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0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闵疏胸膛起伏,半晌才抬手掀开了竹帘。里头站着好几个人,连严瑞也守在床边,他是匆忙赶来的,连发冠也没带好。

丫鬟屡次想用鹅毛试探茂广林的鼻息,都被严瑞制止了。茂广林特地焚香沐浴更衣,就是想有尊严地走。

屋子里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茂广林短促的呼吸在安静的屋子里分外明显。他的的手背只有薄薄一层皮,这皮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血管筋脉清晰可见。

他握着严瑞的手,眼皮子动了动,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他身子骨实在是不好,他年轻的时候在朝堂上跪久了,膝盖骨磨损严重,后来老了又常明烛到天亮,因此眼睛也熬坏了。他本就积劳成疾,坐久了腰痛,走路都要弓着。可此刻他非要坐起来,颤颤巍巍几次都无法,也就只能仰面躺在软枕上。

严瑞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喊:“老师,我是崇明,学生在这里,您要说什么,学生们都在!”

“崇明……内阁权力太大,守住清明……你是大梁的官!要……”茂广林枯瘦的手用尽全力握住严瑞,梦魇似地喘息道:“陛下,陛下!”

茂广林时而清醒时而浑噩,孔宗说他回光返照,但那好像只是在迷雾中偶尔的光亮,虽然有时清醒,更长久的时间却还是留在过去。

没有人回答茂广林的这句呼喊,闵疏看向梁长宁,于是梁长宁走到床前蹲下,对茂广林低声喊:“在……阁老,父皇在。”

茂广林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声音喑哑着嘶叫:“陛下,臣无能啊,走到如今已经是两难之地,世家难越,臣行至此处,已是……已是步履维艰!”

“阁老!”陈聪已经潸然泪下,他坐的轮椅,潘振玉推着他向前,床前拥挤,严瑞侧过半边身子让出空隙给他,轮椅挤不进去,陈聪瘸着往前蹦,又扑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往前想要跪到床前去。

潘振玉向前两步拖着腋下把他扶过去,连闵疏都忍不住前走。

“你和潘明过太激进,这条路难走,暨南、暨南没有争权夺利,那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就是贫苦,下雪呀!白茫茫一片,连草根都挖不到……”

“我知道,我不怕,阁老是为我好,我都晓得!”陈聪哽咽道:“阁老赤血丹心,暨南成就了我,也成就了塞北。我在暨南守着,塞北就有粮草,潘振玉就饿不着。阁老救了我,也是救了他!我和潘明过都晓得,我们记着阁老的大恩,永远不敢忘怀!”

潘振玉扑通一声跪下去,茂广林挣扎着抬起手,潘振玉就低下了头。

茂广林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头顶,潘振玉隔着茂密蓬松的头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暖,他觉得茂广林是一团火,如今已到了只剩余温的时候。

茂广林睁开眼,他的眼皮松垮两鬓灰白,眼睛里映着烛火,又看见了梁长宁,才喊:“殿下、六殿下……王爷!”

“是我,老师,是我,学生一直在这里。”梁长宁俯身靠近了他,好让他能看得清自己。

茂广林的眼睛其实已经很不好了,他看人都是模糊的一团灰色影子,他觉得眼睛里有蚊子在飞,面前常常是密密麻麻一坨。它们黏糊地贴在眼睛上,抠也抠不掉。他从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可是梁长宁心细,知道他看不见,就会凑得近。

茂广林对梁长宁没什么好交代的,他看着梁长宁长大,梁长宁称一声亚夫连先帝也没有二话。他和梁长宁对彼此都是知根知底,他不必说,因为梁长宁也心有此意。

他仰头望着床帏,又呢喃道:“安之……我的安之呢?”

众人都让开空处来,闵疏才跪到床前去。身子单薄,肩膀消瘦,露出来的一截下巴边缘清晰。

茂广林想扬起个笑,他知道安之心软,怕他哭。但还没说话,闵疏就眨眼,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啪嗒一声落下来,不要钱地往下淌。

“别哭,好孩子,别哭……老师这辈子够了,安之啊,”茂广林抬手,颤巍巍给闵疏擦眼泪,他的手太枯瘦,指腹全是粗糙的茧子。

“老师……不能再多待会儿吗?我……我文章还写不好,院子里的梧桐树落叶子了,我……”闵疏难以继续,他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刀子,涩得发痛。

“很好了……老师读了安之的文章,策论写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茂广林的手擦干他下巴的眼泪,气息微弱:“安之瘦了,我听闻你考了功名,老师也算后继有人……”

闵疏用力擦干眼泪,勉强露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茂广林偏头看着梁长宁,喊:“我把安之交给你……殿下要……要好好待他,安之心软……是大弊病!要改!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莫要因小失大!我区区一人不足以。”

“我看着他呢。”梁长宁说:“老师放心,从今往后我管他,我守着他,他是老师的学生,就是我的师弟。”

闵疏把脸埋在茂广林的床侧,咬牙哭得颤抖。他的眼泪是恐惧,他怕自己没了老师,更怕自己对不起茂广林的托付。

“那年梧桐树叶落得早……”茂广林目光虚浮,仿佛越过了仓促岁月,看到了小闵疏的样子:“你才那么点高,白玉团子一样,躲在我窗子底下偷听,太公六稻听一遍就能背,我就想啊,多好的一个苗子,将来读书上了朝堂,是一个可用之才。”

“太公六稻,最后、最后背一次给老师听吧……”茂广林胸中有一口浊气,他悠长地往外吐,带着一股朽木的味道。他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早年枝繁叶茂,是寒门的荫庇。如今他老了,他也愿意把自己当作干柴,为大梁的百姓燃烧殆尽。

“文王……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闵疏声音颤抖,他不敢看茂广林,又心知这是最后一眼,再不看就或要悔恨终身。他也不敢背得太快,他怕茂广林最后一口气是附在了太公六稻上,背完书老师就长绝于世。他像是饥荒中捧着稀饭的小孩子,怕数完碗里的米就再也尝不到味道。

茂广林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刚辞官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是懦夫,因为他害怕天下学子的推崇。茂广林知道那些华而不实的赞美将在某一日成为绞杀他的麻绳,所以他退到了朝堂之外,在京城开了一家私塾。

他没有几个学生,只有附近穷苦的孩子为了免费的粥饭愿意来混日子。可他们心里没有书,课堂上也都是蒙混过关。茂广林恨铁不成钢,又知道世道艰难不怪乎此。他教那几个学生读太公六稻,可他们不愿意学。

他问学生:“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学生背不出来,他实在气急,拿出戒尺要打,忽然听见窗外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小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茂广林探出窗户去看,捉住了衣衫褴褛的闵疏。他小小的一团,缩在墙根底下,因为被发现了而感到害怕。小闵疏的眼睛大而圆,一眼就望到人心里去。

茂广林如获至宝,问他:“你会背太公六稻?”

小孩子不敢说话,茂广林把他抱进来,叫他再背一次,背出来就给他喝粥。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要听我背吗?”小闵疏问:“那我能带回家给我娘也喝一口吗?”

小孩站在书桌前,一字一句背:“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

三年前,闵疏敲开他的门,问他谁才适合登上大位。少年站在他面前,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记忆里的声音和耳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稚童长成少年。那道声音逐渐拉长,变成了少年清澈又悦耳的嗓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这一切好似走马观花,那些回忆仿佛先帝堂前的梧桐树叶和私塾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交杂落下,如今就身份清白的闵疏声音哽咽,还在背:“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老师,我背不出来,您再教教我吧……”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德之所在,天下归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茂广林在心里接着背,他想,安之啊,你已经背得很好了。

儿时不知其意,少时身在其中,到别时,故作不懂。

茂广林睁眼,好像看见眼前有无数金黄的梧桐树叶。那是先帝堂前种下的梧桐,他曾多次与先帝彻夜畅谈,那些叶子从窗外落到他肩上,景德帝伸手替他拂去,那是君臣之情,他们是至交好友,从策论谈到时政,大梁是他为之付出终生的事业,他是草芥里长出来的青松,在世家的狂风中屹立不倒。

茂广林满脸安详,轻轻打起了瞌睡。

陛下啊,茂广林无声启唇,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梦里跪拜,是三叩九拜的端正大礼。

他在心里写下这辈子最后一篇文章。

他在心里想。

陛下不以臣轻贱,授臣以道业,诉臣以忠情,托臣以大业。臣以卑贱入直内阁,微末之力不过尔尔,山高难越,水深难渡,进退维艰,难以自保。虽先则有明君在上,然后则储君飘荡。臣愚笨,无万全之策,唯辞官思退,实在狼狈懦弱,如今想来,是乃小人之心,非君子所为。

陛下去后,又不即相随。无作为,不敢见君。无功绩,不能报君。幸得学生二三,忠孝两全,温良和顺,实乃殿下助力,胜臣犹多,臣愧之悦之,厚颜算作功绩。

陛下遗愿甚少,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土地改革长路漫漫,非一人能走。税收之策高山重重,非一人可翻。幸甚巡教之生勃勃矣,崇明、望山、明过、安之……皆后起之秀,必担重负,陛下在天,愿庇佑之。

时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话。今听龙殿前梧桐树,料已黄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还愿拂去否。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陛下,臣……走不动了。

第90章 痛楚

茂广林去后,闵疏和众人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出了他视若珍宝的大箱子。

之前陈聪说茂广林的这两个箱子里全是学生们的文章和策论,众人都没有打开看过。

伺候茂广林汤药的侍女说,茂广林生前尤其爱提笔写字,尤其是近来写得特别多。

闵疏留心,怕茂广林写下的都是对身后事的嘱咐。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茂广林留下的笔墨,最后才想起库房里还隔着个大箱子。

这一查不得了,闵疏打开盖子,入目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厚厚一摞,每一个字都是茂广林亲笔所写。

全是地安疏,茂广林一句未改,他仔细认真誊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还盖了血指印。

闵疏知道茂广林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陈聪和潘振玉因为这篇策论而险些没命,茂广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经落在陈聪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干净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开土地改革的路。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