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5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闵疏颔首,抬手请他坐下,黑来砚便坐在张俭旁边,但这样离闵疏隔得远,说话要大声才听得见,他就又站起来,俯身靠在栏杆边,低头就能跟闵疏交谈。

冯道成摘了斗笠,一旁的锦衣卫便立刻双手接过夹在腋下,附耳说了句什么,冯道成摆手,又四下审视一番,这才转身进了厢房。不多时,掌柜亲自带人上菜,都是些费时费力要功夫的好菜,佛跳墙、蒸鱼片一类的都用炉子温着。

“应三川这一桌不便宜,能顶他一个月俸禄了,估摸着是走公账。”张俭说:“看来是上头请客,他也只是个出面招呼的。”

黑来砚早前见过闵疏多次,但他此刻装得很好,他端茶靠在栏杆上,咕嘟喝一大口润嗓子,又把话扯回去:“应三川是怎么爬上来的,还要从裴家开始细讲。”

应三川的母亲是裴家一个偏房的庶女,打八竿子努努力也能跟裴家碰一碰,偏房的主母本想给应三川母亲寻门好亲事,后来又后院内斗,把他娘许给了应家一个庶子做姨娘。

从根上来说,应三川实在是偏得不能再偏,多少个嫡庶尊卑压在他身上,导致他活得很不如意。

“应三川不属于嫡系,所以他无法得到重用,家族也没有为他铺路的意思,他头上还压着家中嫡子和长子,他几次三番落榜,只能自谋出路。”黑来砚舔嘴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一开始干的不是锦衣卫,锦衣卫里能做官的,全都是京中大家官员的子弟,四大家看不上锦衣卫,但官眷喜欢把家里孩子往里塞,一是因为锦衣卫直属圣上,能得见天颜。二是因为锦衣卫不归三司法管,一旦家中出事,锦衣卫能从中周旋,最起码能免拷打之苦。”

梁长宁给闵疏夹菜,这道糯米排骨蒸得软烂,骨头一抽就走。闵疏问:“如果按锦衣卫的择录要求,应三川扒了皮也进不去,他从前是在哪处做事?”

黑来砚笑了一声,说:“这就是有趣的地方。”

底下的包厢里有人点了烟枪,为了通风开了窗户,闵疏能从窗外花枝的间隙望进去。应三川坐在上座,周围几人对他都是奉承讨好之意,见他皱眉,又连忙把烟枪掐了。

但应三川不是喜欢摆脸色立威的人,他今日是有事要谈,还要几个老滑头让步,所以他微微扬手,身后的锦衣卫心领神会,又替人把烟枪点上了。

“应三川他娘算是家中幺女,没出阁前听话乖巧,她被主母许给老男人做妾,家主自然心生愧疚,于是她就顺势卖乖,给应三川谋了份宫里的职,把他弄进去伺候太后。”黑来砚说,“算日子,是先帝去世那几天,太后要处置遗留下来的宫人,手里正缺人。应三川杀人利索,处理得也干净,虽然他不是裴家嫡系,但也有血脉在身上,太后逐渐开始信任他,把他调去了栖龙殿,做御前侍卫。”

闵疏听到此刻,对后续故事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没有打断黑来砚,继续听了下去。

“我只能查到这里,后面的消息,都是从近身宫人嘴巴里骗出来的,不知真假。”黑来砚喝饱了茶,终于不再觉得口干舌燥。

“先说。”闵疏又道,“应三川在谈什么,你们会不会看唇语?”

黑来砚和张俭听闻此话,都偏头出去看,看了半晌才把头伸回来一齐摇头,张俭说:“看不真切,都叫窗外的叶子挡住了。”

梁长宁却说:“他们在谈大理寺扣押文沉这事。”

闵疏颔首赞同:“我估摸着也是。”

张俭又偏头出去看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摸不着头脑,也没开口问。

黑来砚继续说:“御前侍卫不好当,皇上脾性不好琢磨,才登基那会儿对下严苛,一不顺心就要打杀。但宫女说,应三川第一次进栖龙殿面圣,他出来之后,皇上就消了气。”

看来就是这一次,他得到了梁长风的认可。闵疏思索着,很快理清思绪。

不论应三川对裴家恨或不恨,他都会眼馋裴家的权势,太后是裴家女,皇后也是裴家女。看起来皇室血脉尽数握在裴家手中,但裴家根本守不住,因为他们没有实权。

应三川也尝试着往上爬,他不是嫡系,在很多能够升迁的地方都会受到阻力,所以他要另辟蹊径。他或许本来是想讨好太后,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先帝崩逝后,他替太后肃清了很多先帝心腹宫人,黑来砚说他杀人干净,很大可能就是在替太后斩断新帝结识先帝心腹的可能,好叫他孤立无援,只能依靠太后。

不过应三川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官职没有前景,因为先帝的心腹总会杀完,太后不会留他活得太久。他后来又被太后派去栖龙殿办事,他接触到梁长风,发现梁长风是一个很好的转机。

应三川抓住这个机会,向梁长风投诚,但梁长风不一定会立即答应,或许他会怀疑这是太后对他的试探。

应三川应该做了一些能够打动梁长风的事,但那些都无关紧要。

闵疏说:“依王爷之间,应三川效命皇上,是忠诚居多,还是利益居多?”

第97章 伏脉

楼下的人来来往往,掌柜清空了一楼的场子,空院中的锦衣卫们都束手而立。一顿饭过半,该说的事最起码已经起了个头,厢房里的气氛不太松快,几人都没说话,孙供连烟枪也掐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往楼下看,回答闵疏说:“应三川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利益才投诚梁长风,但狗养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人呢?应三川曾高价买过一只鹦鹉,说是送给梁长风的生辰贺礼,不过梁长风当着他的面把鸟放了。”

闵疏若有所思,梁长宁又给他夹菜,挑了最嫩的菜心放进他碗里。黑来砚和张俭都是陪餐,连筷子都没动,一大桌子菜吃到现在还跟刚端上来一样。

“花舟妓子,她们的船靠岸了。”张俭指着另一边窗户,“她们跟锦衣卫也有往来。”

黑来砚也往下看了一眼,那几个姑娘都生得漂亮,轻罗小扇香风招人,侧卧在小舟船板上拨水,指尖的蔻丹沾了水珠就越发鲜艳。

“大人,日头高照,不如来花舟上歇歇?今日妈妈不叫咱们收钱,清茶小酒都备得齐全,来逛一圈嘛。”那姑娘衣裳沾了水,贴在肩头,叫底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但锦衣卫办差不敢走神,只把那姑娘当耳旁风。

姑娘寻了没趣,憋着嘴又缩回了花舟里。

“有意思,”闵疏杵着筷子说:“应三川不近女色,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是和尚?北镇抚司上下都叫他管得铁桶一样,总不能真没有短处吧?”

“他们也吃酒赌博,办事的间隙里得闲了就玩女人。”张俭说,“褚辉大人说的。”

闵疏又靠回那边栏杆,看着应三川的厢房,了然道:“那就是因为今天事情大,他们不敢玩忽职守。所以今日他们到底在详谈什么……应三川宴请的这几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督察院蒋知协管百官有上谏之权;冯道成是北镇抚司顶头人,掌牢狱且曾试图在截下我;刑部孙供——”

闵疏突然顿住,又说:“还差一个大理寺,远东楼就能办一场三司会审。但应三川请不来宋修文,所以他请这几个人是想在文沉的案子上有所偏颇,赦免文沉?”

应三川是梁长风的鹰犬,他做事是听梁长风的旨意。大理寺虽然暂时把文沉奉为座上宾,但该查还是要查,陈弱水没留下什么证据,所以就得顺藤摸瓜往南边去找。这事大理寺办不下来,大理寺的人出京需要层层报备,所以要联合刑部与北镇抚司去查。

应三川今日找来这几人,大抵就是要在这上头使绊子。看样子,梁长风还是想保文沉。

可是不对。梁长风已经被喂肥了,他如今羽翼渐满,留着文沉反而不利于揽权,这是他拔除文沉独自壮大的好时机,闵疏已经把机会送到他手里了,他反而不要。

梁长宁见他蹙眉,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闵疏喃喃道:“是不是梁长风有把柄落在了文沉手里,这个把柄大到足够威胁他的皇位,所以他才要保文沉,这是文沉敢进大理寺的底气。”

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关键,转头看梁长宁,说:“在夜宴宫变以前,梁长风和文沉的地位不对等,梁长风依附文沉和太后。但宫变之后,他们的地位就逐渐趋于平衡。为什么?”

梁长宁放下筷子,想了须臾,“因为裴家倒了,太后出局,梁长风可以直接与文沉对接,他收服了太后在司礼监的心腹,所以手里的势力开始与文沉持平。”

如果说他们的角逐是从太后出局开始,那么就意味着太后曾经也是他们牵扯之中的一环,最起码她知道梁长风的把柄是什么。闵疏想,能够同时包含这三人的事件并不多,范围一缩再缩,再加上司礼监这个内廷机关,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只有先帝暴毙那夜,文沉勾结太后调动兵力杀穿了东宫,接着是九门戒严,满城搜捕漏网之鱼,翌日先帝出殡,新帝继位。

闵疏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厢房,众人还在会谈,张俭替他挑高了竹帘。他看了片刻,问:“司礼监的老人还剩几个没被换?”

黑来砚说:“都死了……不对,还剩一个,现在好像在上林苑喂鸽子。”

闵疏还没说话,梁长宁就说:“提这个人不难,你多久要?”

“尽快。”闵疏顿了顿,又说:“再把张道借我用用。”

在他们交谈间,楼下的宴席已经散了,孙供和应三川并排出来,后面跟着冯道成和蒋知。冯道成伸手,一旁的锦衣卫立刻恭敬地把斗笠双手递给他,冯道成带上斗笠,侧头和蒋知交谈。

张俭和黑来砚都靠在了栏杆边,他们这个位置选得极好,底下的人抬头也望不清楚上面,张俭皱着眉头,读唇语,“蒋知说……以后还要大人多多提点,提前通气也好。”

“冯道成真是老狐狸,出来吃个饭还要戴斗笠,全遮住了,我读不出来。”黑来砚骂道,“就是为了躲暗哨读他话!”

闵疏把位置让出来,叫黑来砚看得更清楚,问:“应三川说什么?”

“他说……”黑来砚眯着眼睛,半晌才开口:“宋修文不好糊弄,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他的语气学得不像应三川,捏着嗓子声音尖细,他又咳了一声,跟张俭唱双簧一样演起来。

花舟已经等在岸边,但应三川不愿意叫妓子听见谈话,故而没上船,他嘴唇弯着是在笑,眼神却冷漠,说:“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孙供连忙作辑,“佥事大人放心,刑部不会出岔子,一定把这事给大人办好。”

应三川品阶是这里最低,但他没有扶起孙供,“这事不是给我办,是给你的主子办。办得好,日子就能过下去,办不好,你们就没用了。”

孙供后背出了汗,他又说:“是,皇上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

“你的主子是皇上?”应三川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问:“那不能吧?要是你的主子是皇上,我又何必跟你在饭桌上谈事呢?早叫你跪着接旨了。”

孙供几乎立刻想跪下去,但到底没有,“臣自然唯皇上是从!佥事大人误会,皇上明察,即便臣和文沉有些私下里的联系,但都只是谈写诗词、品茶对弈,断断不敢结党营私啊!”

应三川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懒得再跟他掰扯,说:“我不管这些,我只管你能不能做好事。最好不要出差错,要么你就跟着去一趟,总之不能叫宋修文真的查出些什么来。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案卷不能留脏东西。如果丞相大人在大理寺被定罪,那你也是拔出萝卜带出的泥。”

孙供立刻擦汗说:“我亲自去办。”

应三川这才背着手下了台阶,冯道成和他并肩上了花舟,后头跟着一众锦衣卫。妓子们被这阵仗吓着,应三川又一副不近女色的铁面样子,姑娘们都不敢轻易动弹,只能规规矩矩坐着。

船夫已经解开缆绳,正准备摇船桨,应三川掀开了竹帘,隔着老远的距离说了句话。

张俭眯着眼睛认口型,跟着说:“孙大人,你我都是马前卒,不过归根到底,顶头的只有一个人。认错主子不要紧,但可别不知道改。”

闵疏听完最后一句话,说:“读得这么真,叫你们主子封赏。”

梁长宁手肘撑着桌子,跟着应和:“写个封赏单子,自己去内库挑,闵大人开口你们别客气。”

张俭知道是玩笑话,他也没打算真的讨赏。梁长风一贯优待下属,钱粮都是管够。张俭跟着梁长宁是从小的主仆情分,不求那点赏赐。

两边都吃完了饭,闵疏落筷擦嘴,把手帕叠好了放回去,说:“咱们要趁着刑部被调出去的这段时间,把梁长风和文沉之间的猜疑拉大。”

趁虚而入省时省力,闵疏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闵疏指尖在桌子上画出路线,说:“孙供不会亲自去江南查我娘的底细,他只会派亲信去。我们要在他们出城后,截杀接头孙供的人并取而代之。假装漏给文沉一些致命的证据,最好能让他以为梁长风是真的要查他。”

“如果按你先前所说,文沉不会信这些东西。”梁长宁说,“除非梁长风亲自开口,或者应三川下场传话。”

“那就叫他亲自开口。”闵疏微微扬起下巴,说:“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还养在长宁王府吗?”

梁长宁微微一僵,心知闵疏怕不是要顺手算旧账。

闵疏没有算旧账的打算,他不再扫视远东楼,轻轻闭上了眼,手扶着栏杆静立。

闵疏没有见过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的脸,但是曾在戏台下听过他的戏,此人口技了得,一把声音学得惟妙惟肖,连闵疏都难以分辨真假。

那场戏没有伤到陈弱水,但威胁到了闵疏。他还记得那天的春光,就和今天一样好。

“花十七还留在京里,随时能见。”梁长宁说,“要他学舌,得费点时间。”

闵疏摸着时间线,说:“先养着他,梁长风和应三川的声音都要学。今夜我还要见上林苑养鸽子的那个太监。”

第98章 逼问

私牢阴森,张道蹲在牢门前,盯着里面瑟瑟发抖的老太监。

“你抖什么?我这还还没开始呢。”张道啧一声,说:“主子没叫我审你,你不能吓死在这儿,叫我担责啊。”

他话音刚落,私牢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辛庄和张俭前后拥着一个人进来,张道回头看去,正是闵疏。

地牢太阴冷,闵疏有些咳嗽,他披着一件有些大的黑色大氅,手脚冰冷似雪。

张道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想到多年前的闵疏,那时候闵疏奄奄一息被抬出去,谁也没想到他还能活着爬到头上当主子。

张道其实有些畏惧闵疏,因为闵疏嘴巴太硬,他用尽了手段也没有拷打出有用的东西,反而闵疏一句“我对王爷忠心耿耿”叫张道成了笑话。

闵疏生得太好,落到长宁王府就跟羊入虎穴,张道一开始把他当间谍,后来闵疏进了安鸾殿,张道就把他当婊子。

闵疏离开前曾撂下狠话,说:“张大人,闵疏记住你了。”

这句话一开始没有威胁到张道,直到闵疏成为幕僚之后才叫张道日夜难安。

张道心知自己没有叫长宁王保全的价值,如果闵疏要报复自己,王爷不会阻拦。但张道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闵疏。他后来才发现闵疏似乎是遗忘了自己,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做是要报复的对象。

闵疏的睚眦必报不在这种地方,疼痛和折磨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张道后来没有再见过闵疏,但他还记得闵疏当初的样子,和现在几乎没有半分不同。

闵疏看着他,温和道,“士别多日,张大人。”

张道闭了闭眼,接着立刻恭敬站起来,垂手立在一边,这是他对梁长宁才有的态度。

“闵大人,”张道低头,说:“这是上林苑宦官郭顺,昨夜进来的,小人还没开始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