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8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梁长宁看他的空碗底,才撑着手肘说:“他留心了换班的人,那人是一个小官的次子,和裴三有些关系,听裴三的劝告换了班,这才留了一命下来。当夜值班的御林军只有三百人,护城军被调到了行宫里去,北镇府司能用的人也并不过千,其他零零散散加起来,刚刚好两千。”

闵疏把空碗搁在桌上,里头还有些药材和鸡肉,他伸手取了筷子,夹起来含在嘴里咀嚼,边说:“那就是了,我们没查错方向,文沉养这批兵,就是为了逼宫。”

梁长宁看着闵疏,他吃完了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来擦嘴,又说:“可这些都是死无对证,根本动不了他。”

“所以还是要连根拔起,直中要害。”梁长宁说:“土地改革不能再拖,我想启用程聪和潘振玉,先瓦解他们的利益链,他们方寸一乱,我们就能寻空子下手。”

闵疏静了片刻,反问:“怎么启用他们二人?潘振玉无名无分,贸然翻案只会背负往日罪名。陈聪已经告病辞官,一旦勾结官场就是欺君犯上。他们都被你藏在泥里,这样的人在暗处做帘中幕僚是活棋,见了光就是死棋。”

梁长宁反而说:“是死是活都是人定的。当初潘振玉为什么被流放?昭罪书上写的是贪墨,可凭潘振玉那点俸禄,家底掏干净了也买不起文沉一双鞋。安之,我不是要给他们平反,我是要把这口黑锅扣回去。”

闵疏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是在计较长远,此刻有些诧异。

“我父皇母妃的仇要报,二哥的仇也要报。潘振玉和程聪的仇要报,你娘的仇也要报。新仇旧恨,不是罪名平反就能抵消的。”梁长宁看着闵疏,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闵疏没有动,梁长宁的怀抱太暖和,他是练武之人,血液里好似总有撒不出去的热意。

闵疏轻轻闭上眼,垂下了头。

他过去时常梦见母亲,也梦见老师和文沉。闵疏在梦中的火海里奔跑,四周是要把人烤干的赤焰。他一开始还在梦里哭,拼命挥刀试图斩断锁住他娘的锁链,后来梦得多了,就站在火里看着。

他心知那是徒劳,海宴剑是金絮其外,根本不能削铁如泥。

而梦也在变,一开始陈弱水嘶吼着叫闵疏跑,后来她也不这么喊了,而是求闵疏杀了自己,好干脆地了结痛苦。

可闵疏没想到,还有别人帮他记着仇呢。只是闵疏不想承担这个恩情,他怕自己还不起。

“这是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闵疏客气道:“不过是顺路走了一段,即便是有些肌肤之亲……或床笫之欢,也都是露水姻缘。风月过了,便也该回程。更何况王爷说过这是买卖,既然已经钱货两讫,我怎么好意思再叫王爷费心呢?”

“闵大人这是擦了嘴吃霸王餐,”梁长宁脸色不变,说:“倒难为了我,还苦苦惦念着那点旧情呢。”

闵疏拢着袍子正要放下手里的书卷,听到这话却笑了:“什么旧情?王爷怎么欺辱我,我又是怎么欺瞒王爷,回首往事都是历历在目。王爷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假君子,我又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倘若事事都能干戈化玉帛,咱们俩今夜又何必凑在一起查旧案呢。日子这样过下去,不也看着要好起来了吗?”

闵疏反问,“王爷惦念的那点东西,究竟是旧情还是旧怨?”

旧情还是旧怨?闵疏觉得都不是,该是恨、是恶。是厮杀后没有分出胜负来的不甘心,是没有早点看清对方的悔恨。

“听着闵大人此话,倒也不像是忘怀了。如此说来,闵大人也跟我一样惦记着。”梁长宁俯身低头,几乎和他鼻息相闻,他低声喟叹道:“如此,也好过我一个人为着旧事放不了手。别离难,哪有相逢好?”

“心别太贪了,做我们这行的,最好不要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闵疏仰头,鼻尖擦过梁长宁微凉的下唇,他轻声说:“我是好言相劝,怕王爷走了弯路,到不了目的地。”

“你是做哪行的?”梁长宁问:“哪怕是剃度出家做了和尚,不也有放不下的东西?要真全放下了,还做什么和尚,直接成佛去。”

“我么,说来说去不还是做商人的。谈来谈去,都是讨价还价——”闵疏松开拢着袍子的手,那宽大的外衣就顺着肩膀滑下去,梁长宁心里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火“轰”地一声蹿了起来。

梁长宁在闵疏无意散播的春色里压住了闵疏,不许他说话,恶狠狠地吻住了他。

闵疏微微偏头,梁长宁的吻就顺着脸庞滑下去,从耳后落到了颈侧。闵疏外袍底下什么都没穿,梁长宁进出无阻,像是驰骋在草原上的野马一样肆无忌惮。

有意的疏离中夹杂着无意的熟悉,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实在太了解,闵疏微微仰头,露出更多的肌肤,在汹涌的欲望中微微喘息,低声笑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王爷,如果我们之间要靠这样来维持关系的话,那就太可悲了。”

闵疏觉得胸膛上都是冰凉又炽热的触感。冰凉的是梁长宁的唇,炽热的是不知谁的欲望。

“谁不可悲?”梁长宁呼吸并不平缓,他呢喃道:“这世上有谁是顺心顺意的?可悲又怎么样,要悲一起悲,就算是下地狱,咱们俩不也绑在一起吗?安之,没有人能够一颗棋都不被吃——”

“王爷想吃我多少颗子?攻城略地,要把我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闵疏跟他对视,眼神逐渐不再平静。

闵疏觉得有点冷,梁长宁两根手指挑开外袍,用自己的怀抱把闵疏裹起来。闵疏用手背擦去自己耳侧的湿意,仰头和梁长宁肌肤相贴,声音喑哑:“来啊,棋盘就这么大,总能决出胜负,王爷可以不择手段,放马过来,看看谁先投子!”

激烈的吻里夹杂着恨意,他们像是仇敌厮杀,又像是情人缠绵。闵疏终于回应梁长宁,他和梁长宁交错啃咬,吞噬唇舌,在微弱的天光下做一对假情假意的鸳鸯。

要推翻文沉,要重启土地改革,要查清旧安,要平反罪名,要报仇雪恨,要荣登高堂,要斩断恩怨。

闵疏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情爱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他被梁长宁压倒在一地的黄册户籍中,那些公文卷宗像是符咒禁锢住他,在催促他抓紧时间。

但是爱欲来得太快,排山倒海一样席卷了他。他在梁长宁的怀里感受到曾经被施加的那种痛苦的欢愉。这种欢愉太过皎洁珍贵,他们像是两个天涯亡命徒,在黑夜里奔袭,抓住歇息的瞬间欣赏一下月亮。

闵疏知道自己只能欣赏这瞬间,所以他只是痉挛了一下,立刻就撑着手肘推开了梁长宁,他抹干净自己的嘴唇,提溜着外袍站起来,又一件一件穿回了他自己的衣服。

“……真无情啊,闵大人。”梁长宁看着闵疏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说:“身似水柔,心比铁硬。”

“心硬才好……王爷从前教导我,说我之所以百密一疏,全是因为心软。我吃一堑长一智,王爷该夸我。”闵疏抬手挽起黑发,头也不回,“恩怨情仇,都是心软的先输。”

梁长宁看着他穿衣服,半晌问:“情怨怎么论,闵大人分得清吗?”

外头已经是天蒙蒙亮,落了些露水,地板都是湿的。

黄册查干净了,不必再虚与委蛇。闵疏穿戴完毕,推开门往外走,他要回自己的院子。昨夜忘了关窗,大概今早露水的湿气已经漫进去不少。

他不回答梁长宁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

梁长宁没跟着他出来,他们熬了一宿查黄册,都是靠着酽茶吊着。

闵疏一路往外走,暮秋正巧端着东西过来:”欸,闵大人,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闵疏摆摆手,低头撩开廊上的竹帘穿过去。院子里摆着两盆铁杆海棠并一盆茉莉,都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再往后瞧,还有盆翠绿的罗汉松,都是自己从前养的花。

闵疏忍不住驻足看了会儿,昨夜起了雾气,叶子上都是露水。闵疏俯身弯腰,想用袖子去擦,到底还是又缩回了手。

这是长宁王府的花。

闵疏总是养不好花,怕雨淋坏了,怕太阳晒干了,怕虫子咬死了。小心翼翼大半年,还不如落到梁长宁手里,皮糙肉厚地养上三年都不死,花瓣在晨露里娇艳欲滴地抖擞开来。

闵疏不再看,他大步流星,步伐逐渐加快,最终变成奔跑。他大口喘气,心脏因为剧烈奔跑而急促跳动。

梁长宁说得对,是旧情还是旧怨,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第87章 撤回

昨日与梁长宁夜谈了一通,闵疏细细思量后,觉得梁长宁说的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要即刻与世家打一场,而是要磨刀擦枪,启用潘振玉和陈聪。

这是一场不好打的仗。

闵疏又去看了几次茂广林,茂广林都不是很清醒,闵疏也尝试着告诉茂广林一些自己的困境,可茂广林昏昏欲睡,云里雾里没听进去的样子。

老师已经不能替学生解答疑惑了,师徒只能并肩走一段路,总有需要学生自己淌水过河的时候。

闵疏也只把茂广林当家里长辈,老师这样的病,闵疏也并不指望他能帮到什么。

他握着茂广林的手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问:“老师,您会不会觉得我没骨气?”

闵疏觉得自己是没骨气的,他靠着皮囊在梁长宁的私牢里活下去,好不容易才在老师的帮助下离开,拿到了清清白白的身份,转头又把自己送出去,白白失了骨气。他从前没想过美人计这种他往日所鄙夷的下三滥伎俩,有一天也会被自己使出来。

茂广林没回答他,挣扎着抬起眼皮。

“……早前跟老师说过几次,梁长宁要启用潘振玉,可潘振玉不干净,还背着地安疏的罪,不知道老师还记得他吗?”闵疏自说自话,拧干帕子给茂广林擦手,又说:“现在得想个法子把他洗干净,老师当年护着他,是因为惜才,对不对?”

茂广林没有睡着,他眯着眼睛打量闵梳,不知道听见没有。他嗯嗯啊啊了会儿,喊:“我……我要写字,把我的箱子翻出来,摊开了再晒晒。”

“今日没有太阳,老师。”闵梳蹲下去,替他盖好膝盖上的毯子,温声说:“乌云都堆起来了,看天色要下雨,若是明日天晴,我再来帮老师晒书,行吗?”

茂广林好将就,他自己也不愿意麻烦人,就点点头:“那下次再来看我,别忘了我……落雨了,梧桐树要掉叶子的。”

老人混混僵僵又睡过去,闵疏出了院子,招来伺候茂广林的侍女,问:“老先生一直都这样吗?”

侍女不知道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只当他是陈聪的好友,和王爷也有些交情,因此说得详细:“老先生还是睡着的时候多,醒了也不太能自理,说话不清不楚的,不过能写字。也喜欢翻箱子看书呢。”

闵疏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他寻思着过些日子替茂广林把落叶扫了,再把他那箱子里的书拿出来晒。

谁知夜里就起了风,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这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茂广林没能再去院子里躺摇椅,闵疏也只能缩在屋子里喝清茶。

朝里无事,天书阁也闲,只有梁长宁还忙着。

他一头要顾着西大营,一头要顾着塞北。他这几年用危家的商路运了不少物资,辎重车乔装得好,从没叫外头发现过。要往外头跑的事情,梁长宁都交给了潘振玉去做,陈聪不能骑行,就坐在府里替潘振玉统筹。

是夜,潘振玉和周鸿音匆匆赶回营帐,陈聪早已盛满热汤等着,潘振玉落座,说:“今年塞北的草长得真好,匈铎的马都喂得肥,我们的粮草却不足,如果要防着匈铎进犯,不能只靠兵马。”

周鸿音颔首:“我也是这样想,边境线要先设马刺,挖沟渠,烽火台要时时刻刻着人把守,匈铎人身材高大,却喜欢叫小孩爬水道。再者我们还要提防着他们防火,我要带人把水渠外扩,起码不能离营地太近。”

陈聪先前只做过布政使,经手的都是文书,没过打仗。他跟着潘振玉和周鸿音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切实的东西。

陈聪问:“水道改了,将士们日常怎么办?”

塞北干旱,一口井供养不了太多人,全靠着蓄水池和水道近。

潘振玉说:“我们早几年就不从水道取水饮用了,水道是从嘉河开出来的,嘉河的上游在匈铎境内,没办法保证水质安全,怕他们药咱们。”

匈铎进攻大梁,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觊觎大梁富饶的土地,时时刻刻都在试探。匈铎人身材高大威猛,十四岁之前却发育迟缓,身形娇小。这是因为他们少年时多食用糠米,十四之后才能得到牛肉马奶吃的缘故。

匈铎人进攻要么是大张旗鼓厚积薄发,要么是阴险狡诈使用童子军。匈铎前将领乌岗最喜欢这一招。几年前,他大肆旗鼓抓捕幼童,训练之后派到大梁边境混入百姓之中打探情报,梁长宁曾抓到几个。

可梁长宁那时候才出茅庐心软成性,把几个小孩又放走了。半月后,几个小孩从水道钻进龙纹军驻守阵地,往水道尽头埋了两包毒,药死了梁长宁三百来个人。

在那之后,梁长宁就改了心软的毛病,把水道彻底弃用,只用来洗澡浣衣。梁长宁暗中记了许久,终于在一战中用百石长弓将之一箭穿心。

陈聪问:“改水道要多久?”

“少说半月。”周鸿音说,“这还是人力多才行,可这事不能太招摇,我估摸着得一个月往上走。”

潘振玉说:“别调守备军去挖沟渠,我想带人去边境线蹲一蹲,看看能不能抓两个活口回来审问。”

周鸿音低头喝汤,肉汤有些烫嘴,二人狼吞虎咽,几口就能饱肚。

“匈铎没办法杀绝,咱们只能守。”陈聪盖着厚毛毯,还是觉得冷,只捧着热汤暖手,说,“先帝在时,守边境的是塞北军,但是塞北军秩序混乱,几次三番都差点守不住。直到王爷奔赴塞北,逐年养熟了龙纹军,才驻成了连贯的防线。咱们如今接替了这个担子,就不能砸在手里。”

周鸿音用手背擦嘴,说:“这一次守完,我要回京。”

陈聪和潘振玉一齐看向他,潘振玉说:“怎么,我都没说要回去,你想家了?你老子不是也要来塞北了么?”

周鸿音搓手,他的指关节通红,都是风吹的。塞北实在太冷太干,往日他们都是用湿布条裹着,今日没来得及,硬生生骑马吹了一天的风,脸皮子都要裂开了。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潘振玉用肩膀撞他,气氛松快起来,他笑着问:“你家也是有底子的,怎么,没有媒人上门?你爹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娶媳妇?”

“你和望山哥都比我大,你们都打光棍呢,催我做什么!”周鸿音有些羞赧,谦虚道:“去去去,就你一天满嘴胡言,你才想女人了吧!”

“我怎么娶媳妇?”潘振玉又盛了一碗肉汤,说:“我这个身份不干不净的,地安疏闹出来的罪名还挂着呢,虽然王爷给我换了个新户籍,但是也瞒不死,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好闺女许配给我?”

周鸿音切了一声,又看陈聪,说:“望山哥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

陈聪摇头,说:“小将军恐怕暂时回不去。”

周鸿音一愣,问:“怎么就回不去?”

“我想把潘振玉先放回去,他和你只能走一个,你爹来接任之前,塞北必须有大将驻守。”陈聪低头给他添上两大块白水牛肉,说:“没事先和你们商量,但我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潘振玉还是要回京。”

“为什么?”潘振玉汤也不喝了,急促道:“我回去作甚?我走了,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怎么能自己回去——”

“你先听我说。”陈聪今日没带木肢,只能自己推动轮椅的轮子,往前凑了凑,坐到了火堆边。

炉子上的汤还在咕噜咕噜沸腾,这是前日里冻死的一头牦牛,小兵们见着了就拖了回来,他们煮了一大锅汤,特地把肉分给主帐。

潘振玉冷静下来,等着陈聪解释。

“王爷为何当年救你?”陈聪问,“难道就因为我去求了茂老吗?没有这么简单。”

陈聪在断腿后,时常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梁长宁为什么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