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6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张俭拉了张椅子给闵疏,又拍手叫小厮送进来热茶炭炉,闵疏靠后坐下,撑着膝盖打量郭顺,看也没看张道,问:“那他自己说什么了吗?”

“没有,这怂样缩了一夜。”张道说,“他怕是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

闵疏用拳头掩在嘴边咳嗽,张俭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他便端着茶,用余光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一眼张道。

郭顺看见张俭和辛庄跟着,就知道来了大人物,他爬出来扒着栏杆,颤着声音喊:“大人,大人……奴才不知犯了什么事,叫大人捉到这里来,大人做主,饶了奴才一条贱命吧!”

闵疏注视他片刻,抬手叫身边人都下去,只留了张俭一个陪着。他低头喝茶,只觉得热茶一路从喉管到了胃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你进了上林苑,”闵疏思索着,问:“你从前是司礼监的人,太后身边的一把好手,但宫变之后你没被灭口,为什么?”

郭顺被他问懵了,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他。私牢里太暗,火炉的暖光勉强照出闵疏的脸,郭顺立刻就认出了他,“你……是你!你是文沉的私生子!”

闵疏曾经见过郭顺,就在梁长宁回京后的第二天,文画扇被赐婚给梁长宁,司礼监掌印太监来丞相府宣旨恭贺,闵疏在暗室侧门后听见二人私语,知道了原来新帝这大位继得名不副实,实该叫做篡位。那时候闵疏留了个心,偏头从屏风后望出去看了一眼,把郭顺的脸记在了心里。

敲登闻鼓后,闵疏的身份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今日坐在长宁王府的私牢里,倒叫郭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哪边的人。

“你和文沉有些私交,文画扇赐婚长宁王的那日,你特地去他府上恭贺,说了句什么来着?”闵疏似乎是在回忆,说:“你说……丞相大人深谋远虑,连高位都不过是囊中之物,又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子呢?”

这是原话,郭顺喉咙发紧,没想到他连这都知道,当即就抓紧了栏杆。

郭顺不说话,闵疏便也安静下来。不多时,他手里的茶凉了,他便抬手泼在了地上,又重新添满了热茶。

郭顺一夜没喝水,看着地上的脏茶咽唾沫。

闵疏摩挲着茶盏边沿,郭顺知道自己怕是出不去了,痴笑一声说:“既然什么都知道,奴才怕是命到头了,大人不必再问,直接杀了便是。”

“我杀你做什么?”闵疏略显诧异,他把手里的茶盖子掀开,微微一抬下巴,身后的张俭就上前丢下了一串银铃铛,“你是个阉人,当掌印太监那几年收了不少钱财,赌桌上的常客,还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那女人是扬州卖过来瘦马,你不仅给她赎身,还买别院安置,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卑鄙杂种!”郭顺立刻扑上前来,隔着栏杆死命往外挤,想要伸手抓住闵疏的腿。但是短了半尺,他一张脸挤得变形,眼眶都血红,“冲我来!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就不欺负女人。”闵疏低头喝茶,嘴唇含住杯沿,浅抿就放,“你族里的老祖宗见你得势,做主请你从族里挑了个小辈过继,你那女人也愿意替你养儿子,他今年多大了?十七八了吧,我第一次被压在这间私牢里拔指甲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么大。藏得太浅啊,我叫人去查了小半天,连他明天生辰的长寿面在哪家铺子买的都一清二楚。”

郭顺死死盯着他,心里开始发慌,他对闵疏有一种恐惧,对他详细的情报,也对他轻飘飘的话。郭顺战栗起来,他抓了满指甲的泥,满身冷汗:“你要问什么……你、到底要问什么!”

“文沉怎么篡的位?”闵疏问。

郭顺不愿意答,他说:“事既已成,你也听到我的话了,何必多此一问。”

闵疏颔首,赞许地看他一眼,换了个问题:“宫变后,文沉处死了所有参与过的宫人,司礼监大换血,你是怎么留下来的?”

郭顺没有说话,室内一时寂静,张俭站在后头默不作声。

闵疏叹口气,声音温柔和蔼:“我是杂种,所以杂种有多不好过没人比我更清楚。郭顺啊,别叫你儿子也成了杂种,这可是你好不容易延续下去的香火,都说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你有了儿子可跟他们不同,细细斟酌吧。”

郭顺咬着牙,神情有些动摇。

闵疏轻声问:“是你自己躲开的?或是文沉没有杀你,特地保下了你?”

这个问题好似牛唇不对马嘴,但立刻就击中了郭顺的痛点,他神情不再动摇,又成了一副不怕死的滚刀肉样子。

闵疏微微摇头,低声笑起来。他伸手从身边的匣子里摸出一个雕花棋篓,那是方才从安鸾殿过来时顺手带上的,他猜到郭顺没那么容易敲打,想跟他做一场赌博。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赌场的老板说你喜欢玩骰子,可惜我这儿只有一罐棋子,咱们也勉强赌一把。”闵疏俯下身,把棋篓搁在他面前,诱哄着:“咱们不如猜子。摸到黑色,我就放你出去。摸到白色,就把你儿子接进来替你。”

郭顺抬头看他,他喘着气,咬牙问:“当真?”

郭顺在赌场上很是得意,他十赌九赢,出老千也没看得出来。他一开始还知道是因为赌场畏惧他的身份放水,后来自欺欺人久了,当真以为自己是赌神再世。他不相信自己会输,哪怕赌注是他儿子。

郭顺吞咽口水,双手颤抖着往棋篓子里伸。私牢里没有光,太黑了,他要隔着火炉才看得清。郭顺的手指搅弄棋篓里的棋子,他在试图挑选出黑子,他犹豫徘徊,觉得选中的每一颗都是白子,又觉得方才抛弃的那一颗才是黑子。

“买定离手。”闵疏轻笑着,等他张开手掌。

啪嗒,棋子咕噜滚落,跑到了闵疏脚边。闵疏垂眸一看,笑意更甚:“真可惜,看来得把你儿子请来。”

张俭在后头颔首,说:“卑职这就去办。”说罢,他不管郭顺的骤然挣扎,转身就出了门。

“不……不可能!不可能!”郭顺歇斯底里叫起来,蓬头垢面地去抓棋篓,说:“你出千了!我……刚才不算,重来……重来!”

他慌张地摸了一颗又一颗,全是白子。他猛然砸了雕花棋篓,翻倒出一地的白子。

“全是白子!这个贱种,竟然玩弄我……不算数,全都不算数!”郭顺癫狂起来,扒着栏杆骂闵疏。

闵疏看到一地白子怔然片刻,但很快就隐去了情绪,他蹲下来,没有因为郭顺的怒骂而生气,无奈道:“是啊,真可惜,方才不过哄你开心,我本就是打算请你儿子来一遭。”

张俭做事迅速,不多时就单手提着个肥胖的小子进来,顺手丢在了地上。可惜这孩子被堵着嘴捆着手脚,只能瞪大眼睛朝着郭顺呜呜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顺见他真是要用刑,浑身冰凉乏力,指甲扣在泥地里发出悲鸣,惊恐地看着闵疏,只觉得他是个无情的刽子手。

“真晦气。”张俭难得呸了一口,说:“我捉到他的时候,他正带人把小姑娘堵在巷子里非礼,小畜生一个。”

“没关系,我来替他爹教教。”闵疏扫了一遍牢狱,拍拍衣袖站起来,说:“叫张道进来,该他干活了。”

第99章 拜服

张道从没干过这样奇怪的活。

闵疏不要他问话,只叫他在郭顺面前对郭业用刑。

既然不用问话,张道觉得自己不必使什么攻心的技巧,只管闷头干事就行。

郭业矮小肥大,衣服扒掉之后肚子上的肉叠起来三层。他一开始还哭着喊爹,张道第一鞭下去之后,就只剩哭嚎惨叫了。

“太吵了,”闵疏看也不看,说:“叫他安静些。”

这下连张道也觉得闵疏颇有些阴毒,他堵住了郭业的嘴,用湿透的宣纸蒙在他脸上,叫他发不出声音来。周围的刑具排了一架子,每样都让人胆颤。

辛庄推门进来,跟张俭一起随侍在侧。他也干过听记,梁长宁把他指给闵疏之后,他做得更多的是向梁长宁报备闵疏的行踪。这不像是监视,梁长宁没有拘着闵疏的行动。

用刑的顺序都是闵疏说了算,他一张脸有些病态的苍白,又被炉火烤得逐渐有些绯红,说话轻声细语,吐出来的字却叫张道毛骨悚然,他看也不敢看闵疏,只觉得自己腋下和后背都是冷汗。

张道这才猛然发觉用刑的顺序和他当初拷打闵疏是一样的,闵疏不是不报复,他只是没把这账算到自己头上,他知道张道也是听命办事,他说:“鞭笞、盐渍、拔甲……都不算难捱,我一一试过,你尽可放心,用些好药以后还能愈合。”

张道握着鞭子,背脊发凉。

闵疏看着郭顺,又笑起来:“不过后头的炮烙、削皮、剜骨,就没那么好养回来了。不过能不能出得去还两说,趁着你儿子还有气,咱们谈谈心。”

郭顺觉得他是疯子,他当了这么多年阉人,阴险恶毒的事情见多了,还没见过这样的拷问。他看着自己无处挣扎的儿子,终于服软:“我说!我说!你放了他……你叫人停下来!”

闵疏没有理会他,他思索片刻,说:“方才我问是谁要保你,你就不再迟疑,竟还有赴死的想法,所以果真是文沉保住了你,为什么他要保你?”

郭顺急促地说:“是、他没有杀我,丞相大人把我从司礼监调去上林苑,是为了——”

“他保你,是为了拿你要挟皇上?”闵疏自言自语,语速缓慢,“司礼监也算是权力中枢的一环,他却把把你放在边缘,是为了让皇上不再接触到你,说到底,你了解些内情……是什么?”

郭顺嘴唇颤动,说:“是……是他看我年老,我求了他的恩典……”

“你知道些什么。”闵疏肯定地说:“或者你看到了什么,这些东西会成为来日推翻梁长风帝位的证词。”

他说罢,根本不看郭顺,往后靠在椅子上仰头思索。

郭顺急促地抖落出许多情报,张道全都记下了,闵疏却好似只字未闻。

他从没想过要从郭顺嘴巴里知道些什么,他要做的是根据郭顺的反应来判定自己的猜测。

闵疏蹲下去,直视着郭顺,轻声说:“文沉为什么选梁长风而不是梁长尔?”

“不知道,我没看见!”郭顺扒着栏杆,死死扣住闵疏的手腕。

“那就是你看见了。梁长尔怎么死的?”闵疏不给郭顺反应的时间,迅速地说:“文沉本来想杀梁长风,但梁长尔死了!他该死!”

“不!他不该死!”郭顺已经哭出来,因为他看郭业瘫软的手脚,声嘶力竭地喊儿子。

张道听得模糊,分不清郭顺是在喊谁不该死,是郭林不该死,还是梁长风不该死?抑或是梁长尔不该死。

他不敢问,也不敢发出声音叫闵疏注意到他。郭林此刻血肉模糊,被鞭笞得皮开肉绽,黄色肥腻的油脂在血肉间滑出来。张道掀开他面上的湿纸,他便立刻急促喘气,哇啦一声吐出污秽的胆汁。

“爹……爹救我……爹!啊——”张道泼他一瓢盐水,他立刻痛得昏死过去。

郭顺双目死死盯着他儿子,已经要被逼疯了。他此刻愿意说出自己的全部所知,但闵疏根本不听,他已经是求救无门。

郭顺吐出的东西太杂,零零散散什么都有,连宫女对食都往外说。闵疏要从中捕捉到有用的消息实在太费时间,他干脆探本溯源。

“昏死过去了,要继续吗?”张道忍不住低声问。

闵疏没有回答他,他便停了手,站在刑具架子前等着闵疏的命令。

“谁不该死?”闵疏轻声问,像是怕把郭顺从疯癫中唤醒。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你知道宫变,你不是丞相的人,你是他的儿子,却在长宁王府做事,你是叛徒,你不怕丞相杀你吗!”郭顺强自镇定,张道手里刀片一转弯,立刻在郭林脚趾上拔下指甲来,轻飘飘搁在了郭顺面前。

郭顺被吓得缩在地上,哭出来的鼻涕流过嘴角,他一把擦干净,狼狈地求饶:“我……我只是个盖大印的阉人!宫里主子都把我当狗,我是个没根的奴才,连四皇子也看不上我,四皇子登基后,他就记恨我我从前苛待冷宫,要处死我!”

郭顺擦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啜泣着说:“丞相大人见我可怜,又说我是太后心腹,有多年的主仆情分,才叫皇上饶了我,把我发配到上林苑养鸽子。我是……我是奴才呀!主子叫我办事,我能怎么样!我把自己当狗一样伺候太后,汪汪叫着舔她的脚,临了她就一脚踢了我!我往日里把二皇子当祖宗,我知道太后想要二皇子登基,我想着以后也能跟着得势,没想到选错了主子,二皇子死了!”

原来是梁长尔不该死。这印证了闵疏先前的猜测,他要摸清变故是什么。

“谁杀了他。”闵疏立刻接着问。

郭顺骤然停下来,扬长了脖子去看外面的郭林。他癫笑起来,接着摇摇晃晃站起来。闵疏还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扶着栏杆仰头看他。

牢狱里没有人说话,烧好的烙铁搁在炭炉里,偶尔迸裂出火花。郭顺站起来得以看见郭林满身是血的样子。闵疏安静冷漠地看着他,郭顺笑容慢慢消失,他喘着气,连汗也不敢擦。

“……不知道。”他终于颓败地跌坐在地,说,“我不知道,那夜起了火,是御林军放的火。丞相夺取了禁军之权,他们从西宫门突围进来,我奉太后的命在宫门内接应。按原计划,最后我们会在二皇子的宫殿里汇合。二皇子定然不愿篡位,被太后瞒着消息锁在了寝殿里……但二皇子不在寝殿里,我们杀到冷宫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二皇子,我等在外面,后来太后和文沉一起出来,后面跟着四皇子……我也曾想过,太后娘娘从没有想过要扶持四皇子!他不过是个卑贱宫女生的孩子,他血脉不够正统!皇袍都是按二皇子的身量做的,怎么就变成了四皇子呢?!”

“我不敢问,我知道问了就要死,那夜寝殿里活下来的只有三个人!我后来进去给圣旨盖印,当时太混乱了,我只看到二皇子衣袍上有血,他倒在地上,四皇子从他身上跨过去,让我叫一声皇上给他听……我没叫,丞相不开口,我就不敢叫。”

郭林突然惊醒,瞪大了眼睛看着私牢的吊顶。他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惨叫。

郭顺把能说的都说了,可闵疏没有丝毫反应,这让郭顺开始慌张。他本以为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叫闵疏放了郭林,他以为自己有了和闵疏讨价还价的资本,但他忘了他连叫卖的资格都没有。

“我……我、闵大人!”郭顺舔舐自己干涸开裂的嘴唇,抓住他的手惶急地说:“奴才只是听命办事,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大人放了我儿子,我以后跟你做事,我必然尽心竭力肝脑涂地,我——”

“我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闵疏打断他,站起来,对着张道说:“郭林还能活吗?”

郭林只轮了一半刑具,还剩些硬菜没上。那些都是闵疏当时扛过去的酷刑,闵疏略略看过一眼,张道大气不敢出,低声说:“还有气,若是全力救治,还能活。”

他跟着闵疏往外走,张俭替他推开私牢的门,外面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闵疏低头用手帕擦自己的手指,他擦得认真仔细,从指尖擦到指缝,从指缝擦到手腕。

“找根人参吊住命,郭林先扣着别放,那个女人也一并给我抓了,免得消息泄露打草惊蛇。”闵疏把手帕收起来,微风扬起他的发丝,他觉得脸侧有点痒,“郭顺我留着或许还有用……别叫上林苑发现人丢了。”

张俭应声,闵疏轻轻出了口气,转身就准备走。

“大人……”张道欲言又止,嘴唇蠕动,半晌没说下句。

闵疏回头看他,见他不语,打量他片刻,突然一笑,说:“郭顺满口谎言,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是真心实意。”

“谨听大人教训。”张道扑通跪在他面前。

闵疏临风而立,反问道:“他只是个奴才,做什么都是奉命行事。主子叫他做事,他能怎么办?只能照做。”

“张大人,你觉得呢?”闵疏轻声细语,等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