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40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房安世不在了,其实他本来不是房安世,他不再为陛下驱除邪祟,并且,他的一缕恶魂附身到了陛下梦里满身是血的怪物身上。怪物喷出满是血腥气的鼻息,隔着薄薄的窗纱窥视殿中拔刀自保的陛下,等待着抓住陛下的一个破绽,随时都可能冲入殿中……

  梦中的怪物给人无限的恐惧与压力,现实中的门阀也给陛下无限的压力。尸群、门阀、外族、百姓、北方……陛下被困在了某处,不得解脱。

  陛下不但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于是高平郡王荀靖之自四月二十七日起,住到了建业城外的上清宫中,去为陛下祈福。现实的压力无可消解,至少先让陛下消除心魔,睡一个安稳的觉吧。建业的清玄观、隆兴观与上清宫两观一宫合开法坛,扬幡挂榜、上奉救苦疏,以青玄济炼铁罐布施醍醐甘露,普渡一切建业饿鬼。

  高平郡王荀靖之在上清宫住了几天,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下诏要当阳郡王回建业,为自己射鬼驱邪。朝臣不敢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当阳郡王回来了一趟。

  五月初二,荀靖之从建业城外的上清宫返回了城中,在宫中见了陛下和自己的哥哥。陛下的心情好了不少,身体也没有大碍了。那天第五岐也被陛下叫去了宫中,荀靖之的哥哥荀彰之见了第五岐,像荀靖之一样笑了笑说:“第五公子长得真像柏大人,想必第五公子也能一眼分辨出我和八郎吧。”

  陛下听了,也不戳破真相,笑了笑,说:“像呢,是像的。”这天陛下留两个外甥在宫里住了一夜。

  五月初三,陛下说自己的心魔已经消散,大家都累了,梅雨时节也到了,所以给朝中放了雨假,让众臣在家中休息四日。

  荀靖之自五日盛会起,就没怎么休息过,先是在会上竞猎,又弹琵琶,刚喘了一口气,又去上清宫祈福去了。五月初三,出了宫门,他去西州城查看过前几日的公务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回府换了衣服,荀靖之只想着好好休息几天,和门人说自己这几天闭门谢客,再也不见外人了。

  高平郡王不见外人。其实外人就算能进他的宅邸的大门,也见不着他——

  他没在自己的宅邸中住着,而是去第五岐的家中了。

  第五岐住在城东的延巳里,他住的宅子是许朝前宰相曹迈的宅子,宅子共有四进,四进屋舍后乃是后花园,后花园中有浮香湖,曹迈致仕后曾在湖边筑屋读书。

  乾佑六年,曹迈去世,八九年间,族中子弟将祖产挥霍一空,变卖了祖屋,曹家的宅子辗转落到了陛下的姑母大长公主手中。大长公主没有子女,在去世前将自己的宅邸、田地、财物都赠给了陛下,要陛下勿忘北伐。陛下将其中的原属于曹迈的宅邸送给了第五岐。

  一座宅邸,主人来来去去,不停变换。世间其实便如同一座巨大的宅邸,人来来去去,不能长久地居住下去。

  第五岐搬到宅中后,婢女清理宅中的旧物,找到了几柜旧书和一把断了弦的古琴。纸书长久地被堆放在黑暗中,生出了霉味,然而如今正是梅雨天气,不适合晒书。第五岐没有动那些书,打开琴匣,拂去了匣中古琴上的尘土。

  古琴以螺钿做琴徵,琴身呈黑褐色,有暗红色的斑纹,远看有如虎纹。琴匣已经开裂,盖子内侧刻了“木生冥山,琴名虎枕”、“子孙宝之”几行字。古琴名叫“虎枕”,琴木出自冥山,其名来自《西京杂记》中的典故: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断其髑髅以为枕。

  子孙宝之?子孙不孝。

  第五岐将古琴擦干净后放在了自己的屋中,想着等没事的时候,为琴身擦一擦清油,保养之后,再拿出去找琴师续上琴弦。

  荀靖之来第五岐家小住,看到了虎枕古琴。琴边扣着一卷第五岐看了一半的兵书。

  梅雨季节,天色晦暗不明。

  建业人说第五岐命带大凶,心狠如虎,杀人不眨眼,心狠吗……但是荀靖之见过第五岐为掉下的头颅合上眼睛。百卷佛经,半卷兵书,三尺杀生,一点菩萨心——荀靖之所认识的第五岐,乃是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荀靖之没有动那卷扣着的兵书,碰了碰只剩下琴身的虎枕古琴。

  第五岐问荀靖之能不能给古琴续上琴弦,荀靖之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弹过古琴了,连琴曲都忘了,没办法给古琴重续琴弦。他用指尖抚摸过虎枕的琴面,想起了自己的师兄和师父。

  《清心咒》《鹤冲天》,道场启、法筵开,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乐,白鹤飞①……

  雪窦、法镜、江湖汇观,堂庭山上被摔坏的古琴、被琴弦勒死的师叔……荀靖之年少时常常在堂庭山扫地,他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在堂庭山扫地,扫起不是梧桐叶,而是碎裂的玉屏。扫帚上沾了一层血冰。

  师父还好吗?师兄虚白散人擅长弹琴。

  扫叶台上,落叶可还有人在扫?

  荀靖之让一个仆人回高平郡王府去取自己的琵琶,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虎枕,想起了我的师兄,你还记得他吗?我师兄的道名是虚白,善于制琴,也善于弹琴,是知音之人。”

  第五岐说:“我记得虚白散人,他喜欢在雨天去舟里听雨。”

  “嗯。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和师姐一起回堂庭山,师兄在道观门外等我们,一边扫地一边往山下看,等我们上来。师兄说自己善养生,我和师姐开玩笑说,师兄要活到二百岁,给我们扫坟头……那时我以为死离我很远,即使我说出了‘死’,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原来人不是终有一死,而是随时会死。”

  死亡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打破一切规划。死不能规划。

  就算师兄还在堂庭山,师兄也无法给师姐扫坟头了。他们都找不到师姐的尸体。

  那些和“奉玄”有关的事情被笼罩在云雾里,荀靖之的记忆一年一年变得模糊,过去如同前生一般,离他远去。他记得自己在道藏中看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画家跳入了自己的画中,遍游画中的山水——这是一个不现实的灵异神怪故事。

  所有人都是执笔者,以记忆为长卷,画下自己的经历,但是画卷是画卷,画画的人是画画的人,现实是人是无法进入画中的,人有了回忆,就会被回忆拒之门外,永远无法再回到其中。

  即使死亡来临,也无法再回到其中。

  荀靖之有好几天没见到第五岐了,昨天在宫也没能单独和第五岐说几句话,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有几年里,我反复想‘记得’和‘死’的含义。不论你回不回来,我都会记得你,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会记得你,这辈子到死都会记得。你回来了,这不是对我那些闷闷不乐的日子的补偿,只意味着我得到了一个结果。我绝不谦卑地接受天意,在你回来时,认为是我感动了上天,所以它垂恩于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我该得到的。”

  第五岐扣住荀靖之的手,叫他:“汝宁。”

  汝宁、汝宁。屋外的雨水从梧桐叶子上滑落。

  第五岐说:“我回到许朝之后意识到,我们之间不曾相见的陌生六年会一直存在,其实我很害怕我们会就此变得生疏。我觉得物非人非,剩下的东西真的很少了。但是我渐渐发现,虚空不是立刻被补上的——因为你还在,所以那些失去的东西、过去的裂痕,一切都会被慢慢补上。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安稳,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

  荀靖之忽然笑了笑,说:“别说六年了,六天都会变得生疏,我们怎么这么客气了。也可能是我累了?没什么精神。”

  第五岐说:“累了要歇一会儿,怎么这么累?”

  “可能因为我在上清宫住了几天,最近都醒得早。今天也是四更就醒了。不过宫门一直没开,我一直出不来。昨天我只和你说了我来找你,都没能和你说几句话,其实我想着今天早点来找你呢。”

  “今天没什么事了,奉玄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吧。我陪着你。天气潮,地面回潮,被褥也潮,我让人在熏笼上暖一暖被子,然后落下床帐,你舒服地睡一觉。”

  “不去床上睡了吧,天色不亮,不用落下来帐子。落下来帐子也闷得不舒服。帮我在窗下放一张矮榻或铺上席子吧,我在窗下休息一会儿。听着下雨的声音睡觉,就会很舒服了。”

  第五岐说:“如果只是睡觉,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后花园里有一处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去那儿睡能听见雨打芭蕉声,更安静的时候还能听见雨水落在湖里的声音。”

  荀靖之点了点头。

  第五岐说:“但是我没在那里住过,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

  荀靖之说:“没关系,我只是睡觉。”

  第五岐告诉了荀靖之怎么往别馆走,自己叫了婢女和家仆,先去整理别馆了。荀靖之的家仆把他的琵琶取了过来,荀靖之抱着琵琶和虎枕古琴,去了后花园。

  北方下雨时,风会将柿子树叶刮得翻白。但是南方下雨的时候是几乎不刮风的,荀靖之从廊下走到后花园里,即使走到湖边时,也没有感受到凉意。

  湖边生长着苇草和莲子草,开小白花的莲子草在水面铺开,远看如同一片生长在水上的草丛。树顶不动,湖面并不起风,后花园的浮香湖看着很像一面黯淡的镜子,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雨丝刷刷落进水里,泛起很小的涟漪。一些雨水在廊庑的瓦上汇合,滴落到湖水中,在水面上击打出一个一个水泡。

  “卟”“卟”,落雨声里,间或有水泡破裂的声音。

  荀靖之绕过浮香湖,找到了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屋门处垂着碧琉璃珠帘,掀帘进屋,屋中的家具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临窗处放了一个碧玉香炉和一张矮榻。榻上的被褥已经在熏笼上熏过了,摸着不再发潮。芭蕉的绿意透过绮窗映入屋中,将碧玉香炉也笼罩在了幽暗的绿影中。

  袅袅细烟在屋中飘散开。

  荀靖之放下了琵琶和古琴,第五岐让婢女和仆人都退了出去。

  第五岐盘腿在榻上坐了下来,碰了一下虎枕古琴,问:“奉玄怎么把琴也带过来了?”

  荀靖之坐到榻上,说:“我师兄以前枕着琴木睡觉,他说做梦会梦见琴木神。我也想试试。”

  第五岐在家时没有束发髻,只用了一根发带束起了一部分头发,荀靖之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发带,第五岐的头发很滑,荀靖之一拽就把发带拽了下来。

  第五岐笑了笑,说:“要散了头发睡吗?”

  荀靖之说:“五岐兄,为我唱一段曲子吧,我为你弹琵琶。我喜欢唱曲子好听的人。”

  荀靖之没有听过第五岐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听第五岐为自己唱一支曲子。只有他能对第五岐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五岐歪头看着荀靖之,说:“唱什么?”

  第五岐的眼睛很漂亮,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动情绪地看人的时候,眼神总是显得有些冷——因此没几个人敢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但是第五岐看荀靖之的时候,眼神从来都不冷。荀靖之知道,第五岐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

  五岐兄不止眼睛漂亮,眉毛也很好看,眉形清晰,眉毛根根分明,毫不杂乱。

  五岐兄说“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喜欢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扩散开,从一颗眼下痣般的小点,弥漫整个心间。

  不想给别人看。荀靖之用发带遮住第五岐的眼睛,说:“唱什么都好。可以这样唱吗?不睁开眼睛。”

  第五岐把发带系在了脑后,说:“当然可以。”

  荀靖之抱过了自己的琵琶。琵琶可以弹出雄健激昂的曲子,如铁蹄声、有金石声,也可以弹得很婉转。他信手拨了两下琵琶弦,琵琶声细如丝线,几乎融入了雨声中。柔弱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潇潇轻响。

  荀靖之弹琵琶的时候,忽然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以前会以为自己不好色呢?他比谁都喜欢看第五岐的脸。

  发带遮住了第五岐的眼睛,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是否知道他在看他。

  鼻子、嘴唇、下巴、喉结、脖颈……

  第五岐一直没出声。

  荀靖之说:“好友骗我。”

  第五岐说:“吾友弹的曲牌,我不太会唱。我若是没有情调,那我会按着曲牌唱我知道的一首词: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荀靖之用手压住了琵琶弦,屋中只剩下了雨声。雨水落在屋檐下,溅起一朵一朵细小的雨花。

  第五岐是个学东西很快的人,他学刀剑很快,在学江表的南调方言时,也学得很快。南调咬字缠绵,适于唱曲,在安静的雨声中,他清唱道:“纸帐梅花、归梦觉,月华如洗。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

  好几天没见了,奉玄不问他想不想他。想还是不想呢。

  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②

  作者有话说:

  ① 《白鹤飞》

  ②辛弃疾《满江红·涂堂上》

  ——————

  《高平郡王日记》

  五月初二

  新开这本日记,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工作日多下些苦功。先要处理完手边的公务。

  ——

  五月初三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四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五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六

  荀靖之啊荀靖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工作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五月初七

  来找第五岐。

上一篇:财迷心窍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