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2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诶,是个女儿。”陈聪难得市井论嘴,说:“严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乖巧懂事,今年也七八岁了吧……什么时候生辰?我那日在珍宝坊遇见个玉佩,荷花彩蝶的纹样,料子也好。买了之后又带不出门,黑来砚他们都说女气,我想着,送严大人的千金正正好。”

“我手里头没什么好东西,”闵疏思绪良久,说:“要么去梁长宁库房翻翻,他好货多。”

第92章 厚积

朝堂上不再是三足鼎立,茂广林的死打破了党派平衡,多日以来,纷争的重点已经从镇压学生逐渐变成了平息学生怒火。

文沉无法再与梁长宁分庭抗礼,文容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更是世家多年的伪装。

闵疏站在阁楼上,从这里能看见恢弘的朱红宫门,外头全是白袍书生。折子和谏书根本传不过来,没有人敢做主驳回上书,因为学生们有一腔孤勇,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他们跪了多久?”闵疏问。

今日梁长宁上朝去了,只有陈聪和闵疏在一块。陈聪说:“从茂阁老去后,一直跪到现在。”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闵疏喃喃自语,又突然转身,说:“宋修文呢?我前日告诉梁长宁我要见他,他今日有空了吗?”

“拜帖已经下了,估摸着午后就能到。”张俭说,“咱们现在就回府么?”

朝堂上的争论僵持到了午后,朝臣没有用膳,有几个体弱的官员暴晒了几个时辰晕厥过去,太医正守着扎针。

更多的朝臣都在殿内跪着,一派是以严瑞为首的内阁次辅,他们主张安抚学生,由朝廷出面召回潘振玉,先稳住学生们的情绪。一派是以刑部尚书孙供为首的各个部堂,他们主张绝不重翻旧案,因为一旦翻案,就是承认朝廷做错了事,绝不允许试探皇权。

“学生们要求洗清潘振玉的罪名,是因为茂广林誊抄了地安疏,并落了款。”严瑞出列,说:“茂广林担下了地安疏乃反诗的罪名,就意味着潘振玉的罪名是子虚乌有,他被判流放,是因为宣扬了地安疏,刑部公文上写得最重的一条罪,还是妄议国事,大逆不道动摇社稷。”

“地安疏净是谋反之言,若不是先帝开恩,潘振玉早已经是凌迟酷刑!”孙供说,“怎么,茂广林在地安疏下落了款,那么这地安疏就是他写的了?我要是进天书阁写我的名字,是不是大梁朝成千上万的政策都是我的功劳!”

“地安疏不是文字狱,朝堂不是一言堂。”严瑞不怕孙供,他是内阁次辅,和孙供当同级而立。他拱手朝上,说:“只要是上榜考生,都有监理之权,如果我们告诉百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我们就不能剥夺他们的监理之权,地安疏是不是谋反之言,孙尚书还要慎言。”

“茂广林是前内阁首辅,先帝在时,他是天子近臣,无论大小事宜,先帝都要与他详谈。”礼部尚书韩君楷听了片刻,出列说,“如果地安疏真是出自茂广林,那么土地税收改革一事,岂非是先帝授意?”

“绝不可能!”文沉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打断,厉声说:“世家于土地税收和籍契变更一事上的恩荫流传三朝,这是开国功勋之赏,万万没有中途收回的道理!朝廷可以召回潘振玉甚至是再次启用他,但无人能够斩断先祖封赏,朝廷不可因区区学子请愿而将底线一退再退!”

文沉语气渗人,寒声说:“再者,谁知道是不是茂广林为了保潘振玉,自己把罪责揽下来呢!”

“朕召诸位议事,不是为了听嘴皮子打仗,是为了解决眼下问题。”梁长风终于开口,冷声说:“前朝之事不用再提,诸位都是经历过朝代更迭的重臣,大事能抗,小事就不该犹豫,也不必摆出慌张害怕的样子互相推诿。朕要的是拿出解决办法来,要么赦免潘振玉,要么就镇压学生们,总不能叫宫门一直被堵。各地哀声载道,即便如今算不上燎原之怒,也要想法子平息吧。”

梁长宁今日沉默良久,现在才说:“诸位大人别忘了不只是学生们,还有百姓请愿。”

梁长宁一开口,众人都看向他,连梁长风都把目光投过来。梁长风对于梁长宁这个皇弟一直心有忌惮。梁长风小时候不受重视,只能躲在暗处艳羡地看着梁长宁,纵使如今登基为王,他在梁长宁面前,也好似还是那个不起眼的落魄皇子。

“土地税收或可从长计议,文大人家二公子文容当街杀人的暴行却要即刻处理。”梁长宁说:“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按律处置!”

文沉陈词激昂,当场叫怨。他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即便当日满街百姓有目共睹,但文沉也绝不会认下罪名。

就算最后不得不退步,刑部也会看在文沉的份儿上对文容网开一面,等风声过去之后再赦免文容。

“诽谤之言,舆人之论,皆是有心撺掇!”文沉跪地叩首不起,他对此事并无把握,但他执掌实权多年,从不惧怕外界舆论,他说:“臣请求逮捕闹事学生,杀一儆百,肃清风气!”

闵疏背手而立,语气肯定:“文沉不会认这个罪名。他最大的可能不是做出让步,而是以进为退,要求杀鸡儆猴。”

宋修文站在台阶下,看着廊下的一排花盆,说:“听起来闵大人很了解文沉,我却觉得他会退半步以求安稳,只要文容不是即刻斩首,那么待风波过去,他仍然可以继续当文家二公子。”

闵疏微微转头,看着宋修文。闵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说:“梁长宁多年没有对文沉动过手,就是为了积压旧案,时机成熟再一并发作。”

“厚积薄发,最能一招毙命。”宋修文颔首,很是赞同他,说:“可文沉做事谨慎,他手里的命案寥寥无几,他确实杀过人,却都已经料理干净了。文容当街射杀学生一案,本该移交到大理寺,由我来主理,但现在大理寺都抓不到人,就是因为文沉还在朝堂上立着。”

闵疏沉默须臾,说:“三年前,我同样也为此所困扰。”

宋修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知道闵疏曾经是长宁王的幕僚,却并不知道更多的个中详情。

三年前,闵疏从京城出逃。三年后,他自己又回了京城。

宋修文没有说话,他心知闵疏话里有话,只等着闵疏再次开口。

“我曾数次问过自己,要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文沉。”闵疏侧脸如玉,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的目光冷漠,说:“可惜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出答案,我就失去了除掉文沉的意义。”

但是没关系,闵疏想,我不会一直跌到,我会爬起来。

“学生们聚集起来抗议的确不容小觑。他们是国之栋梁又影响甚广,朝廷不敢贸然镇压,轻举妄动只会火上浇油。但朝廷也只会做到这里,因为如今为了地安疏奔走抗议的学生们都出自寒门,他们没有权势,也没有领头人。”

自从茂广林死后,寒门几乎可以算是群龙无首。如今潘振玉和陈聪还无法启用,那么他们必须要找出一个新的人选,这个人既要在学识功名上能够位列前沿,还要在朝廷上说得上话。

文沉屡次驳回交出文容的提议,是因为他心知学生们成不了大气候,更是因为他知道文容翻下的罪责不是罪无可赦。他只要拖到最后,百姓的矛头就可以被转移带偏。

闵疏冷静道:“文沉只是投石问路,处决文容终究只是扬汤止沸,世家的根还在土里,树就会一直壮大茂盛。宋大人,我们要做的事是釜底抽薪——直接状告文沉。”

宋修文觉得这是枕上美梦,他委婉道:“我们没有状告文沉的理由,虽说养不教父之过,最多也只能叫文沉闭门思过,不痛不痒也就算了。”

“闵大人可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无法立案?”宋修文自问自答,说:“因为没有人能把案子告到大理寺,文容杀的这个书生家境清贫,父母兄弟全都饿死在暨南雪灾里。他孤苦无依,即便是惨死,也只有萍水相逢的同窗学子为他伸冤。案子递不到大理寺手里,问题就出在这里。”

闵疏明白了。按大梁律例,要报案,只能报自己的案。要伸冤,只能伸自己的怨。要么血亲往上下数八代,官府也可以受理。

“……所以这桩案子办不了。”闵疏缓缓说,“那么三年前的旧案,大理寺能办吗?”

“什么旧案?”宋修文问,“若是有人报案,当然开门升堂。”

“奸淫妇女、挟私报复、以权谋私、贪赃枉法。”闵疏偏头问:“宋大人,能判吗?”

宋修文心下一惊,问:“什么案子?”

“三年前,户部尚书李开源偷盗赈灾补给,盗卖官粮,以霉米滥竽充数。在审问李开源的过程中,牵扯出了文沉。”闵疏微微抿唇,继续道:“皇上下旨彻查文府,然而就在搜查到文沉书房的时候,突然间走水。”

“大火中,有一妇人被铁链禁锢,她曾试图逃脱,但她没有成功。火势无法扑灭后,在场往来的人员不计其数,我不相信没有人听见那妇人的临终冤屈。”闵疏转头看宋修文,说:“这桩旧案,宋大人能办吗?”

“还是那句话,没有报案人,这案子办不了。”宋修文遗憾摇头,说,“妇人死在火里,所有的罪证全都烧没了。就这么一场火,灭了之后,丞相府只对外说烧死了个疯了的下人。那妇人姓甚名甚,家住哪儿,原籍在哪儿,家里有哪些人,全都查不到。”

闵疏立在廊下片刻,喉咙干涩发疼。

“她不是喊了吗,她叫陈弱水,原是书香门第……”闵疏低声道:“当时那么多锦衣卫,一个人也没听见?”

宋修文越听越觉得不对,闵疏知道得太详细了,比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所知还要细节。

“听见了又有什么用?”宋修文叹口气,“按规矩流程,要报案,一来得有人去投状纸。二来要么得有人证,要么得有物证。总不能那妇人在火里喊两句,咱们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全去抓当朝丞相吧?”

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即便文沉不去压这件事,这件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等不到公道。

“我来报案。”闵疏沉默半晌,突然问,“如果……我来报案呢?”

“闵大人你?”宋修文诧异片刻,笑道:“我常听说你闵乱思治想当个好官,又听周小将军说起你仁慈心善。我以为是夸大其词,没曾想闵大人果然乐于助人。”

宋修文叹口气,抬头看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劝说,“只是这案子毕竟牵扯太大,一个当朝丞相,一个是书香世家的姑娘,闵大人管得太宽恐有杀身之祸。再者,非亲非故,大理寺没有道理接手。”

“她是我娘。”闵疏轻声说。

他头也不回,就静静站在台阶上,又重复一遍:“陈弱水是我娘,我来替她求个公道,我活一日,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日。衙门管不了,我就去拦孙供的车。刑部管不了,我就去击鼓鸣冤,殿前状告,若是皇上也管不了……”

闵疏微微笑起来,吐出一口气,轻轻地说:“那就该换人了。”

第93章 薄发

宋修文被告知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时间惊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开口:“文沉是……”

“大抵也算我爹吧。”闵疏说:“家丑,见笑。”

宋修文又沉默半晌,说:“我没听说过丞相府还有个三公子。”

“我没有名分,也不在乎名分。”闵疏抬脚下了台阶,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状告文沉。如果我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大人多少把握能提审文沉?”

宋修文从密事中回过神来,说:“八成,我有八成把握可以把文沉带回大理寺审问,但我不保证能困住他太久。”

“不需要困住他……”闵疏露出个微妙的表情,喃喃道:“他会自己寻求生路的。”

闵疏深知文沉的为人。他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非常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们只要制造出一点文沉必死的苗头,或做出要在牢狱中杀掉文沉的样子,文沉就会疑心皇帝是否要背叛自己。

如果梁长风根本没有打算保全文沉,或者他干脆想借机吞并文沉的势力,那么二人必定会互相撕咬,而闵疏喜欢稳坐钓鱼台。

他往外走去,一边侧头喊人:“张俭,备车!”

张俭近日被梁长宁调给了闵疏,梁长宁怕闵疏出事,也怕他再跑,恨不得王府里七八十个暗卫全盯死了人。

已经是午后未时过头,宋修文知道他现在就要去衙门报官,忍不住喊:“闵大人!”

闵疏驻足回头看他,宋修文说:“律例严苛,一旦敲鼓鸣冤,不论衙门受理与否,敲鼓之人都要受刑。四十廷杖不是那么好熬,你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住!”

“我不怕。”闵疏回头,继续往前走,他说:“宋大人请即刻回大理寺,一旦我敲响登闻鼓,就抢到北镇抚司前面把案子抢到手里,最好能押着我入宫面圣。”

这件事没有时间再和梁长宁细细商议。今日是学生们抗议求谏多日后难得的朝会,很多决策都会在今日论断。闵疏要赶在这之前,给骆驼搭上最后一根稻草。

镇抚司衙门外头的登闻鼓积了厚厚一层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没人动过,连棒槌都找不着。

闵疏知道敲响这面鼓要付出什么代价,为此他出门前换了身玄色的袍子,好叫人看不出受廷杖之后的血迹。

朝堂仍旧争论不休,但梁长风已经做出了决策,他站位不稳,还要靠着文沉才能在龙椅上坐下去。如果文沉一倒,他无法和重兵在握的梁长宁相抗衡。

严瑞看出了梁长风晦暗眼神之后的态度,他心下一沉,目光停在了面色无惧的文沉身上。

严瑞本来因着茂广林的出葬而告病多日,他今日特地上朝,就是因为知道这次朝会的重要。读书人们誊抄地安疏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先前应三川还带人镇压过,他逮捕了几个学生,试图靠着酷刑逼迫学生们认罪。

然而他低估了文人风骨,几个学生咬破手指在牢狱的墙上狂草书写地安疏,已经有疯魔之态。断水断粮关押了三日,北镇抚司的衙门大门被学生们撞开,应三川不敢杀学生,因为他知道文容就是因为杀了学生才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冲破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在宫门前死谏,大半都磕破了脑袋。他们没有主心骨,也没有领头人,持续多日后,才推出了一个同样出身寒门、叫做王渊野的学生。

他领头抗议,向朝廷提出了三条要求——处置文容、重新重用潘振玉、废除世家土地恩荫。

内阁商议多日,连太后都坐不住,起了妥协之心。梁长风没有办法,才请重臣议事。

今日的事情一定要至少解决一样,皇帝的话自古就是金口玉言,断断不敢有收回更改的可能。严瑞紧盯着梁长风的嘴,准备等他一开口就即刻打断。

就在这时,近侍的太监吴贵跪爬进来,急促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宋修文急见!已经候在宫门外了!”

吴易宝正要斥责他不分轻重,他却又磕头开口说:“他、宋大人他、他押着太子少师闵疏,声称要状告文丞,宋大人说,闵大人敲了登闻鼓,从长街一路跪过来的!”

满堂震惊,文沉瞳孔紧缩,梁长宁差点没忍住站起来。

朝堂寂静一瞬,响起了窃窃私语。

梁长风嘴唇几动,终于没有再试图保全文沉,他要再看看情况。

闵疏官职太低,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跪在门外。他还没有受那四十廷杖之责,宋修文拦下了衙役,强硬地替他将责罚往后推迟了一日。

在宋修文从皇宫大门往听龙殿来的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吴贵结结巴巴囫囵说了个大概。

他一个人满身冷汗地说,听龙殿百十个人听他讲,他也只知道个大概,他说闵疏用拳捶响了登闻鼓,可是声音太小,一开始衙役们没有听见。

后来有学生认出了闵疏,他们一起在远东楼吃过饭,知道闵疏是当朝状元并太子少师。他们以为闵疏是在为茂广林或潘振玉喊冤,随即想要帮他一把,后来有人说茂广林的遗物中有闵疏的文章,或许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

闵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一边砸鼓一边大喊要状告文沉。此言一出就激起千层浪,学生们找来了各种工具拟做棒槌,替他敲响了登闻鼓,惊动了北镇抚司衙门。

镇抚司冯道成当场就要责打杖杀闵疏,却被带人赶来的宋修文拦下,宋修文从北镇抚司手里抢走了案子,要求呈鼎圣上亲自裁决。如今学生们都堵在宫门,闵疏几乎不费一言一语就得到了学生文人的支持。

吴贵说,闵疏眼下就跪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这是梁长风第一次正经见闵疏,却不是闵疏第一次见梁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