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46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崮原郡王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不愿意处理政务,也懒得关心百姓,他有天真气,但是这种天真出现在公务中时意味着无知,这不是一件好事。和崮原郡王共事的经历使得陈公绥再面对宗室子弟时,心里总有几分没底。不过,高平郡王确实是做事的人,陈公绥随同荀靖之出去了两次后,就不再怀疑高平郡王的心意了。

  七月十三,荀靖之去会稽郡外拜访几位长命老人和乡贤文士,陈公绥留在城中处理公务,没有同去,高平郡王独自外出,要是他有一百颗心,能放下九十八颗心。

  许朝人言:“落纸如漆韦诞墨”,荀靖之看望乡贤文士,除了送布米之外,还送一块韦诞墨。寒门文士久沉下僚,韦诞墨不是易得之物,荀靖之以此墨表示自己对文士的重视。

  荀靖之离开会稽郡到郡外来,不曾惊动任何人,衣服也只是穿他自己的衣服,不穿官服。他自从在卢州一个叫西同的村子里听说过男子杀妻藏尸、诬陷妻子偷汉子逃跑的事情之后,就再也不把乡村当作不生机心的桃源了。乡村之中,家族聚居,人情有时候更加复杂。

  荀靖之到村中时,轻易不会召见村里的长官,长官们有时候会有私心,他们可能会藏起贤士,转而把自己的亲戚推荐给一位郡王。荀靖之要求手下先为他打听出乡村中的贤士,等他出行后,行到村边时,便以迷路做借口,请路人为自己推荐乡里有德的识字之人。如果村人推荐的人中,有他从手下那里听说的贤士,那他会去拜访那位贤士。

  陈公绥以“遇仙”比喻宗室子弟的乡间出行,既然是“遇仙”,那就是一场意外——荀靖之禁止手下提前给乡贤文士透露风声,遇到他的人在遇到他之前,不必提前做什么准备。他需要的不是一场徒有虚名的形式。

  荀靖之看望了一位郡外的文士,他家的院墙是土墙,葫芦顺着土墙攀爬而上。葫芦果真开花了,在一片绿意中,荀靖之看见了白色的葫芦花,忽然想起了周鸾。周鸾是个像葫芦花一般的人,不算惹眼、不够强健,葫芦花没有毒,周鸾没什么坏心思。

  车马停在路上,荀靖之敲响了文士家的院门。乡村中少有车马,文士在听见车轮声时,已经走出了屋子,荀靖之敲门,对方问他是谁,他说是问路的人。荀靖之穿华贵的衣衫,像江表贵士一般穿大袖袍,腰佩白玉,乘丝帷马车,怎么看都不会是强盗——

  他的穿着气度不像是会出现在泥墙土路间的人,把他认成在大白天出现的贵公子孙冤死鬼,都比认成强盗更合理。

  对方开门,请他到自己家中小坐。

  荀靖之留了马夫在外,和侍从赵弥走进了文士家中。赵弥是刘四郎安排在荀靖之身边的人,天下无事时,他替刘四郎窥探第五岐的踪迹,若是风云变幻,他会替刘四郎处理掉一位离皇位只有几步之遥的郡王。假房安世案案发后,陛下不希望赵弥活着,荀靖之没让赵弥死。

  赵弥被下狱后,不肯指认刘四郎是自己背后的主使,他拿出来自己藏着的匕首,决定自杀。荀靖之在听说这件事后,到牢中收了赵弥的匕首,对赵弥说赵弥待自己不错,而自己敬重他对房安世的忠心,以及他肯慷慨赴死的士人节气,他问赵弥自己待他如何。

  高平郡王待人如何,赵弥以为高平郡王是仁人君子。荀靖之从赵弥手里夺过匕首时,手被匕首割破……高平郡王的手在滴血,但是赵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重话。殷红的血似乎一滴一滴滴在了赵弥的心上,烫得吓人,赵弥忽然生出了一种悲怆感,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高平郡王。赵弥请荀靖之将匕首还给自己。假房安世死前,赵弥不吃不喝,假房安世死了,赵弥以匕首割发代首,以发祭奠前主人,对荀靖之三跪立誓,发誓再无二心,此后依旧留在荀靖之身边。

  赵弥请荀靖之先进文士家中,自己带剑跟在荀靖之后面。文士家里养了两只鸡,荀靖之进门后,文士说他既然迷路了,一定饿了,请妻子杀一只鸡款待客人。荀靖之说自己茹素,不必杀生。进屋之后,文士取出自家漉过的新酒,请荀靖之上座饮酒。

  荀靖之说自己姓王,家住建业,到会稽访友,离开郡城后迷路了。他借此身份和文士闲聊,问对方对农事、北伐事的看法,告诉对方自己若是回到建业,可以将对方的看法说给建业的官员听。文士热心回答。

  荀靖之和文士在屋中说话,文士家的院外渐渐聚起了人——他家门外停了车马,邻里以为他家来了富亲戚,纷纷来围观他那富亲戚的高头大马、七宝香车了。人群越聚越多,赵弥见状,主动去门外疏散人群去了。

  赵弥疏散了人群,从车上拿下了粮米和布匹,交给了文士家中的老仆。文士的儿子替父亲去请乡中长者一起来见荀靖之,陪荀靖之坐了小半个下午。荀靖之称自己路过会稽,拜访了大禹陵,见到禹陵十分破败,又路过附近的马坞山,见山下的谷子长得很好,他问诸位长者和文士,在马坞山下田连阡陌者是谁,对方可是乡中人么,可愿意重修大禹陵?大禹乃至圣贤王、解厄水官,重修大禹陵,功在千秋,若是对方愿意重修大禹陵,他也愿意出资。

  长者与文士一一回答荀靖之的问题,与他畅谈会稽郡的风土人情,告诉他不必指望马坞山下田地的主人。太阳偏西,诸位长者先离开,荀靖之和文士说完了话,也打算离开了。文士以为荀靖之是要赶路回建业的人,不方便留他,也就不再留客了。荀靖之送了文士一块韦诞墨,表示了自己的身份。

  文士转头就要跪他,他把人扶了起来。

  荀靖之要离开,文士送他出门,震惊之余,恨不能跟在他的车后面把他送到城里。荀靖之说自己是特意避开人群出门的,所以请主人留步,文士这才没有远送,只站在自己家门口,朝他行礼送别。

  荀靖之回礼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处走。马夫在车前靠着车门坐着,拿遮阳的斗笠盖着自己的脸。荀靖之忽然愣住了,隔了片刻,才有了动作,伸手去拿下马夫脸上的斗笠。

  他抬手的时候忽然想:就算不看脸,五岐兄也不像马夫。

  录公爱月旦人物,见到第五岐后,丝毫不提柏中水,摆出一副第一次见第五岐的样子,朝第五岐一点头,道:“人群中见宛春侯,如见神龙片甲、凤凰一毛,自不与凡人相同。”录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他说第五岐气质出众,倒是实话。

  第五岐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荀靖之猛然看见他坐在车前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再一看,看见第五岐的手指上有一道金光——他戴着一个素金戒指,这才敢伸手去摘他的斗笠。

  不是错觉,不是影子,也不是做梦。

  第五岐捉住荀靖之摘他斗笠的手,说:“大人,太阳晒,不能戴斗笠吗?”

  第五岐一说话,荀靖之听见他的声音,不自觉就笑了起来。荀靖之袖手说:“戴着吧,不过你戴着它,就看不见我了。”

  第五岐把斗笠摘了,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脸,眼睛瞬间亮了几分,眼角弯着,他说:“好久不见了,五岐兄!什么时候来的?”

  “没到多久。”第五岐看着荀靖之,眼里也有笑意,他似乎是赶路来的,没有休息好,眼里藏着一些血丝。“汝宁瘦了。”

  荀靖之说:“没瘦吧,你怎么在这儿坐着?直接找我就好了。”

  “你的车夫去帮我遛马了,带马去村边吃吃草,我在帮他看车。我到了这里之后,和你的车夫说我是你的朋友,他不信,我说我是第五岐,他说那他是第六岐。你家赵弥刚好出来了,他见过我,你的车夫才信了我没有骗他。”

  第六岐。荀靖之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马夫,他倒是敢说话。他对第五岐说:“五岐兄去过郡城了吧,在城里等我一会儿,我也就回去了。你骑马过来,太累了。”

  “忽然得了假,时间紧。来看吾友,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

  荀靖之看着第五岐,朝他温和地笑,眉目舒展。但是他的心里在舒展之外,忽然察觉到了一点酸涩。

  他来见别人,有人驰马南下来见他。从北扬州跑过来,那得是从昨天半夜就骑马往越州赶路了。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第五岐竟然在路边等着他。他带着一点心疼,使劲捏了捏第五岐的脸。

  五岐兄呀!!

第196章 囚鸟3

  五岐兄是我的道侣。

  第五岐受封宛春侯后,有了自己封地。许朝有封地的王公侯伯可以在春、秋时节各歇五日农假,处理自己封地的事务。第五岐在七月十六日至二十日歇了农假,到越州看望了荀靖之。

  来回赶路要耗费将近四天的时间,第五岐在七月十七日下午赶到了会稽郡,七月十九日天刚亮时就离开了。十七日下午,荀靖之和第五岐一起从会稽郡外回城,第五岐一路骑马南下,回城时不想继续骑马了,荀靖之和他一起乘车,让自己的侍从赵弥把他的马骑回了城中。

  荀靖之和第五岐同乘一车回城,车外有农人在田间收稻,荀靖之知道等他们往前再走一阵,一条河沟附近的白鹭会在听到车轮声后,振翅飞起。

  黄狗在路边吠叫,荀靖之没有向车外看。

  第五岐就在他身侧,他看第五岐就够了,干什么要往车外看呢。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只想起来‘第五岐’三个字,你忽然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第五岐说:“早点到越州,就能早点看见奉玄,我骑马赶路,在路上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累。”

  马车在路上走,车外就是行人。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赶路,一定是累了,他眼里有血丝。他对第五岐说既然到了越州,就可以累了,问第五岐在北扬州是否一切都好,然后问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在北扬州,第五岐说郇王最近去了郢州,自己没见到他。问过了哥哥,荀靖之问到了自己的姨母。第五岐和荀靖之的姨母的关系不算生疏,长公主看重第五岐,第五岐所带的兵马中,有一部分士兵是从长公主特意从自己手中分出的精兵,他们皆是在北扬州处理过面对过尸群的人。

  第五岐忽然说:“奉玄,我是你的好友。”

  荀靖之说:“五岐兄,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也是我的道侣。”他问:“是我姨母说了什么吗,她说你不是我的好友?”

  第五岐说:“不。殿下说我应该爱你。”

  荀靖之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姨母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一切安好。”第五岐先回答了荀靖之问过的姨母的近况,道:“我打算来找你,离开北扬州之前,去见长公主殿下,问殿下需不需要捎带东西。殿下说:‘你该爱我的外甥。’我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回答殿下道:作为臣下,我爱戴郇王殿下。殿下说:‘我说的是八郎。’”

  说的是八郎。荀靖之愣了一下,忽然感到头皮发麻,姨母是怎么想他和五岐兄的关系的呢?他不怕人议论他和第五岐的关系,别人管不着他。姨母不是“别人”,他在意姨母的看法。

  荀靖之不渴望父亲的爱意,他活到现在,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所以也没有想法。父亲是陌生的,荀靖之依恋自己的母亲,母亲切切实实出现过,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多进宫陪陪自己。然而母子之情,戛然断绝。荀靖之怀念自己的母亲。姨母是母亲的亲妹妹,他有时候会在姨母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而他也确实在姨母身上看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

  荀靖之在二十岁时找回了自己在俗世中的关系,这关系早已变得生疏。舅舅不知道他的心事,很多人防备他的出现。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觉得我姨母是什么样的人。几年前的冬天,我销去了道牒,我舅舅操心起了我的婚事。有一天,我去宫中参加家宴,我舅舅说希望看见外甥成家,让心有个归处,我没有说话。我那天忽然觉得自己不应当还俗,我与一个众人所期待的高平郡王格格不入,但我姨母说,我该还俗。

  “那天我离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我姨母陪我沿着夹道向宫外走。天上下着小雪,雪花落地就化了,夹道上留着一层水痕,我记得呼吸的时候,鼻端可以闻到寒冷清新的湿气……我不想说话,所以将注意转向了雪里的感受。我姨母接过来手炉,和我说她经常想起来我的母亲……她问我:‘你不想成家,是不是?’

  “销去道牒后,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我好像不会和它相处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说我没想过成家的事情。我姨母说:‘不成家也罢。’我姨母那样和我说过之后,我一直都很感谢她。’

  那天长公主笑话自己的哥哥,对荀靖之说:“不用太在意你舅舅的话。你舅舅之前常常和我说,挑一个好丈夫重新成家吧,成家了会过得更舒心,我在心里想我们这样的身份,就算不成家,也能过得舒心。”

  荀靖之那天看着自己的姨母,她抬起眼,望向长长的夹道,雪花掠过她的睫毛,让她眯了一下眼睛,她说:“我看着各位大臣……经常觉得好笑。找歌妓的找歌妓、养娈童的养娈童,妾妻成群、道貌岸然,藏污纳垢。夫妇面子上和和气气,不过是他们的妻子要脸罢了。我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年轻气盛,不想忍受我的丈夫,一群老儿嘲讽我是泼妇。泼妇……我只不过发现我丈夫不值得我爱罢了。”

  荀靖之记得她叹了一声,她转头对他说:“八郎,不成家也罢,我们怎么能期待着别人呢。人贵自重,你好好爱自己,我就能放下心了。”

  长公主给了荀靖之最深切的关爱。荀靖之想起姨母,姨母放下心了吗?姨母怎么看待如今的他,会不会告诉他,他现在做的不对,她不同意。

  第五岐对荀靖之说:“奉玄,长公主殿下对你的爱护,有如慈母。殿下没有为难我。我南下前,殿下对我说:‘一个人不拿尊卑贵贱看人,尊重对方一如尊重自己,这便是爱了。宗室之中,我会爱人,我爱有才的人;八郎会爱人,他爱你——你去找他,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明白我外甥对你的感情,也回报以同样深厚的感情。’”

  荀靖之听了第五岐的话,有些愕然。第五岐说:“殿下是长辈,在殿下再次开口,说我刚才说过的话前,我不知道殿下说的我该爱你是试探还是要求,我惊恐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想我怎么样能不把你牵扯进来。”

  荀靖之说:“我……不够了解我姨母。”他回过神来,拍了拍第五岐,说:“我姨母都说了:我爱第五岐。我们的事情,我可不能不牵扯在其中。我想着,就算我姨母真的生气了,那我就去北扬州挨一顿骂,我们两个一起被骂一顿,也就没事了。”

  第五岐说:“哪里是挨一顿骂就能解决的事情。”

  “那就挨十顿骂。胳膊、腿和心都长在我身上,要是有人不允许我见你,我却偏要见你。我翻墙见你,敲你屋门的时候,你记得给我开门。”

  荀靖之这话说得很孩子气,第五岐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不必翻墙,我肯定在路上等你,我们两个直接走了。挨骂是白挨骂。我没有犯错,奉玄也没有。”

  第五岐说完,荀靖之忽然想,是的,他没有犯错。天地生他,他以真心爱人,这不是犯错。

  第五岐是赶路来的,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荀靖之怕他太累,让他靠着自己小睡一会儿,他说等回了城里,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第五岐并不勉强自己,靠着荀靖之闭上了眼睛。

  荀靖之静静看着第五岐,五岐兄的眉眼好看,眉毛清晰分明,一双眼睛美而冷冽,有英武锐气……眼睛若只是美,其实不够美,五岐兄的眼中有神,眼中的一点冷意,如大雪中有一点伽罗香。

  超乎色相。

  五岐兄闭着眼睛休息,荀靖之觉得也很好看。眼睛的贪欲在于喜欢看好看的东西,他有一次看着第五岐,看着看着想起来齐宣王的一句话:寡人好色。

  寡人好色,荀靖之暂时收回了目光,靠着车壁,又想起了姨母冒雪和他一起走出宫去的那天。还俗,他销去了道牒。舅舅、姨母、哥哥……他的下属,互相攻讦的官员。第五岐在他的身边。

  过去和现在纠缠在一起,荀靖之没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在处理越州的公务。五岐兄年少时可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吗?

  克绍箕裘、踵武赓续,这样的词有时候让人厌恶。第五岐是武家子弟,他想打仗杀人吗,他不想打仗杀人。佛经或是兵书——人说慈不掌兵。荀靖之觉得这句话不对。只有见众生相而尚有一点慈悲心的人,才能用好利刃。

  慈悲是将人当作人看。怜悯这个词太高高在上了,其实没人能超出这个无情世间,高高在上俯视所有人。菩萨的心是慈悲心,不是怜悯心。

  无慈悲心者,见人如见蝼蚁,杀机之下,不存生机。

  然而,每当荀靖之想起卢州,又会觉得,或许“慈不掌兵”这个词是对的。慈利众生,不利于己——韦衡因为那一点点介于怜悯与慈悲之间的心软,死在了龙门所。韦衡死后,卢州没有好起来。

  这世间的成败仿佛只是偶然的集合,不会被仁义、慈悲的宏愿所感动,而是被人的贪婪、私心推着往前走。

  寡人好色?荀靖之看向第五岐,不只是因为色相。五岐兄从不自命清高,但是从不贪于私利,荀靖之欣赏他的风骨。

  “韦衡”……这已经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了,韦衡说他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是镇军府,人难以预测自己的命数。以前荀靖之不理解韦衡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成了长官,曾经站在他身前的韦衡、师姐、师父、宣德郡守……都已退场,他手握权力,亲自面对着这个世界,他那年少时代的幻想和豪气已被现实压碎,或许他体会到了韦衡的感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官场,这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无数裂痕在暗中蔓延。

  这世界是堪忍世界,苦在其中。钱、粮,兵马。宦海,上下。权力倾轧,利益纷争。

  贞和二年,陛下赏赐卢家三顷良田,录公不敢接受良田,只请陛下将会稽郡外马坞山下的荒地赏给卢家。

  许朝有律,垦荒所得土地归垦荒者所有。从明夷二年开始,百姓就开始在马坞山下垦田了:割去杂草、犁地翻出土中的硬石、废力把肥挑到田间、施肥晒田,百姓花两三年垦出了一块一块可以用于耕种田地。然而到了贞和元年,明州依旧上报马坞山下的土地是荒地,荒地是无主的,录公坐享其成,“谦虚”地将大片“荒地”收到了卢家名下。

  越州浦江郡上虞县有五顷上田,但县中税收不足,去年有三个月没给县吏发饷。上虞县的上田是崔琬家的私产,崔家的田地免征赋税,从县衙走三千步就能望见城外的上田,不过,县令休想从上田里要到一粒稻子。

  上虞县这样的地方到底是穷还是富?地是算多的,还是算少的。荀靖之有时候很想把吴宁郡的崔琬叫来,问崔琬知不知道他家一年能收几万石稻米。

  秋日……该收赋税了,许朝正在征兵。

  荀靖之看了看身侧闭目休息的第五岐,自己也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因为第五岐在他身边,他才敢放松下来——他一直不敢松懈下来,现在他察觉出自己有些疲惫了。江表门阀常年经营越州,越州的人情和政务都比郢州复杂得多。

  左支右绌。

  到城门外时,士兵核查入城人员,车马一停,荀靖之醒了过来。第五岐也醒了。第五岐醒得比荀靖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揽住了荀靖之的腰,似乎是怕荀靖之在睡着的时候撞到了。

  天已经黑了,西边的天色微微发紫。荀靖之醒了,车外有不少人在,第五岐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士兵隔着车向荀靖之问安行礼,荀靖之在车里回了一句“免礼”。

  士兵按照规矩询问车中是否有人共乘,荀靖之说宛春侯与他共乘,士兵隔着车再向宛春侯行礼。

  马夫在车轿外挂了灯笼,车内借了灯笼的光,不算黑暗。士兵放行,马夫驾驭马车,马一旦走起来,灯笼就随着马的走动晃动了起来,车内的光时有时无。车马经过了城门,进了城中。

  荀靖之短暂地睡过,醒后头晕目眩,头脑不是十分清醒,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第五岐说:“累了吧,奉玄,今天早点休息吧。”

  马往前走,明暗交错,光退了下去。荀靖之顺口回道:“不累。”

  不算太累,荀靖之还想着在回城之后去找陈公绥一趟,让陈公绥重新清点会稽郡有多少北人,其中又有多少北人已经卖身为奴,不再是自由之人。

  第五岐说:“我到郡城,见到了陈大人,我问陈大人郡王瘦了吗,一切可好,陈大人说郡王大概瘦了,郡王处理公务,中午若是抽不出时间,就拖到下午才吃饭。”

  第五岐说的陈大人是指陈公绥,早在雪窝子海柔郡,陈公绥就见过第五岐了。第五岐来会稽郡,先去的郡城,是见了陈公绥问过了荀靖之去了哪里后,才出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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