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4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安之……”茂广林低声喊:“安之的文章丢了,我记得……我记得把安之的文章和六殿下的文章收在一起了,怎么如今翻不到了呢?那可是篇好文章,虽然还有些稚嫩,笔力不足,但安之还小,能写成这样已经叫我意外,我可要替他好好收着,以后他能用得着……丢到哪里去呢?都怪我记性不好!”

梁长宁立刻想起这篇文章来,他扫过一眼那篇文章,那是他回京之后第一次拜访茂广林的私塾,茂广林给他看了这篇文章并向他举荐闵疏,说假以时日,闵疏或能成王佐之才。

梁长宁记起这件事,他哄骗茂广林说:“老师,安之的文章在我书房里。”

茂广林啊了一声,明显不信。梁长宁继续说:“您把文章给我看了,说安之是个可用的人,还说他天资高,只是家世不太清白,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实在是好,一时间忘了还给您,您再借我看几日,我到时候一定还您。”

茂广林这才认出了梁长宁,他意识清醒了些,先喊他六殿下,又改口叫他王爷。

“安之呢?”他让梁长宁搀扶着他,环顾一圈院子里站着的人,把他们都认了出来,他箱子里还装着潘振玉的地安疏和陈聪当年自请去暨南的陈情书。他一个人一个人叫,从潘振玉到陈聪,又问了严瑞,最后他问梁长宁:“我的安之呢?”

“他……”梁长宁看着茂广林这样子心里难受,“老师,安之在我那里给我当幕僚呢。今夜冷,我就没叫他来,他此刻还睡着。”

茂广林的清醒好像也只是那一瞬,他坐在廊下,垂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

潘振玉后来提及此事,孔宗说:“这病不好医。”

闵疏没说话,垂头捏着鱼食,他耳侧的发丝落下来挡住了脸,孔宗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是都在伤心难过。

闵疏也知道这病不好医,他见过不少这样的老人,他知道健忘是呆症的征兆,有些老人六七十岁就开始犯病,而茂广林撑到了八十岁还能在这里坐着,已经是很不错了。

“我读过天年,”闵疏不怪孔宗医不好茂广林,他知道这是老人都会有的病,他说:“医书上说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或许就是这种病。我知道孔大夫是怕老师认不出我,我会难过。”

闵疏偏头,那些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分外好看,孔宗听见他说:“多谢孔大夫告诉我这些,可我还是想去见一见老师,他认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老师这样子……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这话倒是不假,孔宗颔首,说:“人就在隔壁偏院,茂阁老辞官前说的是回老家养老,现在留在京城反而容易遭人话柄,偏院里伺候的人都是王爷派来的丫鬟,不敢说多机灵,口风一定很严谨。”

闵疏站起来,点头致谢了就准备走,他手里还抓着把鱼食,想一股脑丢水里去,又怕撑死了鱼。又犹豫着想学孔宗丢到潘振玉手里去,又觉得没熟到那份上。他抓着鱼食站了小片刻,孔宗就从脚底下拖出个鱼食小盆来,闵疏眉头一松,尽数丢了进去。

茂广林实在是老了。他每日里最多的时候就是睡觉,偶尔清醒了,就要看一看书。他看不清字,也不要丫鬟给他念,下头人就抄成大字给他看。

闵疏到的时候,茂广林正捧着书仰头睡在摇椅上,他两鬓斑白,每条皱纹里都是热血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闵疏没有叫醒他,他静静看了半晌,吩咐丫鬟说:“老师有风湿,膝盖关节总疼,你们做副护膝吧。”

丫鬟自然无有不从,恭敬送他离开了。

第80章 定金

闵疏在三日后上任通政使司参议,他顶着参议的头衔,主要还是守着文书档案收拾。他偶尔也进宫去教课,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梁长宁没来打扰闵疏,怕凑得太紧适得其反。

过了两日,闵疏才知道梁长宁在清理整顿西大营的兵,从前里头都是些骑兵,后来仔细分了类且仔细列组归营,增设攻城队,特地从塞北拉回来的精铁做弩箭和投石器。闵疏无心关注这些,他只想快点查一遍档案。

天书阁里一个人都没有,木质地板刚擦过一遍,还湿漉漉冒着水汽。几人高的书架子密密麻麻排列整齐,闵疏顺着年份往下找,从先帝登基开始查起。

大梁昌盛后,一共出了三位皇帝。先祖昭德帝,嘉奖了开国功臣,赏赐四大家诸侯爵位,特令其家族能承蒙恩荫,并颁布了土地税收的法案。先皇景德帝生有六子,当今天子梁长风位列第四,。朝政先是把持在太后手中,后来又落到了权臣手中。

这是史官记载在册子上的简述,闵疏垂眸翻页,一目十行看下去。

要查,就得从景德年间开始查。

手里的册子突然被抽走,面前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闵疏皱眉,抬头就看见了梁长宁似笑非笑的脸。

“晦气。”闵疏靠在书架上,说:“王爷真是闲情逸致,西大营不去巡,来天书阁做什么?”

梁长宁转着手里的书册,说:“参议大人查档案?”

“这也是王爷职责内的事?”闵疏没有伸手夺书,他说:“这通政使司也归王爷管?”

“确实不归我管,”梁长宁微微俯身,和闵疏齐平,看着他的耳廓说:“是来管你。”

“王爷怕是管不着。”闵疏笑起来,说:“管得太宽不是好事。”

“我看好事将近。”梁长宁也笑起来,把书丢回去,轻声说:“看档案不如问我,我知道的事情可比这些写在明面上的更多。”

“怎么听着像是天上掉的馅饼呢?”闵疏离他太近,二人几乎是贴着站在一起,闵疏偏头,避开了梁长宁的脸,说:“王爷惯是会雁过拔毛的,下官是只小鸡崽,还想多活两日呢。”

“做个交易吧。”梁长宁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查旧案,我也要查旧案,我有隐秘消息,闵大人有聪慧计谋,咱们一起查案子,都是顺手的事。”

“青天白日,做什么交易?”闵疏微微侧目,气息都涂在梁长宁耳侧,书架透过明亮的日光,罩在二人身上像是暧昧的床帏薄纱,闵疏漫不经心地说:“天书阁可不是市井集会,你我二人又都是市侩奸商,王爷喜欢坑蒙拐骗,我又爱缺斤少两。这交易,还是不做的好。”

“本王带了杆秤。”梁长宁抬手,把闵疏垂落胸前的发丝缠成绕指柔,“天地良心,童叟无欺。”

闵疏闭上眼,四周全是梁长宁的味道。他洗澡用的皂荚味道很淡,暮秋给他熨烫衣裳的时候爱用果木碳。这味道合在一起,就成了分外独特的淡香。闵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的那段日子,他们同床异梦,又耳鬓厮磨。这种无形无色的味道好似突然成了一只手,这只手在温柔地抚摸闵疏的头发,像是要从头发里吸走闵疏的精气。

“王爷说错话了吧,下官不是幼童,更不是老弱病残,差别大着呢。我发起疯来,可是会咬人的。”闵疏拉长了话尾,勾人得很。

“新欢旧爱,何必这么无情。”梁长宁无可奈何,看着他说:“好歹也是枕边人,本王诚心实意要与参议大人结盟,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赏我两句好话吧。”

闵疏听见这话,往后靠了一点拉开距离,他自己端详梁长宁片刻,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个动作从前只有梁长宁能做,如今闵疏做起来,梁长宁只觉得也别有味道。这只小苍鹰微微扬起下巴睥睨着他,半晌才收回了手,忽然道:“看来那巴掌打得太轻,王爷还没醒。”

梁长宁的眼睛跟着闵疏的手,又抬上来看着闵疏的脸,这次他目光更深了些,他说:“有些东西你查不到,天书阁就是个做脸面的,私底下的阴糟事情都在人心里写着呢。你替我查宫变案,我替你善后,案子结束,我把文沉交给你,要杀要剐我给你殿后,我保证三司会审也拦不了你。”

闵疏笑意微敛,盯着他没说话。

梁长宁等了半晌,闵疏才直起身子来,绕过了他往前走去,“这才是童叟无欺,王爷既然有诚心,下次就该早点拿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买卖嘛。”梁长宁笑起来,跟在闵疏后头,说:“自然要先讨价还价。”

“王爷不愿意吃亏,但我给不了定金。”闵疏笑起来,在书架前站定,这一排全是景德三年的文书,主要是从吏部官职变迁开始记载,闵疏把这一排书册全都抱下来,堆在了书案上。

梁长宁落座在他对面,问:“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闵疏翻开书页,把档案文书全都摊开按日期玛得整整齐齐,说:“学子策论,科考档案,户部拨款,吏部用人,国库出入,稽查调动。我们没有突破口,那这些就全都是突破口。”

“我们……”梁长宁低笑一声,咀嚼这个称呼,又说:“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没办法,太久远了。”闵疏对二人的合作接受得非常之快,他微微皱眉,说:“文沉强掳我娘是在二十年前,而宫变案是在四年前,这中间有太多未知因素可以成为文沉的动机,是谁喂饱了他的胃口,他是怎么逐渐勾结户部独掌权柄,又是怎么勾搭上梁长风和太后的?最重要的是——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要发动宫变案,甚至都不顾及风险,也不再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天水阁落针可闻,往来一个人都没有,初春的阳光暖和又宁静,二人端坐在书阁窗下,空气里好似有不寻常的味道。

梁长宁静默,明白了闵疏着段话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推动了文沉弑君?

这个问题的答案扑朔迷离,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说出来,闵疏又问:“先帝身前,最属意的储君是王爷,那么除了王爷,还有二皇子……我翻阅景德年间的记录,发现先帝曾有意在王爷远征塞北后,立二皇子为太子。”

“是有这回事。”梁长宁回忆片刻,说,“我在垵坡之战中受了重伤,军中有奸细泄露了城防舆图,我险些撑不过来。消息传回京城,朝中大臣劝慰父皇选择储君,有人多次提过二哥。”

二皇子梁长尔,是个温和亲民的皇子。他是皇后嫡子,又是长子。做事滴水不漏,对待兄弟姐妹又分外和善。他从不在意嫡庶卑贱,他曾撞见过梁长风被冷宫的宫人欺辱,梁长尔厉声斥责,还叫自己的宫女去请太医医治。

梁长尔与梁长宁不同。梁长尔知道自己是兄长,要成为榜样,所以他读书分外刻苦,内阁倾力教导他,他从不落下一个时辰的课,他学的都是治国之道、理世之法。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把自己当成要挑起重担的人,担子即便是压断了他的腰,他也绝不哭诉一句。

而梁长宁自小就桀骜不驯,他有少年意气,常常带着弟弟和伴读们翻窗逃课。他读书有天赋,但心不在上头,总是喜欢摸御花园的鱼和上林苑的鸽子烤来吃。梁长宁说不读书就不读书,说要参军就要参军。先帝纵容他,他又拿得出成绩来。

如果梁长宁真的战死在塞北,那么立储君的最好人选就是梁长尔。梁长尔和梁长风差不了几岁,梁长风从没上过学堂,他身世卑贱,不懂局势,又没有能力,根本比不上。

“为什么宫变当夜,文沉要杀了二皇子,推举四皇子?”闵疏叩桌,问:“难道是因为二皇子是皇后嫡子,已然有威望了吗?”

这绝不可能,梁长宁心知肚明,说:“太后和皇后都是裴家女,要推举,也是要推举自己人,哪有肥水流到外人田的道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什么太后放着自家的人不要,转头去选另一个身份卑贱,蠢笨如猪没读过书的四皇子呢?

“那得问问咱们皇上……”闵疏喃喃道,“但问了也没用,这可是知道了要掉脑袋的秘密,要查,还是要知道文沉动手的动机。”

“先查户部。”梁长宁斩钉截铁,说:“说到底,钱才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

闵疏抬眸看他,不像是赞同的样子。梁长宁笑起来,说:“我在军中多年,往往出大漏子,都是从采办开始,钱权蛊惑人心,钱比权更容易摸得到。”

查户部,能更快更全面地查清文沉利益链条的关系网。更重要的是,李开源已经死了,所以他从前经手的文书一概可查。现任的户部尚书钱方接手了李开源曾经留下的漏子,但亏空太大,他根本不敢全都招揽下来,如果能查出李开源的问题,那么这笔烂账大可全栽倒李开源头上,反正死无对证,钱方巴不得多这么个背锅的。

闵疏心说梁长宁果然老奸巨猾,他心里佩服,又不愿意说出来:“那就先查查看。”

梁长宁扫视着桌上的账簿,选了半晌才抽出一本来,他身子前倾越过桌面,半边胸膛靠近了闵疏。闵疏平静地抬头与梁长宁对视,他以为梁长宁又想做些什么,梁长宁却只是抬手,用手背贴在他的脸上。

闵疏没动,梁长宁说:“我先前就想说,你瘦了很多。”

闵疏还是沉默,梁长宁低笑一声,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好了点……孤离解了?”

闵疏瞳孔微微一缩,问:“什么孤离,王爷说些什么呢?”

“别装。”梁长宁盯着他,像是看透了他,“茉莉花太苦,怎么不给我放点糖。”

“王爷是人上人,就该吃苦中苦。”闵疏见旧事败露,索性摊牌。他往后一靠,倚在了书架上,吊着眼角笑:“怎么,难道王爷还挑食不成?”

“是挑得慌,”梁长宁穷穷追不舍,整个胸膛贴近了囚住闵疏,低头说:“挑得这几年什么都吃不下,参议大人把我的胃口养刁了就跑,这算什么事儿?”

“算好事。”闵疏抬手,五指虚虚掐住梁长宁的脖子,男人的脉搏跳动清晰明了,闵疏说:“王爷胃口大,我怕王爷贪多嚼不烂又不消化,帮您断断食,调养调养。”

“别摸这里。”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下移,冷静又克制地在他耳边低声说:“该摸这里。”

“白日宣淫,叫人看见了不好吧?”闵疏没有抽出手,只偏头说:“要么还是我叫辆马车送王爷回府,王妃候着呢。”

梁长宁看着他,突然低下头擒住了闵疏说话的嘴,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闵疏没听清。

这次他没有推开梁长宁,他不知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还是旧情里的一部分。故人相见该寒暄,情人相见该重圆,仇人相见该了结。闵疏不知道自己和梁长宁之间算是什么。郎舅?主仆?亦或是恩客。

唇舌之间没有茉莉的味道,也并不苦涩。

“先查这本,问题多。”梁长宁把手里的账簿递给闵疏,任由闵疏虚握着他地咽喉,他们在斑驳的光影下接吻,鼻息里都是纸墨香气。

闵疏被他亲得有些微微喘息,他胸膛上下起伏,并不抬眼看梁长宁。

“这是定金。”梁长宁看着他的脸,低声说:“是我给参议大人的定金。”

第81章 巡教

查了两日, 果然查出问题来。

景德七年,春三月,户部支出白银三万两。夏末九万两。秋收,拨给了工部十四万两,冬至,又支出七万两。

“这笔钱实在是太大了。”闵疏背后发凉,把账簿摊开了放在书案上说:“这么大一笔钱,几乎是国库总数的三成!”

陈聪和潘振玉同坐在侧,梁长宁问:“有没有收支明细?”

“有。”闵疏条例明确,把账簿推给他,说:“春三月的白银三万两拨给吏部,是官员俸禄。夏季的九万两是为了治水修桥,秋天的十四万两是拨给各省整顿道路、各地学堂,冬至那一笔,也是官员俸禄。”

梁长宁静默片刻,说:“景德七年,或许是内阁出了什么草案,一般来说这么大的支出,定然是为了托住新的变法或改革,虽然里头肯定有贪污亏空,也是过了内阁票拟才能推行的。”

陈聪思虑片刻,说:“或许我知道这笔钱的去处。”

闵疏看向陈聪,等他说话。陈聪说:“闵大人是否知道……巡教?”

巡教是当年的内阁首辅茂广林提出来要加设的职位。

这件事要谈起来,是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陈聪和潘振玉是巡教策的受益人之二,但却没参与过这个新法设定,要问得问当年的参与提案的人。于是过了两日,梁长宁选了个好时机,把严瑞带了回来。

天黑起灯,炉上煮了茶,桌上搁着点心,是要彻夜长谈的意思。

严瑞此番是第一次见到闵疏,他先是不着痕迹打量了闵疏片刻,总觉得他样貌太过,怕他名不副实。可他很信茂广林,因此没有轻视闵疏。他和闵疏互相行礼才各自落座。

严瑞没有明确站过队,闵疏曾听文沉提起过严瑞这个人,文沉的评价不偏不斜,只说严瑞是茂广林的门生,把他归为茂广林一党。严瑞出身不算低,做事也沉稳,他在朝中说话大多都有道理,站得住脚。如果非要说他是替茂广林或茂广林的门生梁长宁做事,那不如说他是在大梁做事。

严瑞端着茶,他还没脱朝服,那身衣服在昏暗的烛光下暗红夺目,他像是一根瘦长的柱子立在屋里,他说:“巡教是茂老曾全力推行的新法。内阁一提出此法,就遭了朝内反对,奈何先帝点了头,所以户部只能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