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82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这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众人听他陈述,他继续说:“世家贬低地安疏,言之为反诗,我有心辩驳,几次不成终于论罪。但我不悔,时至今日,茂老已去,但学生在便是茂老犹在。”

无人问难,众人不分阵营,不需辩驳,没有质疑,只是想理清旧事开启新章程。

当下一片应和,李辞拱手,尊他一声同门:“世家勾结,恩荫制根深蒂固。血统嫡庶成为了选拔官员的标准,要改此病,非一人可行。我与在座诸位读百家书,识万字,却只能弃文从武。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见不公可起而论之!今日论政之言传出去就是你我皆是反贼,可我不怕,我已经被烙上一次反贼的印记,已经是退无可退。”

另有几人站起来想要附和,潘振玉却说:“今日谈端俱是当年未谈之言,诸位若是害怕,我绝不阻拦离去。”

“君子处世若只顾苟活,岂不是辜负恩师教导?”学生说:“我等不愿做朽木腐草,愿为此一战!”

自有人反驳他,阳府刁青春闱高中,他深知乱世不好为臣,他的仕途才刚起步,不愿就此斩断,他拍桌而起:“此话大逆!”

众人看向他,他环顾一圈,道:“先生激进,先生从前推行地安疏是欲申大义于天下,地安疏是绝世策论,却非实用之策!向来只有自上而下的改革,若真揭竿而起,那是名不正言不顺!”

刁青如今也在国子监作事,学了些迂腐套话,他说:“此事人心不安、都该审时度势,再者边境难守,正该休养生息,待朝廷审查,再往下而治。这是自古以来持政的道理,君管民,民不可管君,我等只能上谏力劝,不能贸然开战!”

自然有人也赞同,席间吵嚷,争执盖过了雨声,陈聪的腿一到落雨天就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潘振玉的手垂下来,摸到了虎口处的旧伤疤。陈聪说:“诸位尽知我断腿辞官,三年前暨南雪灾,我困于废墟之下,利刺贯穿我的腿,于是大夫截掉了我的腿。”

他掀开自己的衣袍下摆,露出木头假肢,众人都安静下来,刁青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断腿不可再生,但我留住了命。今日大梁是昨日陈聪,废除土地法不可再拖,脓血要挤,腐肉要割。”陈聪目光坚定,说:“我知诸位忠君爱子,但我此番要割掉的,是世家承袭的恩荫,是他们侵吞土地的依仗。此一时彼一时,再徘徊犹豫,为时晚矣!”

席间老者却说,“自先祖开朝以来,恩荫制世代延续,先祖圣旨不可改,皇权威仪不可侵犯,要改,也要循序渐进,不能逼着皇上,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义。”

他抬手对天行礼,看着陈聪,说:“茂老遗言,未曾有战意,你曾为仕,更该恪守礼仪制度。革新制度不该强势激进,推举新法不能贸然尝试,这叫守正秩序。学识再高不可越过君上,制度再差不得贬于脚下,这叫恪守本分。新法出于旧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当改则改我等绝无二话,只是小友否定所有,是否过于极端?”

那么话题又到多年前先帝曾思考的问题——究竟是要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还是循序渐进地逐步改革。

潘振玉反驳他说:“昔日善法,今日恶法。孙老仁义,尚且顾念旧情,可站得太高,反而看不见脚下蒲草,望得太远,容易忽略眼前疾苦。百姓无田税收增高,学者德高望重不乏后辈孝敬,但请往外看看,京郊十里开外,处处叫苦连天,民生如此,便无善法可言。”

“顺应天道,听命圣言。”有学生不为所动,说:“先帝贤明,恩荫之法乃先祖之道,不可不遵!”

潘振玉轻蔑一笑,才说:“自先帝崩逝。我朝储君不存,皇上未登基前,只是尚无建树的冷宫皇子。先帝在前朝屡次赞赏长宁王,并称之可承大统。太后垂帘,丞相摄政,难道这也是先祖之道?按你所言,若先祖之道不可不遵,那么先帝曾爱重长宁王,皇上继位,是不是违背了先祖之道呢?”

“胡言乱语!”有学生骤然拍桌,呛声道:“论政而已,你不必攀扯储君!此子恶毒,怎可追随!”

潘振玉开口却说:“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你或许曾经认为该顺乎天,但其实该应乎人。没有百姓何来大梁,没有大梁何来君主?世家盘踞多年,早已越过了皇权,世家不除,天威不在。”

陈聪却已经站起来,朝在座端正行礼,他说:“我本以为各位都是有识之士,读书十年凌云志气,怎料迂腐刻板,不敢争、不敢论。若持政也顺其自然,那么必然导致大梁颠覆!今日诸位龟缩于此,百年之后,史书无名!”

陈聪离开远东楼,王渊野追了出来,不多时其余学生也纷纷下楼。陈聪站在楼下抬头仰望,顽固的学生坐在窗边,他们对视良久,终于也颤巍巍站起来。

文沉听完心腹陈诉,丢开了笔。

“书生。”文沉笑起来,轻蔑道:“书生造反,十年难成。”

他们还当真以为手提三寸笔,能斩奸吏头?

文沉自以为不会困在大理寺太久,兵马铁刃早已暗中蛰伏,文沉攥紧了掌心,他感受到了手中玉佩给予他的力量。

他张开手掌,细细端详手中的玉佩。这是太后的信物,可以调动三千御林军,文沉曾用这些兵力困住周利父子,如今周利父子远征,长宁王手里的龙纹军全被匈铎压在塞北,文沉听闻他最近往来西大营多次,是在练兵。

西大营全是老兵,文沉见过那些老东西,都是前线退下来的残废,要么被砍断了腿,要么缺只手,能做什么事?

从前西大营这批残废是要解散的,朝廷不愿拿钱打水漂。现在文沉只庆幸梁长宁的烂好心——留下这批兵,倒叫他以为手里有人可用,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罢了。

两天后,远东楼之言广为流传,陈聪之言遭到督察院贬斥,要求北镇抚司缉拿反贼,将口出恶言的狂悖之徒扣押入狱,拷问论罪。

闵疏已经三日没见到梁长宁,他忙于军务,还要暗中联络周鸿音。周鸿音驻扎在密林里,仰头看不见天光,鸽子落不下来,又容易被老鹰抓走,密信改为靠人力传送,跑马要半日才能到。

再过一日就是太子生辰,文画扇在太后跟前跪了半宿,求得太后说情,暂且不再扣押文沉,许他入宫参宴。梁长宁身为皇亲不可推脱,闵疏也是。

第108章 磨刀

梅雨季节来临,马车都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梁长宁和闵疏分开走,他在宫门前遇见了等候他的文画扇。

梁长宁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文画扇了。文画扇今日打扮得端庄,发髻上的鎏金链子往下垂,随着她的莲步轻轻荡漾。

这个女人其实生得很美,只是她嫁错了人,把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去搏前程。她笑意盈盈地带着丫鬟等在回廊口,宫里的伞都是统一的朱红,把她衬得烈女一般。

烈女嫁一夫,忠臣侍一主,可惜文画扇是水中萍,只想随波逐流。

“妾身久等王爷,还以为王爷有事耽搁。”她弯起嘴唇,说:“妾身为太子备了厚礼,世子也该办一场生辰宴,日后王爷得空,不如请少师也来参宴。”

梁长宁这才低下头看她,文画扇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远处看着是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只有梁长宁听得出她话里赤裸的挑衅和威胁,他说:“今日王妃上了红妆,眉眼分外好看。”

他语气轻柔,低头的时候几乎能挨到女人纤长的睫毛,“不过本王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眉眼,他看人的时候,比王妃更冷、也更合我心意。”

梁长宁接过侍女手里的伞,远处的宫娥不敢再近距离跟着,只能远远随行。雨丝飞溅,打湿的裙摆都贴在了她们的小腿上。

“王爷若有心仪的女儿家,妾身就替王爷抬进门来。”文画扇端着正室的姿态,贤良地说:“王爷只有世子独子,太后娘娘多次教导妾身要为王爷开枝散叶,可惜妾身福薄,生下世子后再难有孕。”

他们二人都知道再难有孕的根本原因是梁长宁不碰文画扇,他们之间仅仅只是表面样子,就连洞房当夜,梁长宁也只是在寝殿里擦了一宿的弓。

已经到了清宴阁,内侍等在跟前,吴贵躬身不动,离他们还有段距离。

文画扇笑意不达眼底:“只是不知王爷看上的这位妹妹……能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诞下子嗣呢?若和妾身一样福薄,怕是只能做个小小侍妾,连侧妃之位也不能肖想了。”

“几年前,我本不欲成婚。”梁长宁撑着伞,伞面倾斜,盖住了吴贵的视线。吴贵不知道他的意思,猜测他是要和王妃说些体己话,便带着内侍往后退了十步。

文画扇知道他一开始是不想成婚的。当初的旨意怎么看都是火坑,那时候文沉打的主意是逼婚不成就叫文画扇给梁长宁扣负心冷情的帽子,更甚者如果文画扇因此自尽,梁长宁就再也没有娶妻的可能。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梁长宁和和气气地接旨了。

“因为我曾经见过你的眉眼……”梁长宁抬起手指,抚摸上她纤长的眼睫,一触及离,“很多年前,我代父皇入文府参宴,同夏小侯爷路过花园时,遇到你在石子路上罚跪。你穿一条桃粉的长裙,白纱遮面,哭红了眼,甚是可怜。我当时答应要护你,所以我替你向你父亲求情,你父亲说——丫头顽劣,今日不管,日后夫家也要再管,殿下又该怎么护她?”

文画扇脸色惨白,心里轰然。

梁长宁却没发现她的异样,轻声说:“爱妃啊,不会再有侧妃了。世间美人众多,不会再有更好看的眉眼叫本王经年难忘,爱妃该知我心意。至于子嗣,世子和太子都流着梁家的血,更遑论天下万民皆视君如父,太后私心为本王,本王只能辜负了。”

他偏回伞面,文画扇已经咬紧了牙,她神色复杂,最后怔然一笑。吴贵只当没看见,躬身道:“奴婢可盼着王爷来,王爷这边请,今日落雨,下头这些懒东西挂棚子呢,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席面就改在了清宴阁……”

梁长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今日还有杂技吗?本王听说你出了主意叫人四处搜罗会吹火耍猴的能人,哄太子开心呢?”

“哎呦王爷,您这话可真是……”吴贵淋着雨引路,不敢直起腰,“奴婢哪里敢出主意呢?还是礼部有个大人提了一句,说家中小子爱看猴戏,太子给听见了,吵着也要看。咱们想着外头毕竟不干净……诶,到了。”

吴贵示意宫人们把人请进去,梁长宁进了清宴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内阁官员之中的闵疏。

排位置的人颇有深意,把闵疏安置在了严瑞之后,周围全是肱股之臣。

闵疏余光扫一眼他,偏头还在和严瑞交谈。殿中热闹,朝臣带着妻儿赴宴,几个孩子都围着梁阮恭维奉承,危禾隔得远远地和梁在安贴着,两个小团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啃鸡腿。

闵疏声音放得低,旁人几乎听不到,严瑞说:“抓捕陈聪的公文可不是我们内阁批的,司礼监越过内阁批红,要么是皇上的授意,要么就是北镇抚司自己的意思。”

“不都是一个意思么?”闵疏端酒,浅浅润唇,说:“陈聪也敢抓,看来真是逼到尽头了……可怎么抓呢?陈聪现下是民心所向,风头极盛。清谈之言刚刚流传,人就被朝廷扣了,这事可不好听。”

“潘振玉他们不敢动,自然就要欺负软柿子。”严瑞笑起来:“你要拿他当个豁口?”

“什么豁不豁口的。”闵疏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早晚有这一天,京里挡不住这波洪水的。”

席间喧哗,闵疏扫视一圈,道:“太后久居不出,今日太子生辰,怎么也不露面?”

“抱恙呢。”严瑞微抬下巴,叫他看高堂上的皇帝,掩唇道:“说是太后老矣,常头风发作,夜里不得安眠,药下了三副总不见好。”

太后比文沉还小了半轮,怎么就老矣?闵疏垂下眸子,轻轻笑了笑。

梁长风早就想杀太后,太后当初严管先帝后宫,最爱用的手段是留子去母。梁长风见过生母的尸首,又被她苛待,怎么能不恨?

那药到底是治太后的头风病,还是治皇上的心病,还要两说呢。

贤妃母凭子贵,位置几乎要和皇后摆在一起,皇后看着并不在意,还在侧头与梁长风说话。

“太子看着长高了许多,奶娘带着都说皮实。”皇后掩唇笑着,说:“我看太子和世子越来越像,皇上您看看是不是?到底都是表兄弟,一起读书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一样聪明。”

梁长风没有说话,还懒散地靠在椅背上。

贤妃抢过话头,语气里难藏炫耀:“当然是太子更聪慧,丞相大人都喜欢这孩子呢!听宫人们说,有几次文沉在国子监遇着太子,还亲自手把手教写字——”

她看见梁长风骤然冷下来的脸,紧张地住了嘴。

皇后看着场中舞姬,含笑不语。

蠢货,明知皇上与文沉有嫌隙,还偏要在这个关头提起,怎么能不叫皇上生气?这个女人承宠太久反倒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敢坐在她身边,这样的蠢货不需动手,捧着就是杀她最好的刀子。

宫女捧着鲜果美酒鱼贯而入,应三川不知何时站到了梁长风身后,低头与他耳语。

闵疏用余光看到他的神色,不多时,严瑞也得知了消息,他说:“锦衣卫奉旨捉拿陈聪,遭到了学生的抵抗,冯道成不敢杀学生,两方胶着。”

严瑞消息灵通,因为这是发生在大街上的事,根本瞒不住。

“巧的是,今日长宁王妃求了太后,文沉暂且得以进宫参宴,他的马车走的就是这条路。”闵疏说,“要乱了。”

他抬眼看见梁长宁,梁长宁也正看着他。闵疏无声比了个手势,梁长宁微微颔首回应。他身边坐着夏拓文和危浪平,视线被宫女挡住了一瞬,再看过去,闵疏已经别开了脸。

再抬头,梁长风已经离开了。吴贵守在空座位旁,垂手而立。应三川今日没有佩剑,手还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他跟在梁长风身后,从清宴阁的侧门转到长廊外去。

清宴阁里面透出欢声笑语,暖黄的烛光在昏暗的雨天分外亮眼,舞姬和乐师进场,丝竹声掩盖了交谈。

梁长风好似被热闹孤离了,他像个戏外看客,冷漠地盯着里头。

“你猜他们在看什么?”梁长风偏头望进去一眼,问应三川:“他们在看皇位,还是在看朕?”

应三川跪地垂头,说:“臣子不可直视皇上,否则论罪当罚。”

应三川跪得端正,梁长风只能看见他金色的发冠。

“看着朕。”梁长风两根手指捏住应三川的下巴,俯下身去和他对视,“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朕走出宫门,看到了文沉。他看着朕的眼睛,朕知道他想杀了朕。”

应三川于是抬起眼帘和梁长风对视,梁长风冠冕上的十二旒叮叮当当碰撞着垂下来,应三川缩了一下,梁长风就收回了手。

“皇上,陈聪拒不受捕,学生文人对他是倾力相助,冯道成胆小如鼠,不敢下手!”应三川说:“还请皇上口谕,允臣带人将这群乱民就地伏法!”

“下雨了……”梁长风伸手去接,只觉得掌心冰冷,湿漉漉的雨水流进袖子,如跗骨之蛆。

梁长风喜欢下雨,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常常在雨天偷跑出来。因为下雨后,冷宫的宫人和侍卫都会偷懒,宫里的人也鲜少走动,御花园空荡,那就是他的天下。

他最喜欢去国子监的墙角下偷听,那时候茂广林还在,喜欢在课堂上絮絮叨叨讲道理,也拉长了声音读诗书。梁长风就是这样学会了背书。

后来他登基为皇,内阁的老东西们嫌他粗鄙,觉得他身份低贱又不通史书,曾多次着人教导。后来教导他的人又换成了文沉,梁长风从不叫他们老师。

文沉教导人并不耐心,他常常会低下头来直视梁长风,语气里藏着轻蔑:“皇上是天子,如果连孔孟都背不下来,今后就是朝堂上的笑话。臣家中小儿三岁能背太公六稻,七岁能做浅显策论,皇上才略该远胜于此。皇上懈怠懒惰,难道是因为饭食太饱的缘故?”

那天晚上文沉不许宫人给他用膳,他饿着站在窗前,国子监窗外下着雨,有两个小太监躲在宫墙底下分享偷出来的糕点,梁长风下令杖毙了他们。

梁长风不喜欢饥饿的感觉,他也不喜欢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强调他是贱种,嫌他烂泥扶不上墙。

“丞相大人刚从大理寺放出来,马车正好堵在这条街上。”应三川还在说:“衙门与学生僵持,他们不愿交出陈聪,街上堵着人,已经引起百姓围观,再拖下去必然有损朝廷名声……臣请求皇上口谕!”

“杀了他。”梁长风看着应三川,呢喃着:“杀了文沉。”

应三川骤然抬头,哑声道:“皇上,臣是请旨捉拿陈聪……”

“陈聪算什么东西?”梁长风笑起来,说:“趁乱杀了文沉,嫁祸到学生们头上,他们不是要反吗?多好的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