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佛子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是很浅的一个微笑,却好看极了,也温柔极了,让奉玄差点晃神。

  佛子说:“她是我母亲。”

  原来……枕流药师是佛子的母亲。

  “这是枕流药师种下的善因,你该得这个善果。”奉玄坚定地说:“不论枕流药师与你是什么关系,你都必须含住这枚参片。你不含着,我会逼你。”

  佛子不再推辞,将参片含在口中,靠着奉玄再次闭上了眼睛。

  “多谢。”

  “休息吧。”奉玄将刻意剑竖在地上,拿在手中。

  殿外天色阴沉,眼前的火焰不时跳动,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塞建陀天铜像在火光的映衬下颜色如金。

  佛子啊佛子。

  作者有话说:

  ① 《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第18章 夜奔2

  苦河不干,火宅不空

  雪势渐渐小了下来。火堆一直烧着,佛子知道奉玄向火堆中添过木柴。奉玄喂他喝过几次水,他的高热没有退下去,意识也昏昏沉沉,身体一时如受龙神三热之苦,一时如在八寒地狱。

  冰水自喉中流下,喉咙之痛,有如针扎。

  不远处传来兵刃出鞘的轻响,佛子的警戒之心让他终于自疲惫与疼痛的黑暗中艰难抽离。他睁开双眼,在一片模糊中,看见奉玄将剩下的那把短刀拿在手里,皱了一下眉。

  “咳咳……”佛子想要叫奉玄一声,未曾出声,先咳了起来。

  奉玄看向他。火光跃动,奉玄的手里拿着刀,眼中露出一丝狠意。

  “你……”佛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被奉玄捏住了下巴。

  “喝了它。”奉玄一手捏着佛子的下巴,一手拿着银盏,逼着佛子将银盏中的东西喝了下去。

  佛子被银盏中的血呛得咳了半天,他和奉玄交叠的影子因火光的跳动在罗刹鬼壁画上不断摇曳,如同鬼魅。佛子抬起头时,嘴唇上沾着一抹鲜血,整个人因这一点血红莫名透出几分妖异之感,在光影之下更显得瑰艳可怖,抬头之时,几乎动人心魄。

  “你什么都不肯吃,再这样下去,熬不过今晚。”奉玄收了手道,“佛子友人,你与佛门有缘,我身在道门,都不可妄杀。你喝的是我的血,你我都不算犯戒。”他放下银盏,将装着清水的扁壶递给佛子。

  佛子接了扁壶。奉玄拿起纱带,咬住纱带的一端,用单手包扎了手臂上被短刀划出的伤口。

  佛子喝完水,静静看着奉玄,黑眸沉沉,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吾友,我不会死。”佛子忽然说道,“雪停之后,你可以放心离开。”

  十二万人的性命压在一人肩上,于情于理,奉玄必须离开。奉玄说:“友人,我会离开,但我不知道怎么放心。”

  “我师弟会来。”佛子说,“谢云翱说我杀了段振德……我没有杀他,他应当是我师弟杀的。咳咳、咳……我师弟想逼我见他。谢云翱能认出我,那我师弟也快来了。”

  “佛子友人,我不能放心,你的师弟来者不善。”奉玄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你曾对我说‘不想添麻烦’,我猜,这麻烦是因段振德之死而起,段振德却是你的师弟顶着你的名号杀的。”

  佛子的身体虚弱,说出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他说:“你应当放心,因为我师弟不会让我死。他想……咳、他想找我修习剑术,报他全家之仇。在我教他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会救我。”

  奉玄说:“雪还没有停,我会陪你,你先休息。”

  奉玄和佛子离得很近,奉玄曾对佛子说他身上有伽罗香的香气——佛子的身上的伽罗香来自一串多伽罗木佛珠。多伽罗木佛珠是父亲留下的,佛珠有“弗诛”之诫,伽罗香有如菩萨心香,他从不在衣服上沾着血迹时拿出这串佛珠,通常只在沐浴后才将佛珠拿在手中。

  然而,他自怀中取出了那串佛珠,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疼得蹙了一下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摇动,他费力解开穿珠子的丝线,取下一颗放在奉玄手中,道:“我会找你要回来。”

  奉玄握住那颗佛珠,珠子温润微沉,似乎依旧带着佛子心口的温度。隔了片刻,奉玄说:“一定。”

  “嗯。”佛子疲惫至极,再次闭上了眼睛,他说:“一定。”

  奉玄说:“我在堂庭山修行。”

  堂庭山,佛子重复了一遍山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这个山名,意识已渐渐模糊。

  雪还在下吧……沉入梦中之前,佛子忽然想到。他希望雪能多下一会儿,又希望雪能赶紧停住。宣德城中还有十二万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经受风寒之苦,又有多少人正在经受撕咬之痛。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①苦河不干、火宅不空,人生如同蜉蝣、如同闪电,他看见一把剑刺穿了父亲的心脏。姑母在血雨中看着所有人,堂屋燃起大火,火焰如同车轮滚过整个里坊,一直从长安烧到了宣德。

  老师将一把戾气极重的佛剑起名为“杀生”,亲自交给了他。他的命运悬在杀生的剑尖上,剑尖一次又一次淌下暗红色的血,他仿佛看见了这把剑的前尘。

  大前朝江南国主曾拆毁寺庙招提修建九重行宫,遭到覆舟山佛门毗昙师的反对。覆舟山佛门是不问武道只问佛心的修心佛门,江南国主抽出佩剑斩杀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毗昙师,又用此剑连杀十一日,一日杀死一位反对自己的覆舟山高僧。第十二日,覆舟山佛门十二位高僧全部身死,无人再敢反对江南国主。江南国主取佛门五逆罪之“出佛身血”为剑赐名,命人将出佛身血剑悬挂在覆舟山佛门的佛前以示天威。

  九重宫宫成之日,江南国主取回血罪剑,亲临行宫,不料天上忽降流火,一颗巨大落星击中麟游殿,慌乱离殿之时,江南国主遗失了佩剑。这场飞星流火将数百宫人与整个大殿烧成了灰烬,火灭之后,麟游殿已成废墟,血罪剑也没了踪影,骨灰木炭中只留下一块陨铁。

  自此,江南国主许下灭佛心愿,命人将陨铁重新铸为宝剑,又命人取出覆舟山佛门供奉的一粒迦叶佛舍利封入剑柄,发誓剑成之日,就是江南佛门遭难之时。

  血罪重铸三年之间,江南国破,江南国主暴死,覆舟山下血流成河,宛如血池地狱。战火之中,江南国公子手捧重新铸成的宝剑,亲自走上覆舟山,一步一佛号上山请罪,皈依佛门后,以心头血封剑,将前身是血罪恶剑的宝剑供奉在了佛前。

  前朝建武法难中,覆舟山佛门覆灭,佛前供剑失落。几经辗转后,佛剑出现在岐山佛门,由岐山佛门法相上师取名“杀生”,送给了第五岐。

  手中的剑到底是血罪还是杀生。他到底是谁……是暴虐无道的江南国主、是以心头血封剑的江南国公子,还是命负十万杀孽的第五岐。他与江南国主都犯下了五逆之罪。

  有人对他说:“友人,我在堂庭山修行,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在昏暗中,他不知道谁在叫他“友人”、谁会叫他“友人”……他不希望雪停,因为他不希望一个人离开,那个人是……

  堂庭山。

  奉、玄。

  佛子猛地吐出一口血,醒了过来。

  暗处有一个人影,头戴斗笠靠着柱子,看他醒了,叫他:“师兄。”

  作者有话说:

  ①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郑清茂译《平家物语》

  苦河不干、火宅不空:《法华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五逆: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

第19章 夜奔3

  林暗草惊风

  小星在天,穹苍如冰,天地岭海之间一片清冷。马蹄踏着银白月光一路向北奔去,奉玄骑在马上,呵气成雾。

  幽卢二州间有一片蓁薮,名叫海云蓁薮,海、云不是实指,皆用来喻指蓁薮之大。海云蓁薮的回雪被称为“照海雪”,回雪天不似冬天,落下的积雪薄而且清,月色照下,蓁薮上雪光连天、万里生寒,远看如无边海域。

  奉玄抽了熊毛马一鞭,赤黑骏马长鸣一声,在蓁薮上放蹄狂奔。蹄下的荒草丛结了冰霜,马蹄踏过,发出清脆的碎冰之声,与冰下流水呜咽声遥相应和。

  进入百里海云蓁薮,就算进入了卢州地界。奉玄带着两封信——一封自己的信、一封原来带在佛子身上的信,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信送到卢州。

  奉玄小时候就学过骑马。许朝与曾经隔江对峙的南沈不同,南沈重视门第出身,而许朝向来重武。许朝太.祖本是前朝许国公,长年驻守朔州,北方将乱时自朔州起兵,受禅称帝后借着弓马逐鹿中原,十年征战,定鼎长安。如今,许朝已经建朝四十八年,皇室一向不废弓马二术,男儿自六岁起就要学习骑马,奉玄也在六岁时开始学习骑马,他的骑术最初是由阿翁抱在马上亲自教导学会的。

  佛子骑术不错,他有时自称“吾”,奉玄猜测他出身武家高门,或许是第五内相的甥侄——京洛之间,平民称“我”,文家子弟称“余”,唯有建朝时房、齐、第五三大武家公卿的子弟可以自称“吾”。佛子的傲气来自于他的超群剑术,也来自于他的不凡出身。

  为了宣德十二万百姓、三十二位义士,为了佛子友人,奉玄强撑着一口气,不肯休息。熊毛马已经狂奔了半夜,撒够了野,奔跑渐渐慢了下来。出海云蓁薮,过长哀山,就可以到达卢州的博庆郡。

  天色开始发亮,蓁薮中的苇草越来越高,有时几乎与马身齐平。马蹄下的寒石渐渐增多,奉玄看不清马蹄下的路,他下了马,牵着马走了一段路。

  流水破冰而出,汇聚成一方水泊,水泊上生了一层寒雾,树影和山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水墨巨画。

  奉玄听着水声辨认道路,身旁的熊毛马自芦苇间穿过,惊起一片芦花,天地间仿佛又下起了雪,只剩下了黑白和枯黄三种颜色。不知走了多久,奉玄走到了苇丛的尽头,长哀山就在前面。

  熊毛马打了一个响鼻,鼻中喷出热气。奉玄上了马,拽着缰绳往长哀山奔去。雪霁之后,如果宣德的烽火没有熄灭,在长哀山上向南回望,能看到一点黑烟。

  长哀山中的老树已经含苞,花苞因为回雪落下不少,熊毛马吃了几朵垂露花苞,奉玄知道它奔跑了半夜,已经十分疲惫,下马之后静静等着它吃完。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山中弥漫着湿润寒冷的草木清气,奉玄靠着树,不自觉睡了片刻。

  熊毛马用鼻子拱了拱奉玄,奉玄顿时惊醒,牵马向深林行去。只要绕过长哀山,就可以看到城镇。

  熊毛马忽然竖起耳朵停了步子,不肯再往前走,它昂着脖子望向前方,正在奉玄犹豫时,马儿不知为何像发疯一般蹿身回头,朝着来的方向跑去。奉玄疲惫至极,一时疏忽没能控制住受惊的马匹,被马的奔势带得摔倒在地。

  熊毛马受惊,奉玄紧紧抓着缰绳,被熊毛马拖出一段距离,背上被地上突出的石块磨出几道血痕,心口泛疼,眼前金星乱冒。他咬住牙拼死翻身上马,再次拽住了缰绳,熊毛马在慌乱中上下跳跃,不断发出嘶鸣,奉玄来不及拔剑,看到前面的草丛里动摇了几下。

  有动物潜伏着走了过来。不远处传来两声狗叫……是狗?

  奉玄稍微松开束缚,不论是什么,先离开!熊毛马感受到拘束稍松,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进山的路冲去,离开原地没多远,身后突然扑过一阵腥臭劲风,是一只猛虎!

  熊毛马载着奉玄向着海云蓁薮一路狂奔,猛虎在身后发出一声怒吼,跟了上来。奉玄俯身抓着缰绳,耳边只听见呼呼风声,熊毛马为了逃命拼尽了力气,在苇丛中笔直穿行,激起无数芦花。

  狗吠声中,一支箭破空而来,芦花染血,漂散在空中。

  猛虎追逐猎物时忽然中箭,吃痛后狂性大发,向着熊毛马猛地蹿出,熊毛马被虎爪拍中大半个马臀,血肉横飞,惨叫一声双蹄腾空立了起来,几乎要将奉玄甩飞出去。尖利枯干的苇叶蹭过奉玄的脸,留下几道极浅的血痕,奉玄的眼中带上血意,松开缰绳滚落在地,半跪着稳住身子,立刻拔出了刻意剑。

  剑光如水,映进金睛虎瞳。

  有那么一个片刻,奉玄和猛虎隔着三丈互相看着对方,僵持在漫天芦花中。

  奉玄被猛虎盯得控制不住地发抖,浑身汗毛倒竖,他压紧牙关不肯露怯。一旦露怯,老虎就会扑过来!

  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再次射中虎身,其力道之大,直接射入了虎骨之中。奉玄看清了那支飞箭,那是一支鹰羽长箭——奉玄平时用十三束之箭,那箭比他平时用的箭至少长出一束,等闲之辈绝对难以驾驭。老虎在暴怒中猛地转身看向射箭之人,狂吼一声,迅猛而灵巧地向前腾身冲去,带起一阵腥风。

  一条白影从苇丛中蹿出,径直扑向老虎——原来是一条白色巨犬。虎犬争斗时,一支黑翎箭射中了虎眼,老虎想要向射箭之人寻仇,却被白犬缠住,纠缠之间,飞箭再至,老虎抬爪便拍,一爪就要拍碎白犬之头,虎爪瞬间掉在了地上。

  奉玄的刻意剑一剑削下了一只虎掌。一剑劈下,他被虎啸吼得几乎虚脱,出剑之时,他来不及考虑后果,他只知道如果白犬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猛虎再次中箭,又被奉玄断去一爪,滚地发出啸声,声音可怖如同雷动,让人不敢接近。挣扎之时,它忽然如弹出一般,跃出一大截,径直咬向奉玄。奉玄来不及后退,侧身闪避,被虎爪的掌风扑倒在地,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扑来,白犬护住奉玄,被它一头撞得飞了出去。

  猛虎撞白犬时,先后追来了三支飞箭。三支利箭让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霜雪的寒意透进肌肤,奉玄倒在地上,同样难以再站起来。他的肋下不过是被虎爪蹭过,只这一蹭,就被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猛虎的一掌实实在在地拍下,人不死也会骨折重伤。

  有几个人踏着苇丛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受伤的白犬“汪呜”叫了两声。晨风吹动沾血的苇丛,苇涛发出声响,在模糊的血色中,有一个人独自向着奉玄走了过来,奉玄看见了一双靴子和银色的软甲下摆。

  那个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瞥了一眼奉玄身上的伤口,抬起了奉玄的下巴,查看他的瞳孔。

  “小伤,死不了。”他安慰道,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一片恍惚中,奉玄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只听见“不是好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低头咬住了对方的手指指腹,死不松口,口中弥漫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气还是对方的血气。

  “小狗,松口。”对方的另一只手捏上奉玄的下颌,剧痛逼得奉玄张开了嘴。

  昏过去之前,奉玄看见了对方的头发,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真像是韦衡。

  灰头发的韦衡。

  作者有话说:

  奉玄:我咬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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