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7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张道跪了半晌,他不敢轻易动弹,但还是扬起头来看闵疏。他对上闵疏的眼神,却没有在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里看到奚落嘲讽或者是仇视怨恨,闵疏的瞳孔在春光下清澈明亮,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鸟儿纤长的羽翼。

张道只觉得自己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带着凉意,他俯身叩首,彻底拜服在闵疏脚下:“是,奴才觉得,主子说得对。”

第100章 掌握

“这是他的原话?”梁长宁问辛庄。

他趿着屐鞋踩在还带着水汽的木地板上,远处的侍女正在打扫落叶,刷刷声掩盖了二人的谈话。

“是原话。”辛庄说:“闵大人说完之后,张道就给他磕了个头,还改口叫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梁长宁慢悠悠地提起水瓢给罗汉松浇水,说:“没什么问题,你下去吧。”

辛庄哦了一声就准备往外走,梁长宁才想起什么来,喊住他:“暮秋说小厨房做了几大框板栗酥,你带回去跟他们分着吃吧。”

“诶?”辛庄骤然被赏,兴高采烈地往外跑:“多谢主子!”

梁长宁浇完水,把水瓢搁在了墙角的架子上。这株罗汉松好养,浇水施肥都不用太勤,什么样的环境都能长,环境好就茂盛些,环境不好叶子也不耷拉。

铁杆海棠就不行,花房的工匠要定时施肥,花盆底下要埋透气的石子,得娇惯着养。

“真记仇……”梁长宁喃喃自语,忽地失笑,“苦肉计不管用啊。”

他撑着膝盖,俯下身去看廊下的盆栽,那盆海棠的红花早就谢了,结出的果子长势缓慢,挂了一年多都不见成熟,梁长宁抬手戳几下,果子还牢牢钉在枝条上不见摇晃。

“十几个花匠伺候都养不熟,真跟你那主子一样是个小白眼狼。”

“王爷骂谁是白眼狼?”闵疏恰好从廊下转角过来,他右手拎着棋篓子藏在背后,言笑晏晏:“背后说人坏话要改,安鸾殿的墙四面漏风,不严实。”

“当面教子,背后训妻。”梁长宁直起身子,跟闵疏隔着圆形的雕窗对视,说:“这也叫坏话?”

“跟海棠拜了洞房?”闵疏低头闻,嗅见淡淡的香气,说:“那我可要尊称一声海棠娘娘。”

闵疏看着他,语气温和,说:“王府有几个娘娘?”

“一个也没有。”梁长宁撑着窗框,离闵疏更近一步,说:“后院中空,没有人气儿,不如闵大人赏脸来坐坐?”

“庙太大,我怕折了寿,王爷另请高明。”闵疏说,“把小世子从宫里接回来住,立刻就有了人气。”

“面上看着是世子,实际上还要尊贵些。”梁长宁望着他,顿了顿,“闵大人见了郭顺,还想见梁在安?”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世子,这个孩子怎么来的闵疏再清楚不过,他曾经诱骗文画扇另谋出路,但在他入局之后又心生悔意,他委婉劝告文画扇及时止损,可惜文画扇没有听。

这个孩子未来的路不见得好走,闵疏心情复杂,说:“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要分开谈。”

“那就分开谈,”梁长宁说,“我把他养大,送到宫里去读书,太后很喜欢他。裴家倒了之后,太后安分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多喜欢孩子,我没有亏待过孩子,也不打算叫他知道这些。”

梁在安这样养着,读书写字都学得快,前几日还闹着要骑小马,自己用木头磨了把剑喊着上山打猎,上林苑得罪不起世子,只能选了两只兔子给他玩儿。

“那么王妃呢?”闵疏抬头看他,说:“我瞧着王爷是念旧情的人,枕边人这么多年,好歹也有点感情了吧?文沉入狱后,我听闻王妃娘娘屡次来请求王爷入宫求情,都被拦在了外头,王爷舍得心狠,不知是独一份还是一视同仁呢?”

梁长宁也望着闵疏,他看了闵疏片刻,说:“对你是例外。我没有碰过文画扇,你应该知道。”

闵疏别开了脸,说:“不重要了,说到底都是姻亲关系,从一开始就乱了,再要理清楚又有何用呢?”

“乱成这样,说出去都叫人觉得荒谬。”闵疏垂眼,“论辈分,梁在安该叫我一声什么?舅舅?听着也不太对。”

梁长宁一哂,说:“辈分怎么论?若是文家倒了,那就没得论。”

“也是。”闵疏竟觉得他既荒谬又说得有道理,“快刀斩乱麻,王爷一贯的战术。”

梁长宁再往前两步,隔着雕花圆窗和闵疏就要贴在一起,他们隔得近,梁长宁能闻见海棠香。

海棠无香,那该是闵疏身上的味道。

“战术再深也有败的时候,兵法谋划说穿了都是讨价还价,一亩三分地争来争去,输赢胜败还不是转瞬即逝。”梁长宁语气缓和,“三年前的残局,我就败在你手里了。”

白子叮当落地,雕花棋篓里都是退让。闵疏把手里拎着的棋篓搁在窗沿上,意思不言而喻。

有时候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东西拿出来彼此都心知肚明。

闵疏走之前的残局没有下完,对弈双方寸步不让,都说落子无悔,有的人还在心里复盘。

“那局棋已经终了,王爷也该走出来。”闵疏收回手,垂在身侧,“人心有限,很难同时兼并太多事。对弈的时候只想着输赢,就没工夫去瞧下棋的人;谈感情的时候只念着恩怨,就没工夫再计较输赢。”

他从前只想着要活下去,苟全性命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情爱恩怨就成了他脚下的梯子。他踩着梯子逃离了方寸之地,又有人问他喜不喜欢那把梯子。

太可笑了。

“至少也还有那么一点感情。”梁长宁缓慢地问,“也不想谈吗?”

闵疏沉默片刻,说,“棋篓我已经还给王爷了。”

他转身要走,梁长宁大步从屋里跨出门去,说:“你打开过棋篓。”

“没有。”闵疏背脊挺直,他矢口否认,又说:“今夜我要见花十七,有些话我来教他说。”

他把话扯到了正事上,梁长宁心知他在逃避,干脆按住了他的肩膀,说:“还是先跟我说清楚,伤口藏着掖着总会发脓,竟然已经撕开了口子,就说清楚。”

“你是混账。”闵疏不欲跟他纠缠,“我跟一个混账有什么话好说?咱们俩不过合伙做单生意,东西到手就分道扬镳,没必要理得太清楚。”

“你想得美。”梁长宁盯着他说:“逗我好玩儿?”

闵疏嗤笑一声,“养你的花去吧。”

“我花养得不错。”梁长宁看了他半晌,说:“这还是从前花房给你培的花,你不要它们了,我就端回来搁在廊下,有的花桀骜不驯,我也养出了果子。”

闵疏好言相劝:“花都会结果子,但不是所有的果子都好吃,有的果子就是又酸又涩,指不定还有毒。梁长宁,自己种下的果子,没得挑选的余地。”

梁长宁点头,接着突然把闵疏横打抱起,阔步进了寝殿,还顺脚关上了门。

“做什么!”闵疏骂道:“梁长宁,光天化日的别发疯!”

“偏要。”梁长宁把他压到榻上去,和他贴得近,说:“要入夜了,不谈果子,谈谈别的。”

闵疏不说话,闭眼偏头,权当听不见。

梁长宁低头作势要亲他,闵疏躲不开,只好睁眼问:“谈什么?”

“谈旧情。”

“那没得谈。”闵疏推他一把,推不动。

梁长宁双臂撑在他耳侧,问:“跟郭顺谈了,跟花十七也能谈,怎么跟我就谈不了?难不成我说不是人话?”

闵疏脸色不变,说:“王爷也去张道手底下住两天,住完再谈。”

“果然记仇。”梁长宁说:“你吓了张道一通,却没对他做什么,是个仁慈的主。可这仁慈怎么落不到我身上来,嗯?”

“我对你不仁慈?仁慈这个词听起来太可笑了。”闵疏抓住他的衣领,半身都陷入被褥里,“我早该把你杀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我知道不能杀你,你战功赫赫还要扛着塞北十三卡么,好!我都忍了!”

他数次在深夜侧目凝视枕边人的睡颜,他幻想过自己伸出手去掐住他的咽喉,或者刀剑穿透他的心脏。他希望能一起死,或者交易完成得偿所愿后彼此分道扬镳。

二人隔得越近,离得越远。梁长宁能闻到闵疏发丝的香气,他低声说:“我倒宁愿你来杀我,人人都说你状告生父薄情寡义唯利是图,只有我知道你爱恨分明有怨报怨,我等了也有这么久了,你不来杀我,真的不是因为私情?”

闵疏没有说话。梁长宁舌头顶住上牙膛,等了片刻,闵疏还是没有开口。

屋里气氛僵持,梁长宁没有再逼迫闵疏,他起身后退半步正要离开,谁知闵疏一把攥紧了梁长宁的衣领狠狠一拉。

二人一同向后栽倒进床榻上,床帏被带起的风鼓动,梁长宁只来得及把手掌垫在闵疏脑后,就被他张嘴咬住了颈侧。

“嘶你——”

闵疏松口,唇齿间已经有铁锈味,他舔舐齿尖,舌头扫过齿尖,手还攥着梁长宁的衣领。

梁长宁抬手一抹脖颈,指尖有血。

他看着闵疏不做声,闵疏恶声恶气道:“这就是我的私情,别离我太近,我牙齿尖着呢。”

梁长宁顿了片刻,哈哈笑出声来,他不顾自己脖子上明显的齿痕和钝痛,问闵疏,“我来跟你换这份私情,你想要什么?”

“要得多,怕你给不起。”闵疏说:“称王拜相、权力地位、位极人臣,你能给得起哪个?”

“我能当你的裙下之臣。”梁长宁话音刚落,没撑住滑下去,下半身刚好顶在闵疏胯间。

闵疏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给不起就滚起来!”

“给得起这个。”梁长宁反手拉上垂幕,握着他的腰俯下身去。他把闵疏按在床上,一只手迅速地剥了闵疏的裤子,闵疏觉得不好,但已经来不及。

梁长宁没做过这样的事,但他做得很仔细。他嘴巴说不出来话,在吐出的空隙见问:“怎样?”

闵疏无暇顾及,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咬了梁长宁一口,梁长宁就要拆开来还给他。闵疏没受过这样的对待,扑腾着手去推梁长宁,掌心按在他头顶上,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闵疏拱起腰,觉得整个人都被温热裹住了。他动不了,好像全身筋骨都被抽出去。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小幅度地颤抖,感官异常清晰,每一次都把他往上带。

这样太奇怪了,闵疏头颅高扬,修长的小腿裸露在外,脚没地方借力,蹬了两下才踩在了梁长宁的肩膀上。梁长宁今天穿了件绣暗纹的棉麻长袍,布料硬挺粗糙,闵疏的脚心磨在上头难受,梁长宁掐住他的脚腕,把他拖到自己身下。

等到终于找到帕子擦嘴,闵疏眼眶里已经溢出水汽,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哄的。他轻喘两口,见梁长宁在擦嘴,恼道:“混蛋!”

“不喜欢这个?”梁长宁故意曲解他,说:“我喜欢得紧。”

梁长宁把被子一裹,闵疏被他搂在身上,听他说:“天色晚了,睡觉。”

闵疏多日熬夜,方才又废了神,现在确实昏昏欲睡,但他话还没说完:“你不讲理。”

“咱们谈的是情,跟理有什么关系?”梁长宁说:“,我要讲理,你跟我谈旧情,我谈旧情,你又叫我滚。情理都讲不通,我混账还是你混账?”

闵疏翻身想坐起来,梁长宁压着他,强硬哄他睡觉:“花十七并不在京城,我已经派人去接了,明日才能到。”

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声音都放得很低。再低头去看闵疏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闵疏一夜无梦。

天微亮,他悠悠转醒,身侧已经没有人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着铜盆里的凉水洗漱完,出了殿门就看到张俭和辛庄站在廊下看头顶上的一巢新燕。

雏鸟叽叽喳喳地叫,辛庄脖子都仰酸了还不肯低头,他手里捏着把小米,可惜两只大鸟不许他靠近。

辛庄见他出来,就两步跨过栏杆,说:“主子,花十七到了,在偏殿等着。”

辛庄之前还叫闵疏大人,梁长宁把他拨给闵疏之后他也没改口。闵疏和张道的对话提醒了梁长宁,他点了辛庄,叫他把闵疏当主子对待,辛庄有些不愿意,但还是跟着改口。

辛庄私下问过张俭:“王爷不要我了吗?我以后就跟着闵大人啦?”

张俭意味深长:“谁不要你了,叫你跟着闵大人才是王爷要重用你,再说了,他们俩怕是分不了家,早晚要合到一起去。”

辛庄跟了闵疏几日,闵疏也不拘着他,点心随时供应,街上买的小玩意糖葫芦也报销,辛庄现在贴着闵疏比跟着梁长宁还开心。

“带我去见他。”闵疏随手挽起头发,注意到了他这声主子,说:“你跟着我,梁长宁给你多少月例银子,我也一样。”

梁长宁千金买骨,他闵疏也不苛待。

辛庄给他带路,手里还抓着小米,说:“花十七跟着戏团跑到了端州去搭台子,他本来不愿意跟我回来,但听说他惹了麻烦,被一个公子哥看上要强掳,才愿意跟着我回来避一避。”

闵疏嗯了一声,转过连廊就看到了一个粉衣男子坐在栏杆上用柱子磨指甲。

这是花十七第二次来长宁王府。面前这个人他见过一次,知道他就是安之。长宁王待他有些特殊,先前只隔着屏风看过一眼,看不真切,如今面对面才发觉闵疏面如珠玉,看着有些冷然。花十七自己是个戏子,平日里除了唱曲儿练身段之外,还要钻研怎么才能勾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