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47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荀靖之说:“陈大人是大年岁的人了,怎么还告我的状呢。”

  “嗯,奉玄不累,不过是忙了点。”

  第五岐低低的一声“嗯”直触人心底,酥酥麻麻,“忙了点”——荀靖之不知道有多久没听第五岐这样带着一点情绪阴阳怪气地说话了,第五岐的语气像以往一般冷淡,又带着些外人听不见的慵懒。第五岐“嗯”了一声后,一股热意从耳际开始发烫,荀靖之猛然发现,他和第五岐离得很近,在黑暗中,第五岐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荀靖之说:“啊……哈哈……”

  第五岐学着荀靖之的语气道:“哈、哈。我累了,就当陪我,这两天歇一歇吧。”

  荀靖之被第五岐不冷不热的“哈哈”逗得笑了笑,第五岐想让他休息,不但要直说,还要在话里带点情绪说。光又落进了车里,荀靖之看着第五岐,光落在第五岐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看着微微发亮,眼睫毛垂下了阴影,遮住了他眼下的小痣。

  第五岐也在看荀靖之,眼神温和,似乎在等荀靖之说“好”。荀靖之在看他,他朝荀靖之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荀靖之好像在举着一把拉开的弓,弦紧易崩,他忽然想把弓放下了。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一天,我绝不处理公务,一个字都不写。”

  电光暴水,偶然相合,此身有限。

  抛下身外事,不如彻底安下心来,休息一天——

  能多见几面,真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也是荀靖之被第五岐迷得死去活来的一天。

第197章 渡河1

  高平郡王雅好音乐,郡王的家仆请一位年长的歌人去郡王的府上坐一坐。歌人能弹琴,抱琴上了马车,高平郡王的家仆提着灯笼跟在车侧。

  天早就黑了,街上少有行人,街边的水道中有鲤鱼用尾巴拍打水面,偶尔发出声响。

  歌人问家仆,这是只有他去,还是有人与他同去?家仆说郡王只让他找一位歌人,没召别的人过去。

  歌人说:“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高平郡王的家仆笑他:“怕什么,我们郡王又不吃人。”

  “我听说郡王不蓄家妓歌人,想必郡王不苟言笑,那肯定威严极了。郡王是知音之人,我唱错了,郡王能听出来。我当然要有些紧张。”

  “老哥哥,你看你也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按理说也该见惯大场面了。你这话说的,我们郡王是什么人,且不说我们郡王凶不凶,他就算凶,又不欺男霸女,你难道会更怕我们郡王这样的人?况且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我陪我们郡王赴宴,是高将军的酒筵,我那天见过你。郡王听过你唱曲子,高大人又夸你什么曾经生饿行云饱了行云的,我记得高大人夸你了,这才找的你。”

  “响遏行云……郎君过奖了。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当年声音好,如今哑了不少,唱不得高调子。”

  “能唱就行。啊,我听说你以前住在建业,做过毗陵周家的座上宾,你怎么跑到会稽来了?这里可比不上建业吧。”

  “我是在建业住过一阵,后来唱了一句不该唱的曲词,惹恼了人。”

  “哟,你唱了什么,可是开了主人的玩笑惹恼了主人?你们这些歌人,有些人偏爱说些戏谑话逗人发笑,但是胆子大的时候,连主人的玩笑都敢开,非得挨了教训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不曾开谁的玩笑。那天唱‘春’字,我唱了一句‘如许伤心家国恨,哪堪客里度春风’①,一位大人说我扫兴,把酒泼到了我身上,说我有一身北风里的尘土气。建业……我不能留在建业了。以前我以为我可以唱一辈子曲子,后来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如以前了,我的心慢慢就冷了,就想来会稽这样的地方攒钱买一小块地,以后不唱歌了,种地。”

  “那周家的人是什么小心眼的东西,难不成天天唱‘江南好’吗?好个屁。他周家过得好,我过得不好。你看你过得比我好,还想着买地,我是个仆人,不得自由呢。”家仆说:“不说那些,所以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我们郡王绝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歌人说:“我哪里配直接见郡王,我不过是一个嗓子。我和乐人都待在屏风后面,我唱‘但使桃花艳’②,舞女在前面跳舞,她们能看见郡王,我只是隔着屏风看见了郡王的影子。”

  歌人见过高平郡王两次,都是在晚上见的,他一直没看清高平郡王的正脸。除了家仆提到的酒筵,歌人还见过高平郡王一次。有一天晚上,在会稽郡首领都尉家门口,他见首领都尉送一个骨像殊绝的年轻男子出来——自然是骨像殊绝,他只看侧影,也觉得对方英气逼人,对方长得定然不丑。

  歌人见对方衣饰不凡,穿蓝罗缺胯袍,腰配象牙革带,气质也超群,于是知道他应该是一位大人。侍从牵马过来,那位大人翻身上马,单手拉住了缰绳,身形利落极了,腰身也挺拔。马跑动起来,他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歌人以为那位大人是一位武官,后来才知道那是能骑能射的高平郡王。

  歌人说:“我在酒席上专心唱歌,只在退下去的时候听见郡王说了一句‘小王不胜酒力’,声音是冷的,郡王说完就没人敢劝酒了。郡王身边的婢女不用倒酒了,直愣愣站着。我看大家都怕郡王。”

  家仆说:“老哥哥,我们郡王不爱和外人喝酒罢了。我们郡王的朋友来会稽郡了,郡王白天外出办公,晚上和朋友一起回来了,和朋友在家小酌。可好,偏偏有人不识趣,这时候来了,请郡王明天赴他的宴会。我们郡王说自己有客人,这两天只想在家歇着,婉拒了邀约,结果那人又要结交我们郡王的朋友,郡王这才让我找个歌人过去,你唱支曲子,他喝两杯酒,就把他打发了算了。”

  “这位客人确实有些不识趣,郎君可方便告知这是谁么?”

  “高将军呗。”

  “……”

  “他说你唱歌好,我这不是就叫了你嘛。”

  “郎君,你早说!!高将军不想见我的。”歌人连忙让人停车。

  “嗯?”

  “我……嗐呀,前两天我和高将军家厨娘说了两句话。她叫我‘阿伯’,说我唱歌好听,我可怜她做饭守着灶台,烟熏火燎的,过得辛苦,就给她唱了一遍曲子,没想到遇到了高将军。你让我再见高将军,是要我的命啊郎君!”

  “你也不早说呀!!你这人也糊涂,没事怎么在高将军家里走动,你惹将军家的厨娘做什么,你做了这种事,我本来不该请你去我家郡王家里了,谁知道你又给谁唱歌呢。”

  “我还给谁唱?又不是人人当我是人。我也是可怜那小厨娘,十岁不到当了婢女,拾柴吹火,听歌在灶上伸长了耳朵偷偷听。她若是穷人家的女儿,累就累了,好歹有个父母,可她哪有父母?我是从京兆逃过来的,她这样的孩子,能当个婢女活下来,倒也算命好,可不知又有多少人活不下来……郎君,我们不过都是下等人,活着罢了,我虽然给王公大臣唱过歌,又好得到哪里去?命一样握在别人手里,主人不高兴了,就被扔到一边。我们这样的人,互相看一眼,眼里有泪,谁心酸谁知道。”

  家仆说:“大男人不说这种话,只顾眼前算了,谁管得着从前和往后。你好心,你自己受累。”他劝歌人道:“老哥哥,要不你还是和我去吧。这已经快宵禁了,又都走了半路了。我折回去、再重新找人,怕耽误了时间,让各位大人不高兴。你看你,先惹了建业的人物,跑到会稽,又惹了高将军,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要是我们郡王听你唱支曲子记住了你,你往后的日子说好过那也好过。你就去吧。”

  歌人要下车,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高平郡王的家仆把他塞进了车里,硬是让人把他拉走了。

  歌人到了高平郡王的住处时,叹了一声。

  他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着家仆往门口走,家仆和门人说了两句话,门人告诉他高将军走了。

  家仆说:“这么快就走了?”

  门人说:“哥,让你去请歌人,那是郡王和高将军客气了客气。你刚走赵哥就去找陈大人了,陈大人把高将军叫走了。”

  歌人松了口气,说:“郎君,我看我也回去吧。”

  家仆道:“来都来了,给你一个见郡王的机会,你怎么还不愿意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可算是你的贵人,你别不识趣啊!”

  “我嗓子哑了,唱不得了。”

  门人劝歌人道:“我们郡王人好,你见郡王一面再走呗,你既白白来一趟,郡王说不定赐你一两杯好酒喝呢。”

  歌人只好抱着琴跟着家仆走进了高平郡王的住处。郡王的住处叫“桂留院”,院落西靠小石山,后园中有桂从,因此取《枯树赋》“小山则桂留人”中的“桂留”二字为名。

  七月正是桂树开始开花的时节,夜风中有暗香浮动。十七日,月亮微缺,清辉洒在地砖上,如落了一地水光。歌人紧紧抱着琴,跟着家仆往前走,他隐约听见对话声,似乎是郡王在和朋友说话,“……金鱼……锁桂丛……好友建业家中的桂树……”

  郡王的朋友说:“奉玄要是回了建业……”

  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有树叶落在地上。一地清辉,并非是水,叶子坠落时,不曾泛起涟漪。

  郡王的声音变得清晰,歌人听见他说:“我八月应该会回建业一趟。”

  “如果日子定了,你写信告诉我,我回建业比来越州方便。”

  后园之中,一位婢女看见有人来了,提醒道:“郡王、侯君,有人来了。”

  侯君?哦,座中乃是王侯,歌人紧张得吸了一口气……桂花开了啊,风凉,而有淡香。他跟着家仆走到了后园的桂丛附近,桂树下摆了几扇素纱屏风,围出了一块半开放的空间,郡王和郡王的朋友就在一扇三折屏风前坐着。

  家仆向高平郡王和他身侧的那位侯君问好,说自己带了歌人来。

  婢女接过琴,歌人朝高平郡王和他的朋友行礼。他很守礼仪,行礼便是行礼,绝不抬眼乱看。

  高平郡王受了礼,对歌人说:“麻烦你来一趟,既来了就歇一歇吧。请坐。”

  “多谢郡王。”歌人行完礼抬头,匆匆一眼,看清了高平郡王的模样。他见过高平郡王骑马,听说过高平郡王在元钧之乱中立下的战功,一直以为高平郡王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武人,或许他像他的外祖父——那位后来住在长安太极宫深处的庄宗,雅好音乐、能征善战,面容坚毅,是一代英武的天家子弟。

  没想到高平郡王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高平郡王闲居在家,没挽起发髻,头发只简单束在身后,穿一身轻缓的衣服,在素纱屏风前坐着。郡王穿了一件黛襟纱袍,其下是一领金泥鸾鸟纹青丝袍,袍上的金泥花纹在纱袍下隐约闪光,风过之时,轻衣微动,郡王神色平和,身上看不出丝毫冷酷的影子。

  家仆曾在路上说,他家郡王不爱和人应酬。分人罢了,果然是分人,郡王和朋友相处时,如好风佳月,人若能站在其侧,便觉得舒服。

  歌人入座,婢女为他倒了水。他喝水润了润嗓子,将琴摆在几上,等候高平郡王的吩咐。郡王的朋友是一位侯君,歌人将注意从郡王的身上收了回来,在看向郡王的朋友时,似乎看到他眼下有一颗小痣。

  是痣,还是他看错了。人说第五岐是高平郡王的好友,座中的人可是……宛春侯第五岐?他越想看清那位侯君的长相,越觉得眼中发热,眼前变得模模糊糊的,是第五家曾经的公子吗?

  第五家曾经住在长安的开化坊……

  侯君发现了歌人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他说:“先生看我,是认得我么?”

  歌人希望自己可以冷静地说话,但是他一开口,嗓子就哑了,喉头不听使唤,他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侯君可是姓……姓第五?”

  第五。他将这个姓氏说出了口。

  “我姓第五,单名一个‘岐’字。先生认得我?”

  果真姓……第五!

  两道热泪顺着歌人的脸颊滚落,鼻酸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失态至极,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可他实在忍不住一撇嘴哭了起来,艰难地道:“第五公子啊,你还记得在长安开化坊你家宅里唱‘公无渡河’的吕太平吗!”

  泪水坠落如雨,大滴大滴掉下,歌人仔细看座中的侯君,不是因为他长相俊美,他直到这时才真正注意到第五家的公子的长相,他说:“十、十四年啦,您不记得我了吧。”

  十四年了,当年见过的贵公子孙已长成了二十多岁的郎君,有了爵位。

  十四年。隆正末年,歌人刚刚二十岁,为第五内相唱“公无渡河”——庄宗幸第五家宅邸,皇太女跟随在庄宗身侧,座中满是王侯。纱衣细如云烟。金银耀目,琵琶声撩乱,他在琵琶声中开口,声动梁尘、响遏行云,在席上一唱成名,往后频繁出入王公宅第——

  那时湘王、楚王尚未被废,濮王酷爱陈思王诗文,让人为陈思王的《箜篌引》重新谱曲,请他重唱《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③……

  不过一两年,皇太女有了谥号,哀太子监国,诸王命途多舛,不能再置酒高殿上了。再后来北方陷入大乱。

  十四年。原来不是三年、四年,也不是十三年,已经变成十四年了。他认出第五家阿岐时,再也无法自持,他无法再顾及面子、礼仪了,嚎啕大哭。什么是家国,他经历过的还不算是家国巨变吗?他不能可怜一下自己吗?

  情绪一触即溃,夜风摧心,他无法遏制积攒了十几年的哀恸和酸楚。这是一个没有公平可言的世界,他抱怨自己的命运,老天爷不长眼呀!

  他在南方作客。作为许朝的臣民,他却只能以痛哭哀悼一个时代的逝去、发泄自己的悲愤。

  他恨,恨什么,不知道。那积攒在心里的深厚情绪,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但心防有了裂痕,那深厚的东西冲垮了他,让他大哭出声。

  高平郡王命人取来了琵琶,为他弹《共保岁寒》以当勉励。

  高平郡王有一颗仁心。歌人擦去了眼泪,跪地向高平郡王行礼,高平郡王说:“你不曾冒犯我。”第五家公子也不曾指责他的失态,扶他起来,让婢女端来了清水,请他洗脸。

  歌人捉着第五家公子的手,仔细看他眼下的小痣,第五家公子说:“先生认得我姑母吧。”歌人努力点了两下头,觉得自己眼中又泛起了泪水。他哽咽着说:“我为郡王和侯君弹琴。”

  第五家公子说:“先生只当这是小聚,不用勉强自己。”歌人放开了抓着第五家公子的手,说:“不勉强、不勉强。”回到了座中。他要为高平郡王及第五家公子弹琴,手摸到琴,弹起琴来,心放在琴弦上,心也就渐渐稳了。琴声一弦一弦发响,隔了一会儿,他和着琴音,在风里唱: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④。

  时隔多年,歌人又参与了一场王侯之宴,只是宴中人少,只有一王一侯——不过两人。歌人与第五家公子谈论旧事,高平郡王请他饮酒。第五家公子已记不清长安的旧事了。

  高平郡王问歌人是如何南下的,歌人说自己是跟着一位尚书一家自京兆南下的。外族在灵犀驿追上了相约南逃的北地高官,那位尚书前去和外族谈判,刚走过去,就被砍了三刀。

  歌人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乾佑九年四月初六,恰好是庄宗宾天三个月后。

  四月初六,灵犀驿里外火光大作,军队护卫着哀太子的儿子太孙荀永隆,永隆喊:“母妃!”在混乱中寻找哀太子妃,请哀太子妃和自己一起逃命,军队撞破了灵犀驿的后墙,请永隆先走,永隆骑马从坍塌的后墙上冲了出去,哀太子妃不会骑马,坐在车中,可车过不去,永隆神色焦急,转身跳下了马,要带母亲一起走。前面已被外族攻破,外族的士兵涌了进来……

  歌人见尚书已死,外族攻了进来,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永隆和哀太子妃一眼,疯狂逃命跑出了灵犀驿,外族搜索逃出去的人,歌人逃到了水边,回看岸上,只从外族人的冷铁上瞥见了红色,血红色,那是尸体的影子……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他唱了多少遍公无渡河,可是他宁愿投水被淹死也不想被砍死!!

  歌人硬着头皮跳了水,在水里抓住了一具尸体,抱着尸体向前飘荡,最后捡回了一条命。

  高平郡王听了他的经历,久久不作声,隔了一会儿才说:“永隆……是我四哥。他在灵犀驿时……”

  高平郡王嗓子一哑,没有问下去。他想问的是什么……歌人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元钧永隆之乱——荀永隆是死在了高平郡王手里!

  歌人心中震惊,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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