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8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朕要他的命,应三川,你敢不敢?”

贤妃的话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消息,那就是文沉在接触太子。

这意味着文沉有皇位换人的打算。他接触太子不一定是看他是否聪慧,而是在试探太子是否足够听话又单纯容易哄骗。

如果说梁长风是文沉失败的傀儡,那么文沉在梁长风身上学到的教训就是——下一次要选择一个更加年幼不记事的储君。

“为皇上做事,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有臣在,皇上不会失望。”应三川跪地领命,又站起来说:“宫女说皇上今日只用了半碗粥,臣方才瞧见宴席上有桂花酥,皇上垫垫肚子,也少喝些酒。”

应三川担忧梁长风龙体,太医说过皇上早年间伤了胃,夜里容易痉挛呕吐,吃的东西要格外注意。应三川觉得他的皇上和自己是一类人,他们都是被嫡系所鄙夷糟践的庶子,血脉里有他们所谓“贱女人”的遗留。他早年间选择跟随梁长风,到现在也从未后悔过。他知道外头的闲言碎语,说皇上不读圣贤书,资质平庸又不得臣民心。应三川对此嗤之以鼻。

梁长风给了他权势和地位,他把梁长风视作自己将要穷尽一生追随的主子。为主人而战,他心甘情愿并求之不得。

“皇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不可伤了身子,”他说罢就行礼转身离去。

梁长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紧了唇。

朕有一把好刀。

他想,可最好的刀是冰冷的刀,它还需要好好磨。

第109章 起兵

殿门前的梧桐被雨打落了叶子,层层叠叠堆在石板路上,马蹄狠狠踏过,泥水溅起一地。

冯道成的绣春刀干洁如新,锦衣卫尽数出动,将陈聪的院子围了个彻底。学生们站在院门前与之对峙,两百多人堵住了街道。

王渊野举拳高呼:“昔日百官可以联名上谏,今日为何我们不能联名情愿?朝廷要对陈聪论罪,那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放肆!”冯道成厉声道:“尔等速速归去,阻拦锦衣卫办事,我可就地而斩!念你们是国之栋梁,今日不与你们多做纠缠,休得得寸进尺!”

“便是杀了我又如何?”王渊野仰天大笑:“今日头颅可抛,是为对抗你这样的朝廷走狗,我死而无憾!百年后家里祠堂有我牌位,你却不一定能善终1”

冯道成高居马上,看他狂妄至此,再也忍不住啐了口唾沫,目露凶光:“来人,先把这个轻狂书生缉拿归案!”

锦衣卫持刀而上,学生也毫不畏惧,迎头就冲上去。陈聪被学生们反锁在院子里,拍门也无人理他,只有人在混乱中奋力高喊:“陈大人莫出来!我们保你!”

锦衣卫不敢真的杀了学生,杀了学生就要遭督察院和内阁骂,轻则官职不保。冯道成手底下的人都是砍手砍腿,只要伤着见了血,这帮学生就没什么力气再爬起来。

冯道成还没冲破学生们的人墙,就听到了马蹄急促的声音。

“让开!”马夫勒马不及,大喊:“大理寺马车!丞相座驾——!”

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一伙书生扮相的人冲散了人群,马车刹不住脚,侧翻在路上。横伸出一把绣春刀干脆利落斩断了马脖子,彻底断绝了车里人跑路的可能。

刀锋锐利,几乎一刀就能劈断木头。冯道成还没来及收手就看到了这一幕,不得不收刀大喊:“住手!丞相也敢伤!立刻抓起来!”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学生装扮的人拳脚功夫了得,在打斗中几乎和他不分上下。

“娘的,你们不是学生!”冯道成咬牙,冲身边的下属喊:“先保护丞相!”

马车翻滚,混乱中有人提刀砍穿了车厢,车厢骤然四分五裂,发出轰然巨响。

马车里空空如也,人影子也没有。冯道成怔然一瞬,不知道哪里来的学生们也怔住了,随即有人低声喊撤,他们也毫不留恋,转身就撤了。

“我不认识他们!”王渊野反应过来,喊:“他们不是我的同窗!”

他们确实不是学生。冯道成在与他们交手打斗之时就察觉出来。他单手从废木片里拎起车夫,就地质问:“马车是大理寺的马车,但车上的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啊!”车夫惊魂未定,说:“小人就觉得车里空空,可——”

门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车夫的话,陈聪终于能推门出来,他没穿假肢,单足扶门而立:“车里没人,难道是丞相大人已经被奸人说掳?冯大人该分清轻重,我陈聪在这里跑不了,我若是大人你,现在就该去大理寺查明情况。”

冯道成两厢犹疑,片刻后冷笑道:“我听闻你陈聪颇有才学计谋,莫不是有人围魏救赵,今日说什么也要捉拿你归案!”

“陈聪无罪!”学生们说:“若你镇抚司要捉拿陈聪,要么出具罪名,要么出具文书!如果是因为陈大人在远东楼的言论而对其论罪,那么敢问大人,我朝律法哪一条规定百姓不可议政?!”

冯道成说不过这些学生,他向后挥手:“留着衙门里跟狡辩吧,来人!全数捉拿!”

敲钟的声音连绵不绝,文沉闭眼数着,心知已经到了时间。

“不出您所料,马车遭袭,只是刺客出手太快,属下摸不清路数。”刘台身着黑衣,站在他身后说:“人已经集结在京郊,今夜有雨,行动不会留下踪迹。”

文沉睁开了眼。冷风从他脸上吹过,他感受到风里偶尔夹杂的雨滴。

刘台犹豫着开口:“太子生辰普天同庆,西大营喝光了两百坛烈酒,那些老废物都昏睡了,只是今夜风险大,您是否再做筹谋?”

文沉讥讽一笑:“再做筹谋?那贱种想杀我,他过河拆桥,今日动手就是要断我活路。刘台,你是我心腹,跟了我十几年,也该知道我一路走到现在靠的不是筹谋。我把他扶上皇位,他却恩将仇报,梁家人都是背信弃义满口诺言的伪君子,今日太子生辰,皇亲重臣齐聚一堂,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今日不进,则一无所有。”

文沉目光深沉,面色狰狞。他觉得梁长风就是翅膀长硬后妄想独占权柄的小崽子,他曾经被梁长风伪装出来的乖顺听话所欺骗,信以为真他知晓感恩回报,没想到他靠着杀一个裴皎就能摆脱太后的制衡,又靠着一个应三川拉拢了孙供。

孙供的人在江南查到了陈弱水母家的旧供词,当初陈父死不认罪,咬定官府徇私枉法,保全了陈家清白。这张供词拿到三司会审上就是杀他文沉的刀,梁长风按而不发是在等着一击毙命。

文沉深觉自己腹背受敌,他没忘了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私生子闵疏,文沉知道他小心谨慎地苟活到现在,必然是要报丧母之仇。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筹谋,也没有更好的时机等着我。”文沉抬手,抽出了腰间的海晏剑,“四年前,我做过同样的事,这天下或许是梁家的天下,但不会一直是梁家的天下。”

狂风大作,雨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雨声逐渐变大,文沉张开双臂,他穿上了盔甲,寒声说:“调集人马,今夜搏杀,我要再度翻覆皇位!”

“下雨了,”周鸿音登高远眺,说:“烟花能燃起来吗?”

潘振玉看他一眼,反手戴上了头盔,“能上天就能炸,看不见光亮,听声音还不行么?”

“要是打雷呢?”周鸿音又说。他话音刚落,一声惊雷骤然在头顶炸开,乌云盖顶,密林里不见一丝光亮。

“他娘的!”潘振玉踢一脚周鸿音,骂道:“乌鸦嘴!”

他身后的三万龙纹军整装待发,在暴雨里一动不动。树叶被雨打落,根本看不见雨夜里的环境。

周鸿音心急,强自镇定道:“我信闵疏,他必然有万全之策。”

“起灯。”清宴阁的姑姑吩咐宫女:“雨夜不好识路,御膳房上菜要小心些,别淋了菜。”

他话音刚落,宫门外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百户,他高举右手,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雨水劈头浇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艰难地靠着烛光辨别清宴阁的方向。里面传来食物的香气,丝竹声在惊雷中渺小又脆弱,他腹中饥饿,但他顾不得这些。

“谁敢擅闯!”姑姑快步走到廊下厉声呵斥:“御前侍卫,还不速速将人带走!皇上与亲王重臣在此,你等更要小心百倍!”

小百户冲破了侍卫的防线,跌倒在台阶前,又立刻爬起来,他仍然在雨中高举右手,声嘶力竭:“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闪电在顷刻间照亮了他的脸,接着轰隆一声巨大的惊雷,他嘶哑的呼喊没有传到殿内,但姑姑已经愣住了,他借着这片刻的间隙已经跑上了台阶,挣脱了御前侍卫的钳制撞开了殿门。

“皇上!丞相大人他、他——反了!”

此话一出,梁长风猛然站起来,他侧头看向身后,应三川还没有回来。满堂哗然,官员坐不住,指着他厉声道:“休得胡言!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在此放肆?!丞相今日特许参宴,大理寺远在京郊,马车还在来的路上,你这满口胡言的小子,怎敢夜闯宫闱!”

百户浑身水淋淋地跪在地上,地毯上全是他爬进来的水迹,乐师舞女不敢再动,他摸一把眼睛,结结巴巴:“小人所言不敢有假!皇上!文沉率人从京郊突进,他们人数众多,守城军一个活口不留!”

“胡说!”官员不信,骂道:“京城还有守备军!城墙固若金汤,哪怕是攻城大炮都无法轻易动摇,即便是文沉要反,他如何进得来!”

“御林军、还有御林军!”百户语气急促,他脸上的水擦也擦不干净,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只能胡乱拨开,仰着脸说:“御林军与他里应外合,他持有太后信物!城门已破,京中兵力不足以抵挡!皇上,皇上!”

梁长风退后一步,突然道:“是太后!她——”

他哑声,立刻明白了太后为什么愿意自己抱恙不出。梁长风确实叫人在太后的汤药中做了手脚,他知道太后在太医院有人,因此他没有用太医,而是叫太后宫里煎药的宫女动了手脚。这药不会立刻要人性命,只会叫人嗜睡梦魇,久了必然疯魔。

梁长风以为太后没有察觉,或者她会把药换回去。现在想来,她是正好利用病弱的借口召长宁王妃入宫侍疾,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文沉,暗度陈仓!

老太婆!梁长风咬牙,转头盯住了坐在女眷席上的文画扇,眼里杀意毕现。

“咻——!”

雨夜里一支烟花急速升空在乌云间骤然炸开,雨浇灭了火星,但很快就有另外两发烟花接上。

“信号已发,五军都督府正在调兵援驰!”吴贵三两步扑过来,急声说:“皇上!皇上不如先撤!”

梁长风一把推开他,有人声嘶力竭大喊:“护驾!护驾!”

第110章 业障

烛火晦暗,清宴阁里方寸大乱,女眷惊恐缩成一团喊着要出宫回家,梁长风攥紧了拳遥望出去。

殿外疾风骤雨,夜幕浓重,几乎看不清外面。

梁长风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他环顾四周,近卫正等候他的差遣,他抽出长剑,单手推开剑鞘,说:“文沉违逆皇命,妄图谋权篡位,今日朕调兵遣将,若有取其首级者,不论王侯将相否,皆按诸爵赏!”

他缓慢地挺起背脊,说:“立勤王之勋者,氏族恩荫,取文沉而代之!”

殿内侍卫纷纷拔刀,挡在了梁长风身前。

闵疏翻开了身边的长盒,里面是他借着太子生辰礼物带进来的轻羽长弓。这把弓只配了不到百支长箭,箭矢闪烁着寒光,尾羽坚硬而挺拔,极具穿透力。

殿外逐渐有凌乱的脚步声,宫中侍卫和禁军都来此护驾,吴贵在匆忙地清点人数,雨夜里划过一点火光,紧接着一支带着火油的穿云箭呼啸而来钉在了殿门上,只剩下箭尾在小幅度颤动。

“叛军来袭!”吴贵扶着发冠狼狈后退,蒋知两三步上前,黑夜里渐渐有火线出现。暴雨熄灭了火把,空气里有火油的气味,文沉已经杀到宫门,正宫门的漆红木铁门被砸道,轰然倒塌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清宴阁下叛军入城,宫中禁军和五军都督府紧急调来的人手阵列整齐,他们不比文沉的杂兵,他们装备整齐划一,长刀寒光四射。

“来人!去将太后请来!”梁长风咬牙,又重复一遍:“来人!去把太后那个贱人给朕带来!”

他话音刚落,远处就急奔而来一人。应三川单手持刀,刀上全是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

“臣救驾来迟!”应三川在他身边急声说:“臣傍晚领命截杀文沉,但大理寺运送文沉的马车空无一人。臣心知此事有疑,就转道大理寺巡查,但大理寺已经不见人影,留下的蛛丝马迹尚可追踪,臣本欲回宫述职,却在城外发现有杂兵集结!”

马车无人,意味着文沉本就没有打算入宫参宴,或者这是他的试探和放出来为他挡刀的替死鬼。这说明文沉早有谋反之心,他在入大理寺——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找到了退路。

“此地危急,臣掩护皇上撤退!剿灭叛军一事交予臣下——”

“叛军入宫了!”不知是谁惊声尖叫,宫女太监们争夺财帛,仓皇乱窜,胆小的大臣和家眷悄悄溜出清宴阁,还没逃到宫门就被杂军们砍杀。

刀光剑影中,禁军和御林军拔刀搏斗。

城中百姓闭门不出,学生们藏在国子监的小屋里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听见墙外震动地板的脚步声来来去去,王渊野咬紧了牙,眼睛死盯住高墙。

“诸位听我一言!此战尚可打,文沉杂兵不足为惧,”孙供急速道:“外逃只有死路一条!我等破釜沉舟拼死一搏,都督府禁军训练有素,前方回报文沉人马不足正军,皇上在此,龙言已出,倘若此战告捷,他日便是光宗耀祖!封侯拜相!”

孙供抽出御前侍卫的长刀,厉声道:“我大梁正统在此,城下皆是反贼!谁敢认贼作父,行大逆不道之事!”

箭矢流云般落下,密密麻麻的火光在雨中熄灭,但仍然有漏网之鱼点燃了枯干的木料。大雨漂泊,血迹被冲下台阶,排水的九龙口吐出来的都是红色。

文沉在清宴阁的高台之下冷漠抬头,他身着寒冰铁甲,手里的海晏剑华丽尖锐,闪电降下被长剑反射出白光,四年前,他就是握着这把剑推动了朝代更迭。

梁长宁稳坐不动,在殿堂的角落中安静饮酒,帷幕落下的阴影把他笼罩其中,他在黑暗中抬眸看了一眼明堂之后的屏风,那是应三川带人护着梁长风撤离的方向。

梁长风丢下了一众大臣和嫔妃太子,梁阮被外头的刀剑声吓得嚎啕大哭,文画扇早已不知去处,只有稍大些的危禾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

闵疏偏头叫趁乱混进来的黑来砚把三个奶团子带走,危浪平也正有此意,不动声色向侧门使了个眼神。

梁长风被锦衣卫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路已经被堵死,要出清宴阁就要下长台阶,太惹眼。

应三川当机立断翻身跃下十几丈的高台,清宴阁修得太高,到了顶楼更是手可摘星辰。应三川抬头看着顶上的梁长风,朝他张开了双臂:“跳下来,皇上,臣接着您。”

梁长风自幼恐高,他被锦衣卫扶着站上栏杆,在犹豫间时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他身形一晃,向前跌落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