云提了闵疏做少师,按往年的调动流程,闵疏就该入直内阁,居于严瑞之下,当个大学士,也能有议政权。

如今内阁缺人,三年前户部尚书李开源被斩首抄家问罪,李家在朝为官的人斩了一大批,户部也空出许多位置来。更不要论狗都不愿意去的工部。又因为暨南霉米案牵连了好几个官员,所以才借着大赦的名义开了恩科,如今六部恨不得一个人砍成三个人用,谁都想从这次会试里抢人。

严瑞提出要闵疏进内阁,文沉当场就沉了脸色,说:“此子实在年轻,能考中实在是运气使然!内阁是什么地方,议政决策都不能出岔子,他比圣上还年轻,把内阁当玩乐的地方吗!”

刘缙云出列,说:“内阁议事都是有章程,又不是一言堂,要说决策之权,我们内阁的起草,不也要再过一遍丞相的手,哪里来的岔子呢?”

文沉冷哼一声,又说:“历来入职内阁,都是从六部里提人,要么是侍郎,要么是尚书。前一个李开源没入内阁,现在这个钱方总能升上去,你严瑞提个太子少师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的很对,内阁的人数并不太固定,一般也就是六部里掌权者提一个出来,然后聚在一起商量事。严瑞跟太子少师这个职位打不了什么照面,他这样提闵疏,倒容易叫人生疑。

内阁不好进,能进去的也不见得是权力最大的。像危浪平这样的吏部侍郎,管着官员调任之事,本身权力就已经够大了,最易出现贪墨舞弊。危家商路日进斗金,危浪平也看不上那点贿赂的银两。因此内阁议事,他常常是自己就回避了的。

不过今日不同,今日本就是商议官员任用,所以危浪平就立在一边,听着几方沸反盈天的争论。

闵疏这个名字对危浪平来说并不熟悉,对文沉来说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