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6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如今的太子是一头小鹿,帝后感情并不和睦,少师只要稍稍讨好爱抚,就能接着太子凌驾于东宫之上。

宫里人最会看脸色,闵疏进出自由,又风头无量。他有没有什么坏脾气,好说话,凡事都能商量,再者他样貌才学样样顶尖,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人看他是当朝新贵后起之秀,起了要跟他结亲的意思,私下里劝告自家女儿,说闵大人虽然没有家世背景,又孤身一人不得帮扶,可好就好在这里——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照理说,这样的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嫁过去就要沦为姐妹们的笑柄,可是闵疏实在是生得好,只消暗中窥视一眼,什么才学家室,全都扔到了一边去。

先不说闵疏愿不愿意,梁长宁就头一个不愿意。他脸色黑得像锅底,挨个拜访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

闵疏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近日里查旧卷宗查得头昏眼花,连做梦都是字。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他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先前我们知道了巡教策的巨大开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笔钱后来是怎么补回来的。”闵疏说:“账簿可以作假,但作假也得有明细,表面上要看得过去。我查了户部的开支,发现其实根本对不上,巡教策叫停后,李开源一党先后有七八个人都购入了很大一批田地……你看,这是户部的田地买卖文书。”

梁长宁顺着闵疏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果然是这样。李开源在燕云买下了近乎三百亩良田,全都填了水稻田种桑树养蚕,织出来的丝绸再运回京城高价出售。

梁长宁思索片刻,起身绕过几排书架,在最里头那一排寻了半天,终于抽出本地价表来。

“……景德二十一年……景德二十三年……在这里,”梁长宁连翻几页,推给闵疏,说:“燕云州那年的良田价格是十三两白银一亩地。只燕云一个地方他至少花了四千两银子还不止。”

这笔钱怎么来的?为什么巡教策一结束,李开源就立刻有了钱?答案实在太明显。

这么大一笔田地交易,官府不可能不上报。按规矩,当地官府要上报到户部签字盖印,文书发还回燕云后再由官府作证,买卖双方公正过户。户部必然知道李开源贪墨,但户部暗中包庇掩护,那么户部其他人大概也是这利益链条中的一环。

闵疏说:“可是李开源已经死了,所以这是旧案,现在翻不了。”

“当初……”梁长宁突然说:“当初李开源死的时候,文沉没有保他,文沉只是表面上求了情,但更多的还是在撇清关系。这案子还没完,你就……走了。”

梁长宁顿了顿,说起三年前的事情来。他从没跟闵疏谈过这三年的事,因为三年前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闵疏在文沉府的那一场大火中决然离开,他没有带走海晏剑,只带走了茂广林给他准备的户籍。

所以梁长宁总是有意识地避开那段过往,他知道自己在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他觉得这些事情都可以来日再谈。

闵疏的心不在情爱上,他或许在交易中动了心,但很快就被那场激烈的争吵所熄灭。他也从不主动跟梁长宁提起从前,他还记得被梁长宁压在戏台下的感觉,他仍然觉得耻辱和不堪。

但他做不到用梁长宁的坏去完全覆盖梁长宁的好。

闵疏憎恶梁长宁的步步紧逼和强暴,憎恶他叫自己小舅子,也憎恶梁长宁对他的私刑拷打。可他同时也喜欢窗前的风铃,廊下的罗汉松和棋盘上的让步。

爱恨难两全,闵疏不敢去懂,他只能躲。

梁长宁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丞相府失火后,锦衣卫进去搜查了一通,什么也没查到。伪造的文书账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李开源当庭认罪,说他确实调换了霉米,可是新米是运到哪里去卖的他却拒不开口。文沉在朝廷上一句话都没说,三司会审他也只是旁听。督察院要求严查此事,谁知第二日,李开源就在狱中上吊了。”

“自杀?”闵疏问:“或许他是为了保下家人,选择了畏罪自杀。”

“的确是自杀,可是他身为大梁重臣,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梁长宁说,“我叫王迹去验尸,王迹说,胃中有药渣残留,孔宗一看,发现是孤离。”

“所以……”闵疏说:“这笔钱最后落到了文沉手里,他们分账的时候,文沉一定是占了大头。或许巡教策的那笔开支也是这样。文沉一直想要兵权,但他是文官,又是手握议政权的重臣,先帝对他只会严防死守,怎么可能给他兵权?郑思案中,文沉不过是调用了两百御林军,就被太后如此忌惮!”

郑思案中,闵疏正是靠着调用御林军一事挑拨了文沉和太后。如今想来,也实在太顺利了些。

“为什么太后忌惮文沉?”闵疏自问自答:“或许太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早就见识过文沉手握兵权的样子,她知道文沉有了兵之后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威胁,所以她才忌惮防范,对文沉起了鸟尽弓藏的意思。”

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这个后果的?闵疏想,又是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能够让她如此忌惮?

“……是宫变案!”闵疏抓住梁长宁的手,低声急促道:“文沉手里没有兵,但他有钱,他没有用钱买过田地或房庄,之所以户部里找不到他的把柄,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签署过买卖文书,他也没有地契和房契,我娘烧了他的书房,锦衣卫在这之后搜查了府邸却一无所获,因为文沉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用那笔钱添置过家产,他拿去招兵买马了!”

“这么大一笔钱……”梁长宁暗自心惊,说:“他几乎可以养小一万人,还能买到一批成色及好的精铁武器。如果再加上京郊守备军,那么他足够在京城暂且称王。”

“我要京城的兵力图。”闵疏说,他疾步走到书桌前,翻出一份城防舆图,摊开在梁长宁的面前,又取了笔给梁长宁。

闵疏挽起袖子,亲自给梁长宁磨墨,催促道:“画啊!宫变案当年京城和皇宫的御林军分布、五军都督府的守城人数、九门监禁的轮值排班……全都画出来!”

“我不知道,安之。”梁长宁握着笔一动不动:“我那时在塞北,回京的时候,我已经是新朝旧臣了。”

闵疏这才想起他那时在塞北,愣了片刻才冷静道:“没关系,总有人记得……总有人注意过这件事。”

“而且没有证据,这些都是猜想。”梁长宁说:“如果说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件事不痛不痒就会过去……闵疏,我们还需要人证。”

“宫变案那日,周小将军也不在京城?”闵疏问,“还有谁在?”

二人对视一眼,“夏拓文!”

不过问了也白问,因为夏拓文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蠢货,只记得宫变当夜他被夏老侯爷锁在了房间了,喝了一碗酒酿圆子,三条盐烤银白鱼,烤鱼肚子里塞了香料,酥得骨头都不用吐。再多问,他就只会说:“外头脚步声很乱……我听着像是重甲,和御林军跑步的声音不一样。我倒是听到有人惨叫,他们杀了些妇孺,挟持了几个文官家眷,还砍了好几个司礼监的人,听说拿到了大印,是从西宫门杀进去的。”

那么就对不上了。

文沉若是勾结了太后,那她一定会推举自家人。二皇子梁长尔流着裴家的血,如果他们选了梁长尔,他们进宫的首选就不会是西宫门而是东宫,因为西宫门离冷宫近,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

挟天子令诸侯,第一步就是抓天子。如果他们威逼过先帝立下继位诏书,那么先帝是一定会首选梁长宁或梁长尔,可是先帝没有立下诏书,他或许表露出对梁长宁的偏爱,但他同时也喜欢温和贤能的长子。梁长风这样卑贱的身份,几乎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

“我记得……”夏拓文迟疑道,“我记得褚辉在宫变案前些日子跟我提过一句,他说近来风头不好,怕是有大动作,叫我不要出门。”

褚辉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他说风头不对,那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提醒夏拓文,是嗅到了不好的气息。

但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想,还需要佐证。

短短几瞬,闵疏已经理清了前后,想了许多。

“案子还要再查,宫变案要查,文沉也要查,我们得换个法子……”闵疏摩挲着指关节,徘徊两步,说:“田地买卖查不到文沉,那就从户籍黄册查。”

“查什么?”夏拓文问,“陈年旧案,好多线索已经模糊了,当年的老人不知还有几个尚在,没了物证,不如找找人证。”

“还在查着,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事不好张扬,闵疏没细讲,只说:“夏小侯爷说得在理,等我查完了户籍黄册,若还没查出些东西来,就再试试小侯爷的法子。”

天色暗了,夏拓文起身告辞,暮秋提了灯笼送他。外头起了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第84章 下钩

因着查旧卷宗,闵疏借用了梁长宁的藏书阁。他有时候看得晚了,夜里就宿在这里。梁长宁在面向窗户的地方摆了张贵妃榻,闵疏睡上去正好。

只是睡在榻上到底不如床上舒服,闵疏硬睡了两日,不免腰酸背痛。梁长宁看不下去,把他骗回了安鸾殿,搁在了床上。

闵疏奋力挣扎,破口大骂,天旋地转间被人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他张口又要骂,梁长宁及时问:“你说查户籍黄册,是因为想查文沉的那批兵力?”

闵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跟他商议起来:“自然是这样,你想,如果文沉真的拿这笔银子去招兵买马,那他买到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梁长宁擅长的问题,他行军打仗多年,不必详细列举就娓娓道来:“他买不到训练有素的壮汉,最多只能招到良民,再拉到校场统一训练。可是京中没有这样的地方,再者……这批人现在可能找不到了。”

“我也这样觉得。”闵疏穿着白色的里衣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被褥上,他的黑发从肩头滑落,绸缎一样漂亮。

梁长宁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要烧下去了。

闵疏偏偏不自知,他没看懂梁长宁晦暗的眼神,只当他是在沉思。闵疏说:“若文沉是用这批人逼宫,那么太后定然也知道这批私兵的存在,或者说……太后也曾出钱出力!”

“她没有多少钱。”梁长宁说,“父皇在时,喜好节俭。太后只有自己的嫁妆,但都登记在册,她换不到钱。”

“总归她知道这批私兵,”闵疏认真地看着梁长宁,说:“太后亲眼见到了文沉逼宫,她和文沉是同伙,但他们之间的结盟都是靠着利益才能暂时稳固。他们或许想要在事成之后彼此黑吃黑,不,文沉分明是想维持和太后的利益关系……”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

梁长宁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闵疏的意思,他说:“你是说,太后见到了文沉拥兵自重屠戮皇室,所以太后虽然和文沉是共党,却仍旧忌惮恐惧文沉手里的私兵,文沉为了让太后安心,会丢弃自己手里的私兵?”

梁长宁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像是一点也不吃惊。他问,“可文沉当年闹出郑思案和大梁来使被杀案,就是想要军权。他怎么会舍得手里的私兵?”

只有闵疏这样的私生子更能理解文沉的行为,因为私兵毕竟是私兵。这世间万物,沾上私字好似就见不得人。圈养私兵是重罪,与其留在手里叫太后来日吃完了砸锅,不如卖个人情顺水推舟,折算成正儿八经上得了台面的兵。

梁长宁颔首,一边又抖开毯子把闵疏裹起来。闵疏想得认真,还没来得及反抗。他三年前就常被梁长宁裹起来,好似养成了习惯一样。

闵疏小时候听过训象的故事。粗绳子栓不住大象,驯象官就会趁着小象才出生的时候把它拴起来。小象拼命挣扎,到最后生出恐惧不敢再挣扎。等到小象长成大象,这根小绳子就成了拴住大象的心魔。

闵疏觉得这条毯子就是拴住大象的绳子。他被梁长宁裹在毯子里,外头的风呼啸着,树叶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分外可怖的声音。这毯子分外温暖舒适,好像成了避风港,又好像还是三年前裹住自己的梦魇。

“这批人死了,说不定没有销户籍。”梁长宁悄悄得寸进尺,把闵疏往怀里搂,说:“或者事后文沉叫人去销了户籍,好叫太后安心。不管他怎么做,都是这批人一并解决,更有可能是同时解决。这么大一批户籍记录,实在是太好查了。”

闵疏笑起来,说:“是……的确太好查了,这批户籍是个漏洞,就看洞有多大了。”

晚来风急,烛影摇曳,闵疏小小打个哈欠。

“明日再查……”梁长宁说,“慢慢查,总能查出来,三四年都等过来了,总不至于急在这几天。”

闵疏嗯了一声,突然又问:“他们……都说二皇子是个秉性高洁的储君,王爷觉得呢?”

“他啊……”梁长宁低声说起旧事,“二哥生性纯良,虽然喜欢板着脸故作深沉,但十分好骗。我和夏拓文小时候最喜欢戏弄他,偷偷骗他说老师布置了新的课业啊,框他说父皇宣他去书房啊,他全都信。”

闵疏听着,有些睡意昏沉,他说:“讲完了我要回去睡觉,我屋子好像忘了关窗……”

梁长宁扶他一把,放缓了语气,嗓音柔和,“二哥从不生我们的气,每日还是照常给我们带点心。夏拓文每日都吃的梗脖子,回了侯府连晚饭也吃不下。夏老侯屡禁不止,夏拓文那时候年纪小,吃多了晚上就会吐。夏老侯爷实在没办法,就撺掇御史台上奏,参了二哥一本。”

“嗯……”闵疏点着脑袋,悄悄打瞌睡,迷糊着回应:“后来呢?”

梁长宁轻轻拍他,说:“二哥冤枉啊。那桂花酥又不是逼着夏拓文吃的,他自己贪嘴,夏拓文还挑食,金贵得很,糕点要是冷了,他能从窗户扔出去……”

闵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梁长宁安静下来,轻手轻脚把闵疏放倒在床上,熄了床头的安神香。

还想回去睡觉?做梦去吧!最好那窗户真没关,风雨刮进去湿了床榻,叫闵疏只能搬到安鸾殿来住!还治不了你了?!

外头疾风骤雨,竹枝打在墙上发出沙沙声,梁长宁心满意足,仰头躺下。他偏头看了眼闵疏,才灭了灯。

此日清晨,风还没停。

梁长宁已经做好了闵疏算账的准备。没想到闵疏神色淡然,暮秋备好了早饭,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最终都欲言又止了。

用过早饭,闵疏披着外衣,施施然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闵大人这是……”暮秋等人走了,悄悄打量梁长宁,问:“今夜要备闵大人的宵夜吗?”

“当然备着,藕花丸子、牛乳软酪、炖只乌鸡,多放些天麻山参,再加一道山楂糕。”梁长宁捏着勺子坐在桌前,和颜悦色道:“他今夜要查户籍呢。”

他说得不错,闵疏的确是回天书阁查户籍了。他翻了几个架子,都没找到公文存档。

屋里点了香,雾气袅袅升腾,闵疏翻手扣书,觉得查户籍不是个好法子。昨夜好似吃醉了酒,和梁长宁又混到了一处去,虽然也算谈了些事情,却算不得脑子清楚。

户籍全都搁在户部,天书阁哪里查得到?闵疏揉了揉眉心,疲惫思索着。

还是得户部有人。

当今的户部尚书是钱方,闵疏想查户籍,就越不过他去。可钱方也不像是个容易哄骗的,闵疏虽然心知钱方非文沉一党,却也知道朝堂不是非黑即白,要查户部的文书,怕是得梁长宁出手。

可刚从梁长宁床上下来,总不能又自己贴回去,闵疏长叹口气,往后一倒,不太甘心。闵疏不知道钱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总归要试试。

钱方事情多,素日里收到的邀约也多。户部尚书是个肥差,东西过手就能刮一层油。他今日又听到下人来禀,说有人上门来见。钱方只当是朝中想找他办事的小官,一应推了。下人却说来人看着矜贵,不像是来求事的。

钱方仔细一问,竟然是当朝太子少师,他心里诧异,立刻就换了衣服出去见客。

“闵大人是贵客,我没提前备席,委屈大人将就一餐。”钱方把人往里带,一面说:“先生今日得闲,不必为太子授课?”

不怪钱方如此小心。闵疏虽然是个小官,却没有个小官的样子。闵疏虽然态度谦卑,可惜就凭这幅长相就叫人不敢轻视。他听着钱方说话,也只是颔首作答,并不卑躬屈膝,好似他确确实实是贵客,抬脚踩在玉石地板上的时候,也是大方闲散,没有因为钱府的富贵而拘谨。

闵疏不像是来求私事,倒像是皇亲贵胄来审查。

闵疏坐了少顷,茶也喝了,直说:“今日叨扰,是想请尚书大人给个方便。”

“这……”钱方犹豫着,没即刻答应。闵疏任职多月,他早就对这位太子少师有所耳闻。听说还是内阁严瑞亲自保举的他。严瑞是什么人?内阁首辅茂广林退后,严瑞几乎成了他的接班人。李开源还在时,对上严瑞都不敢说有把握稳住,更何况这几年严瑞逐渐如日中天,他保举闵疏是私心还大义,谁都说不清楚。

钱方没打算跟着严瑞混官职,却也不敢得罪严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闵疏实在是有些东西。每年科举选拔,都会把相貌更为端正的学子选做探花,今年也该是这样。然而今年正逢恩科没有殿试,这个闵疏的文章又实在是答到了点上,几个部堂争了又争,还是点了他做榜首。

他一上任,就成了太子的先生,日后就是帝师。连长宁王世子和吏部尚书危浪平家里的公子都成了他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