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26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在明夷年间流够了,原来不够。他以为那天他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原来他还要再哭一次。

  他不想哭。他本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德邻里有人吹尺八。尺八……不适合在建业吹。北方的殿舍气魄宏伟、庄重大方,屋檐投下的阴影很深,深得就像是尺八绵延的余音。大殿空阔,尺八适合在北方吹响,那呜咽的声音回荡在阴影中,长得就像是一辈子。

  金戒指发出闪光。

  在屋中时,他和第五岐说,他怕自己又在做梦,那时第五岐和自己的童子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童子拿来了几枚戒指——戒指是普通的金戒指,没有花纹,有些地位的人家里都会备上几枚这样的戒指,用来赏赐仆婢。

  第五岐挑了一枚戴在了荀靖之的手指上,挑了一枚给自己戴,他说这样的戒指不太符合郡王的身份,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戒指不符合身份,是荀靖之梦里都不会戴在手上的东西,所以荀靖之一看,发现手上有它,就知道不是在做梦了。荀靖之看到他,如果看见他的手上也有这样一枚戒指,就会知道他也是真的了。

  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闪光,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他必须接受一种现实。

  他擦去未曾落下的眼泪,整了整自己的情绪,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要看着房安世,看着他死。等他死了,你来找我吧。你去复仇,我不见你,你也不见我。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不哭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们……把以前都找回来。”

  把过去各在一方的几年,也找回来。

  然后让所有惨烈的痛苦,在最后一夜得以缅怀,之后就都算作过去了吧。

  他等着假房安世的死暂时为所有痛苦写上一个结尾。

  在假房安世死前,荀靖之用半个月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静面对了师姐的离去。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他问六如比丘尼:忘记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当他认不出柏中水就是佛子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疑惑,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他不知道那些细微的遗忘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不是好事,但是他在忘记的过程中,一并消去了最极端的痛苦——他该不该忘掉那些他本应记得的痛苦?

  六如比丘尼答他:人会忘记。

  他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这样说。

  六如比丘尼说:佛在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时间流逝之感。唯有人处在时间之中,因此会忘,因此才有时间的感受。忘是时间摩灭所留下的痕迹。如果人什么都不会忘记,人便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如果每当想起过去,过去便会分毫不差地展现在眼前,正如正在发生一般,那么过去与现在就并无区别。人会忘记,这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性。

  道门中的慈航道人在佛门中乃是观音,荀靖之在和六如比丘尼对话后,在通觉寺的观音像前供了一盏长明灯,他没在长明灯上写下名字,他希望不要有人打扰到师姐的休息。

  佛子回来了,而一些失去的东西,已永远失去了。他忘记了很多细节,他曾经希望抓住和佛子有关的回忆,而那些被抓住的回忆,只是一部分回忆,不会是所有回忆——一些回忆已被时间摩灭,缺陷已横亘在时间中,将永远横亘在时间中。

  他想,或许佛子的回归带给他的感受,会和未来北方的带给他的感受相似。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北方,而北方的国土已不像乾佑初年那样完整而广大了。

  佛子……这是一个和少年意气有关的称呼。五岐兄。

  第五岐。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他等着第五岐来找他。

  作者有话说:

  ① 《中庸》

  ② 《陈风·月出》

第169章 鸽隐3

  无人在夜中吹笛

  许朝原上将军房安世被凌迟处死了。第五岐冷眼看着假房安世从有着完整肌肤的活人,变成一具血淋淋的骷髅。

  人不能想象痛苦,只能处在其中,当刑罚施加在人的身上——地狱可以不存在,但是地狱的酷刑存在——人就能知道身在地狱的滋味。

  师叔曾想过自己竟会发出大叫唤地狱的鬼会发出的声音吗?

  一刀、一刀。在复仇的极端痛意中,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一场落在他人身上的凌迟,带起的血溅起往事,第五岐的心变得鲜血淋漓,一刀、一刀,直至出现一个空洞。

  一线断时,落落磊磊。①

  一口生气再也不存在于人间,人的肢体离散。

  安静,过分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他听见他的师叔骨头断裂时发出的声响。

  他师叔以为他找不到他母亲的遗骨。他师叔背叛了太多人,在最后却忘了什么是背叛……他的部下背叛了他,说出了他在云阳县埋下过尸骨。

  他们说出了太多的事情。

  骨头。他不会告诉房安世,他找到了贺兰奢的骨头,也找到了母亲的骨头。

  找到母亲的骨头后,他拉住母亲的手,就好像他还是孩子,母亲要带他去邕州、去扬州,去覆舟山。

  母亲的手只剩下了白骨。

  母亲的遗骨已经重新埋入土中,她的手骨颜色洁白,颜色如一束芦花。

  第五岐看着行刑的人磔裂假房安世的骷髅,假房安世断裂的骨头是血红色的。

  在扭曲的快意和痛苦中,前所未有的疲惫张开巨口,似乎要将他吞噬。他独自在刑室中久坐,仆吏来来往往,擦去一地的秽物和血迹、收起刑具。血一点一点减少,可他觉得有血雾弥漫,血雾早已渗进他的毛孔之中。

  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腥之气。

  有人请他洗手、洗脸,他用清水洗过手,用干净温热的帕子擦过了脸,可他觉得自己的手上依旧有血。

  耳中似乎仍有惨叫声,如渗进他毛孔中的血雾一般,惨叫声在他的每个毛孔中响起,环绕住他。

  恐惧?不恐惧。快意?不只是快意。恨意?从最高处暴跌而下的恨意。有苦味,不能忍受的苦味,这不是舌尖能尝到的苦味,而是自地狱之中、血池之下出现的毒苦,麻痹心脏,弥漫至周身。

  他如同与人持刀对打,无限残忍,他们一刀一刀互相割削对方的血肉,就这样血战,在虚空中互不服输,战有三天三夜之久——一个虚假的房安世彻底倒在了他的面前。周遭的一切都在这场血战中被他们二人毁灭,随后,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一地废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

  一位比丘应该发愿断一切恶、修一切善、度一切众生。三愿一愿无存。将近二十年的信任……血淋淋地倒在了他面前。

  蝉鸣声中,师叔带着师弟在溪边洗米,小鱼游进竹筐中,师叔将小鱼放回到溪水里。

  师弟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撩起冰凉的溪水,溅了他一身。

  鹿在山间走。

  父亲抱着他过溪。

  母亲为他换上晒在太阳下的衣服。

  而到处都是血迹——溪水中是血、溅起的水是血、衣服上沾着血……!十多年的回忆,全部被血迹污染。

  不断一切恶,亲自为恶。

  不修一切善,世间本无善恶,只有强力及其伪饰。

  不度一切众生,凡弱者皆该死,死不足惜。

  ……这不是一个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这不是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绝不念一声佛经,有人说自己绝不念一声佛经。

  而他呢?

  当血迹沉沉浸染过去,而他呢。他之本相,是否同样狰狞如修罗——

  戒,绝不守戒,犯杀生之戒。

  定,不修禅定,以血还血,修复仇之道。

  慧,不要慧根,生修罗妄执、生要对方必死之执心!

  当所求对方之死已到来……又该如何?

  苦味让人无法忍受。

  黑暗一点一点吞食亮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第五岐终于站了起来,他终于恢复了力气,站了起来。有人要扶他,他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

  他看见了门外的月亮。明日是晦日,没有月亮。而今日之月,残忍如钩。

  五逆十恶辈,三毒以为亲。②

  他离开了行刑之处,没有带刀,也不曾带剑,走在建业少有行人的街上,去见他的好友。

  他的好友应该已经等了他很久,见到他后,他们没有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开口说话。

  麻痹全身的苦味让他无法开口。

  谁也没有说话,第五岐想要紧紧抱住荀靖之,一直抱到骨头发疼、心脏发疼,可是他不敢抱荀靖之,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腥气,怕弄脏了他的好友。

  荀靖之伸手,第五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荀靖之愣了片刻,不再伸手,而是给了第五岐一支笛子。

  笛子名叫准提。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第五岐乘好友的车出行,颓然丧力,疲惫地闭上双眼。

  血腥气。

  苦。

  荀靖之忽然一把抓住了第五岐的手,他用上了力气,将第五岐的手抓得发疼,他以此强迫第五岐意识到他就在他身边。车夫问要去何处,荀靖之对车夫说:“不回府了,去覆舟山吧,去个高点儿的地方。”

  覆舟山有佛门,但这不重要。覆舟山是杀生剑的来处,杀生剑的前尘叫血罪,出佛身血。没有人再拿起血罪或杀生剑,但是一桩与死有关的恶事已流了满地的血。他们该去一个高处,血海无法吞没的高处。

  车马向覆舟山走,车轮碾地,在黑暗中发出清晰的声音。

  车马在街上走,好像走在冥府沉寂无人的街道上。

  建业的水是冥河的水。

  车轿外有众鬼行走,隔着帘帷,他们看不见彼此。

  什么样的鬼……

  骷髅,狂尸,马面牛头之鬼、在海水中泡得胀大的鬼、血淋淋的断头鬼,父亲墓室壁画上的飞虎,母亲空空的衣袍,手、吃梅花的妇人……

  被狂风吹起的雪,如飞雪一般的樱桃花,何处的樱桃花。洛阳。北邙之鬼——

  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③。北邙山前朝下葬的鬼,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舌头……

  群鬼如潮水一般涌来,吹拉弹唱、到处乱跑,十分吵闹。

  贺兰奢在鬼群中回过头,手中没有拿着无方剑。

  他们相向而行,阴阳隔绝,两两不见、绝不相见。

  车轮在建业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滚动,在车轿的帘帷之后,第五岐垂下了头,他一直攥着另一个人的手——

  他的好友的手。

  他感到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

  准提是一支名笛,亦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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