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文沉倒是知道闵疏跑了,不过他一直以为闵疏死了。陈弱水死在了火里,文沉顺势就烧了府里不干净的东西,锦衣卫翻了废墟,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全成了黑黢黢的灰烬。

督察院也疑心过,或许是文沉故意放的火,这才躲过了霉米案,没叫李开源拖累。风声过去后,文沉曾派人找过闵疏。一个没有户籍和路引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可偏偏找了几日都没消息,石沉大海一样消失了踪迹。

文沉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闵疏毒发,死在了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他一开始还担心闵疏回来质问他陈弱水一事,倒不是愧疚心虚,而是担心闵疏鱼死网破,把这件事捅到外头去。

文沉这十几年来都做事小心,除了那么几个签了死契的家仆和家里的夫人嫡子,几乎没人知道闵疏的存在。他们或许隐约猜测过文沉有个外室,但陈弱水被文沉关在城西那种地方,下人们猜测无果,便也归咎于自己的臆想。

文沉派人守在城门好几个月,为的就是提防着闵疏回京击鼓鸣冤,预备等人一出现就立刻把闵疏捆起来拖到荒郊野外去杀了。

可过了这么久闵疏都没出现过,文沉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确定闵疏是死了。毕竟孤离这种药实在阴毒,文沉对孤离十分有信心,没曾想过了三年,他这个跑掉的棋子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是光明正大有了户籍和官职的新科状元!

想到此处,文沉暗暗磨牙。

第78章 乔迁

议事堂里争论不休,各部心里早就憋着火。

最后还是督察院蒋知出来打圆场,由吏部写了个空缺职位汇总的册子上呈,排列完空缺职位后,把人塞到了通政使司去。

原先还吵着的几人都哑了火,通政使司的空缺大,贴上去一个新科状元不亏,虽然只是个五品参议,但胜在通政使司的是个喉舌之地,地位直逼司礼监,也不算大材小用。

这个位置梁长宁没有想到,也是闵疏不曾考虑过的。虽然在意料之外,但非常巧妙地给闵疏递了把梯子。

闵疏一直想要查找文沉十七年前下江南为非作歹滥用私权的罪证,他还想着要为他娘求一个公道,可恨文沉权大势大,为人又精明狡猾,根本无错处可循。

三年前,李开源贪墨赈灾银、调换霉米、买卖官职的案子,本该是扳倒文沉最好的时机。可文沉借着陈弱水的那把大火把自己身上的脏东西洗得一干二净。

如今想要再做努力,除了等待新的机会,还得查找过去的疏漏。恰巧通政使司的天书阁就是存放内外章疏,各部文书卷宗、陈年档案、命令文书的地方。

在外头看来,是吏部把新科状元下放到通政使司去当个小小的卷宗管理官吏,实际上对闵疏来说,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

要查文沉的疏漏,就要从十七年前,文沉下江南开始查起。

闵疏现在是孤家寡人,没有人是他的同伴,也没有人能够与他商议。他习惯了在心里默念,连做梦也不曾呓语过。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闪过太多东西,他知道母亲姓陈,却不知道是江南的哪户人家。他沉思太久,睡意正要迷迷糊糊上头,窗外却起了一点动静。

黑猫蹿上房顶,瓦片被蹬落砸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闵疏几日没睡过好觉,早已经困得不行。他精神不大好,又怕冷,此刻一激就清醒过来,翻身想下床出去查看。

他直觉不太对,正要垂脚穿鞋的一瞬间,冷箭唰啦一声刺破窗户纸,钉在了床柱上。

暗杀!

闵疏只来得及侧身一滚,一排短箭叮叮叮地砸进来插成一排。这屋子太小,根本没地方可躲,照这样不消片刻就能被扎成马蜂窝。

黑暗中没有烛火,只能靠着月光辨认,闵疏身边没有盾剑,只能躲进柜子去。他目光扫过屋内,黑夜里藏着太多人影,床帏被冷风带起,窗边突然跃进来一个影子,闵疏猛然抽出枕下短刀,那人却双手一扭,把闵疏的两臂反绞在背后。

“别动。”梁长宁把人按回床上,外头的短箭还在射,全都叮叮叮插进床头,低声说,“有人要杀你。”

闵疏听见熟悉的语气,背脊一松,顺着惯性滚进床的最里头,梁长宁翻身压在他身上,抽出长剑啪啪啪地把射来的箭全砍断。

他游刃有余,还能在舞刀弄枪的空隙里亲一口闵疏,和善地问他:“怕不怕?我护着你呢。”

闵疏忍无可忍,一耳光抽在他脸上:“少恶心我!”

梁长宁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耳朵嗡鸣,他一激灵,短箭从他耳侧擦过,锋利的箭矢擦断了闵疏扬起来的一缕长发,梁长宁舌尖顶住上颚,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

他来不及动作,抬头向房顶看去,骤然往上一跃,在横梁上借力,闷头破开了薄瓦屋顶。

瓦片哗啦啦往下砸,闵疏抱头缩成团,整个人差点没躲开。外头人影幢幢,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有人踹开了房门,闵疏握紧了短剑,房顶上的梁长宁收拾完了杀手,纵身一跃:“辛庄!去把人给我抓了!”

闵疏飞快坐起来,张俭提刀站在门口,脸上全是血迹,他随手抹掉,在一地乱箭中微微一笑:“闵大人,好、好久不见!”

闵疏微微喘息着,问:“外头的人全死了吗?”

“还剩两个活口。”张俭点燃蜡烛,说:“闵大人能猜出是谁的人马吗?”

“还能是谁。”闵疏冷笑一声,“文沉的手段也就这点。”

梁长宁收了剑,侧身站在门前,他带来不过三五个人,竟把外头的二十来个人全灭了口。外头的月光顺着敞开的木门照在梁长宁脸上,他左脸一个绯红的巴掌印,一看就知道用了大力气,分毫不留情。

张俭悄悄移开目光,半晌又移回来,在梁长宁和闵疏之间来回打转。闵疏冷着脸:“看什么。”

张俭恭敬行礼,说:“这里今夜不能住了,房顶也破了,不知大人是否……”

方才梁长宁跟砍肉切菜一样祸害了这房子,如今房顶的瓦片也碎了,门也破了,满地都是刀剑和尸首。好在这院子偏僻,没有惊动别处的人家。

梁长宁觉得张俭上道,赞许看他一眼,开口说:“这里住不了人,不如跟我回去。”

“眼神收收。”闵疏站起来,满头满脸都是灰,他看也不看梁长宁,说:“谁要跟你回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梁长宁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一声:“脾气见长。”

“主子,可能不是脾气见长。”张俭凑在他身边,小声说:“我觉得……闵大人从前就是这个脾气。”

只是现在不装了。这话张俭没说出口,梁长宁却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意味深长:“小鸡仔长成老鹰,抓起人来要见血。”

闵疏似乎是听见了,却没回头,他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梁长宁跟到他身后,说:“不叫你去我那里,你今夜不如去陈聪那儿将就住着,你知道那个院子……从前是裴三的,潘振玉和辛庄也住那里头,裴三的院子大,所以隔了偏院出来给老师住,偏院好几间厢房呢,你不想挨着我,挨着老师也不行?”

话到此处,闵疏也只好冷着脸点头。他鼻尖上有灰,穿着单薄的寝衣,锁骨上还有擦破的红痕。看起来颇有些狼狈,偏偏他又一副清冷孤高的样子,直叫人想把他扛起来带回家好生洗干净了扔到床上去抱着睡。

梁长宁忍了又忍,才没伸出手去替他擦灰。

陈聪的院子里没有太多丫鬟,只有两三个小厮常常伺候着。这些人是梁长宁拨过来照顾茂广林的下人。

茂广林老了,孔宗既担心陈聪的腿,又念着茂老年老多病,常常两个院子跑。这院子全是些男子,洗衣做饭是样样不会,有时候没热水泡茶,就从水缸或井里打一瓢生水将就喝。

茂广林搬过来后,每日都要泡茶煮药,梁长宁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拨了人手来。

孔宗还替陈聪讨价还价,丫鬟小厮的月银一概从长宁王府出,梁长宁家财万贯,养着他们也不过是小钱,便也点头应下了。

闵疏洗漱完上床时,院子里的人都睡了,次日天亮,才有人来敲门。

小炉子点火,砂锅里煮着鱼片粥,香气扑鼻。

陈聪站在门前,见闵疏隔窗绾发,扬声说:“闵大人早!”

闵疏手指一顿,换了衣服出去迎他,说:“昨日深夜造访,实在是不该,看你睡下了就没叨扰,还叫你一个主人家早上来见我,真是叫我惭愧。”

“哪里的话。”陈聪笑起来,说:“鱼片粥,正好当早膳。”

陈聪这院子里还住这潘振玉和孔宗,他们二人蹲在木桥上撒饵喂鱼,水池里种了紫色的睡莲,已经冒了花苞。

闵疏侧身请陈聪进门,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陈聪注意到他的视线,大大方方地撩起裤腿给他看,说:“潘明过替我在塞北寻了木匠,做了个能活动的假腿,穿上外袍遮住了就看不太出来,只是平日里还是轮椅坐得多。毕竟是硬木头,磨得皮肉痛,长老茧子也耐不住。”

闵疏收回目光,和陈聪对坐喝粥。他靠着椅背,手里捏着勺子,半晌才问:“我听梁……我听王爷说,老师也住在这里?”

他又接着改口道:“王爷跟我说,他将茂阁老接到大人这里来了。”

陈聪有些意外,喝了口粥问:“闵大人是茂阁老的学生?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茂阁老对我恩重如山,孔宗说茂阁老年龄渐长,身子骨不如从前,王爷叫他多照顾照顾。可惜茂阁老不愿意住到王府去,觉得太扎眼,单独给他买宅子呢,他自己手里也有些钱,就是不愿意。后来还是潘明过去说服了茂阁老,我想……他大抵还是记得潘明过,想推一推地安疏吧。”

闵疏静默片刻,问:“我可以去见一见老师吗?”

“当然可以。”陈聪犹豫着,又说:“只是有些事要先说在前头,茂老的情况不大好……”

闵疏以为茂广林得了什么重病,一时心急,皱起眉来。

陈聪拿帕子擦嘴,说:“茂阁老今年也有八十好几,这个年龄已然算是高寿,阁老身体倒是没什么大毛病,这些还要孔宗来说,我也是不大懂的。我要说的是,阁老跟从前不同了,很多事记不得,好一阵坏一阵。”

既然不是生病,闵疏微微放下心,他喝完鱼片粥,就有小丫鬟上来收拾干净,又拿了热帕子给闵疏擦手。这些丫鬟小厮是长宁王府一早派过来的人,都捡着聪明机灵的人送。陈聪会看眼色,知道这是梁长宁给闵疏派的人,就把人全都塞到了闵疏这院子里来。

第79章 呆症

闵疏把陈聪送到门口,又绕路回了院子。潘振玉和孔宗还坐在木拱桥的栅栏上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

“孔大夫。”闵疏立在他身侧,垂眸看着他手里的鱼食,“经年不见,医术精进良多。”

“经年不见,闵大人风华依旧。”孔宗笑起来,把手里的鱼食全倒给潘振玉,他拍拍手上的残渣,问:“我给闵大人把个脉?”

闵疏看向他,把手伸出去,半悬在空中。孔宗两根指头搭上去,闭眼摸了良久,才收回手:“比三年前虚,不过是好事情,我摸着寒毒倒少了许多……我开个方子,给你补补身子吧?”

闵疏知道孔宗是名医,他当年就是靠着一手医术把梁长宁从战场的鬼门关拉回来,又能解很多疑难杂症。闵疏猜出孔宗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残毒,只是没有挑明。

闵疏笑说:“先生的诊金太高,今日开这方子,我改日要好生报答。”

“报答谈不上。”孔宗摆手,把潘振玉手里的鱼食又抢回来,才说:“闵大人也算我小半个主子,以后在王爷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给我兜底说点好话,可比那诊金值钱。”

潘振玉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孔宗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地方来给闵疏。闵疏瞧着那栏杆上全是灰,他站着没动,半晌勉强才撩袍子坐下去三人并排坐,一同喂鱼。

孔宗知道闵疏是来问什么的。昨日半夜张俭敲门,说他家王爷借着茂阁老的光才把这小状元诓回来,小状元提起裤子不认人,还给了自家主子一巴掌。

这事是张俭悄悄说的,没到天亮,传得连陈聪都知道了。

他这才赶忙来跑一趟,把人家茂老先生拉出来,就是为了留闵疏住在这里。

孔宗觉得此法太迂回,他建议张俭直接把闵疏敲晕了抗回安鸾殿,孔宗愿意配两副绝好的药送去,保管闵疏食髓知味……男人嘛,床头打架床尾和!

潘振玉不这么觉得,他细细分析,说:“王爷这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人离得近,有事情常常商议,自然就越走越近。我瞧着闵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孔宗你那法子是馊主意,拉几把倒!”

孔宗看闵疏迟迟不开口,心里跟明镜似的,直说:“茂老先生也吃着药呢,就是胃口不好,两碗药要煎成一碗才喝得完。”

闵疏才顺着话头问:“老师身子怎么样?我想见见老师,又怕打扰他。陈聪说老师的身子没有什么大毛病,还说他也不太懂,毕竟是医理上的事情,术业有专攻,还是得你多照顾。”

孔宗手指捻着鱼食,把他们全都揉成粉末。睡莲底下的锦鲤动作缓慢,偶尔才浮出水吞一两颗。

孔宗嗯了一声,潘振玉也没说话,闵疏心里焦急起来,稳了心神,问:“若是老师身子不好,也能医的。在京城要什么名贵药材都好找,孔大夫若是有难言之隐——”

“诶,不是什么名贵药材的事,”孔宗叹口气,说:“老先生现在岁数大了,肯定有些小毛病。我听闻从前他在朝为官的时候就积劳成疾,有一次甚至在议事堂咳出血来。先帝召御医查看,都说没有大毛病,但总归是把人底子熬虚了。”

闵疏心里揪起来,又听孔宗说:“好在老先生退居辞官,也算是休养了几年,算起来,今年入冬后,老先生就八十四了。这个年龄已经是长寿,天底下百岁老人不多,我们都希望老先生能到那时候,但人一老,很多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子就压不住,茂老如今……如今记不得太多事,也认不了几个人,这毛病时好时坏,丫鬟小厮伺候着,他也常常喊错名字,对了,年前叫过一回你呢。”

闵疏心里难受,问:“老师叫我做什么?”

潘振玉才说:“阁老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说句没有尊卑的话,阁老是东宫首辅,教了一辈子书,是把学生当孩子养。那日丫鬟见天气好,扶着阁老出来晒太阳,阁老就非要晒书。”

书籍铺了一地,茂广林拄着拐杖,眯着眼睛仰头看天。树荫投射下明媚的光斑,榕树上有只蝉在叫,微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盯着天,又低头看书。

“一本都不能少。”茂广林郑重地说 ,“都是我学生的文章,一个字,一张纸都不能少,要多晒晒太阳,免得受潮,也不能叫虫蛀了。晒好了,再一本一本收起来,装到大箱子里去。”

丫鬟应着,到了晚上收书,茂广林来检查,却发现少了一本。他当即就要拄着拐杖出去找。他脑子不清醒后,脾气也变得倔起来,常常说一不二,即便是当时劝下了,等到夜深人静大伙都睡了,他还要偷偷起来去做。

丫鬟没办法,只能打着灯笼陪他找。找了大半夜,惊动了陈聪和潘振玉跟他一起找,最后连梁长宁都来了。院子里灯火通明,乌泱泱站了一地的奴仆。

梁长宁微有些不耐,问丫鬟:“丢了本什么书?叫人去本王府上的书阁取一本来不就是了?”

丫鬟哪敢瞒梁长宁,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奴婢也问了老先生,老先生就是不说,不过上午搬书的时候,老先生提过一句,说这几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他学生的文章。”

这就难办了,那些文章都是亲笔书写的孤本,很多都没有誊抄,甚至有大半都只有茂广林看过。

梁长宁叹口气,俯身站在茂广林面前,想把躬腰提灯笼找东西的老人扶起来。茂广林不要他扶,把他推开,梁长宁就问:“老师,丢了哪个学生的文章?”

茂广林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他半晌,只是他没有认出梁长宁,他记忆里的梁长宁是少年模样,而非如今威严冷峻的大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