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48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没有人怪罪歌人提起了不该提的事情。第五家公子不愿意让高平郡王继续面对死去的永隆,揭过了和永隆有关的话题,问歌人:“先生怎么来了会稽。”

  歌人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没有人怪罪他吗……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他安慰着自己,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答道:“贞和二年,我到了建业,没过多久,惹恼了周家人,所以来了会稽郡。”

  贞和二年,歌人在建业遇到了濮王曾经的下属,二人再见时,对方认出了他,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一曲公无渡河,不堪愁里重听。”后来是他帮歌人落籍到了会稽郡。

  歌人暗想,自南渡后哪天不是愁里。他认出了第五家阿岐,第五家的命运随着国运的转折而转折,他那意气风发、名动长安的岁月早已被时势的大潮吞没。

  意气风发、名动长安……

  都不值得一提。

  他不过是一粒风里的尘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无渡河……如今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声音不复当年清亮,高亢处亦唱不上去了。

  在宴会上,直到宴会结束时,歌人也没有唱“公无渡河”。高平郡王赐他清酒,他以唱歌为业,为了保护嗓子很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郡王赐他的酒。喝了酒后,或许是因为眼花耳热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小声唱了几遍“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车在路上走,水中的鱼尾拍击河道。唱着唱着,他的嘴里尝到了咸味。

  眼泪的咸味。

  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高平郡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贵人。两个月后,他听说座中的另一位贵人,第五家公子,随军北上了。许朝军队渡淮水北伐。

  许朝北伐,而长安有了一位外族皇帝——图伦人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秦”。真皇帝也好、伪皇帝也好,这天底下的皇帝往后不再都出自云平荀氏了。

  作者有话说:

  ①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秋瑾

  ②但使桃花艳,得间美人簪。——萧子显《桃花曲》

  ③曹植《箜篌引》

  ④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第198章 渡河2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八月中旬,荀靖之回建业住了四天。秋来风凉,陛下染了风寒,常常咳嗽。自五日盛会后,陛下与皇后殿下渐行渐远,陛下的情绪一直不高,身体也不算太好。

  国舅不满于陛下对自己的忽视,将宫中乐人排演《陇头水》一事泄漏给了录公……国舅与录公走得近。皇后殿下困居于深宫重城之中,不愿意面对宫外渴望权力的哥哥,而她与殿下之间的感情,不知从何时起,也渐渐变淡了,他们变得像对方的客人了。

  陛下纳了妃子。对皇后殿下而言,曾经亲如手足的家人、年少相识的夫君……都已悄悄发生变化,种种隔阂在暗中增长。皇后殿下心灰意冷,萌生了入道的想法。然而她是皇后,一位皇后有母仪天下的责任,除了待在宫里,她无处可去。

  陛下纳了妃子,依旧不忘去看望自己的发妻。皇后殿下与陛下谈起二十多岁的往事,两个人的脸上终于都有了一些笑意。皇后殿下姓王,单名一个娴字。陛下未登基前,一直称呼妻子为“娴君”,后来这个称呼被“梓童”替代了。

  陛下年轻时是一位闲散亲王,他为自己卜卦,得蛊卦上九:不事王侯,志可则也。于是陛下常说要是哪天自己受够了俗务,就撇下身份入道,去做个仙风道骨的道人。那时皇后殿下是陛下的知心人,陛下说自己若是入道,绝不做脱屣妻孥的事情,自己会和夫人娴君一同入道,两人一同徜徉山林、遨游人间,做一对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他们何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皇后殿下祈求陛下允许自己出宫到道观中长住,为国祈福。陛下没有答应。陛下回了自己的殿中,新妃让宫人给陛下送来了石榴。以前陛下有修仙问道之心,他记得道门中说,石榴有人的血肉味,不可以供神,所以他不怎么吃石榴。

  新妃很好,但……人不如故。陛下见了石榴,心中的悒郁之情更盛。唯有妻子是他的知己,如今他们两不相知了。大外甥彰之忙着北伐的事情,留在建业的外甥用宾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泽晋怀有身孕,身体不适……他住在宫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亲情。最终,他叫外甥靖之回了一趟建业。

  荀靖之给陛下带回了越州新剥的鸡头米和越州的时曲。陛下难得地笑了笑,说鸡头米新鲜、越曲清新,下令让宫中的乐人学习越州的曲子,留外甥在宫中住了一夜。

  陛下留荀靖之住在宜春殿,和荀靖之对坐,谈起旧事,在夜半时才从宜春殿离开。陛下说延嘉殿有一座名士所画的屏风,他少时顽劣,和长公主拿笔给屏风上的所有人物都画上了胡子,先帝高宗笑他们两个淘气,让宫人留着屏风,说给他们长大了再看。后来先帝庄宗践祚,庄宗也让宫人留着屏风。

  看不到了,屏风大概还在太极宫里,但陛下现在住在建业的宫城中。

  高宗……没有子嗣。或许高宗对陛下的宠爱,与陛下现在对待自己的外甥时的宠爱相同。

  陛下提起旧屏风,荀靖之说他记得舅舅给他讲过屏风上的故事,画的是渔人寻仙不遇故事。陛下回忆着屏风上的故事,又给荀靖之讲了一遍,问荀靖之自己将这故事记得有没有错处?

  荀靖之说没有错。

  陛下哈哈一笑,说看来自己还没有老到记不清事情。

  他说:“我自己其实常常想这个故事呢,所以我记得清楚。我以为这故事是劝人不要轻易后悔,路是单向的路,只往前走,退不回去,一旦走了就莫追悔。如今再想,这故事应该还有别的含义罢,我再想几遍,或许就想出来了。”

  陛下问荀靖之还记得多少旧事,荀靖之说他记得太极宫里的薰风殿也有画屏,人物被放在画中的茅草屋里、高树底下、江山之间……显得格外地小,他那时候是个孩子,所以将画中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物这件事记得格外清楚,画中有一个小女童。荀靖之记不得屏风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了,但是记得先帝庄宗抱着他,教他认屏风上的字:我、人、玄、今、去。

  陛下说:“我也记得这个屏风,我曾经爱读集仙录,这屏风里的小女童是杜兰香,渔家夫妇在江边捡到了她,她长成之后,飞升而去,去之前对养父母说:‘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陛下又念了一遍“玄期有限,今将去矣。”说:“去矣,去哪儿呢?”他问荀靖之:“八郎为什么退出道门了。”

  荀靖之说:“白日飞升无望,羽化登仙不可得。靖之知道自己是凡间人。”

  陛下笑着叹道:“我今日已知,佛道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我非能舍一切之大丈夫。八郎,这不是因为你是靖之,你是荀靖之。因为我们姓荀……这是福气,也是拉住你的责任。”

  陛下让人撤了几案,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辛苦了,八郎。”

  荀靖之认真地说了一句:“舅舅更辛苦。”

  陛下听见一声“辛苦”,鼻头微酸,谁会觉得皇帝辛苦呢?皇帝吃得好穿得暖,有歌舞看。也就是外甥会心疼舅舅罢了。他和荀靖之坐在榻上,举盏饮酒,对荀靖之说,自己若也有个像荀靖之这么大的儿子或女儿就好了。陛下接连饮酒,荀靖之听见陛下咳嗽,劝舅舅少饮酒。陛下让宫人拿笛子来,说好笛如酒,在夜里吹了几支笛曲。

  以往的笛曲记不得了,吹了几曲,都不能径直吹完。

  笛声断断续续……陛下不再吹了,放下了笛子,眼里满是泪水。

  他侧头问荀靖之:“八郎,我们明年就回到北方了吧?回北方吧,天地广阔……这建业太逼仄,我要当全天下的皇帝、我本该是全天下的皇帝。”泪眼模糊,陛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喝醉了,他拉着荀靖之的手一遍一遍问荀靖之,他们会不会回到北方。

  他唯一的指望,回到北方。

  荀靖之说:“舅舅,我们一定会回去。”

  好,一定回去。陛下抬了抬眉,微微仰起脸,让眼里的泪意退了下去。人生能希冀什么?他贵为皇帝,不过是希望还有人爱他。不是爱皇帝,而是关爱他这个人。老师劝谏他不要被谗言迷惑,他不知道近习是在拍他的马屁吗——他们只不过指望着从他手指缝里给他们漏下权力。但是他需要有人爱他,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是主人。

  陛下重新打起精神,说:“等我们回了长安,八郎就做亲王。咳咳,你若是再想入道,舅舅为你在天下修八百座道观——不论你走到何处,都有地方住,你就知道这是你爱过的天下、这是你舅舅关心着你的天下!”

  陛下再次拿起了笛子,请荀靖之弹琵琶为自己伴奏,断断续续吹了一支庄宗所作的破阵大曲。宫监两次提醒陛下夜深了,该休息了,在第三次提醒时,陛下终于离开了宜春殿。

  陛下走后,荀靖之抚摸了一遍琵琶弦,青象琵琶曾是庄宗的琵琶,他在殿中想象自己的外祖父怎样弹奏它。舅舅希望回到北方,他说他们一定回去,这是说给舅舅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哥哥、他的好友都在长江北岸……总有一天,他也会在长江北岸。

  他看着青象琵琶,如同在见一位老朋友。他拨动一根琵琶弦,在弦的震动声中,似乎能听到不远的将来北伐的铁蹄声。

  心有隐忧。

  荀靖之在宫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他陪陛下去了一趟鸡鸣山,鸡鸣山清玄观的道人为孝仁皇太女起幽醮积攒福德,孝仁皇太女亡故于一个秋日。这一日,荀靖之住在了清玄观。

  荀靖之回建业时,匆匆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换了一身衣服就进宫了,直到第三天才终于又回来了。侍女蕴真操持府中事务,她办事可靠,因此荀靖之不用过多费心自己的宅邸的事情。

  新任都尉荀粲听说高平郡王回了建业,每天都来拜访,今天终于等到了荀靖之回家。门人为荀粲传报,荀靖之在听说“荀粲”这个名字时,隐约记得他打马毬打得很好。荀粲姓荀,和荀靖之是同族,荀靖之没见其他来拜访他的人,见了荀粲,把名字和脸对上后,记起了荀粲字景灿,随后又认真记了一遍他到底是谁。

  荀粲说自己感谢荀靖之的提拔,荀靖之说:“江河不容长鲸,枳棘非鸾凤所栖。景灿兄有大才,以往受困于州县,不得施展,来建业后,既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自然就会被人看见。景灿兄自是人中龙凤,你靠自己获得提拔,不是靠我,我不敢受功。大战当前,此时正是用人之时,建业万事,劳烦景灿兄了。景灿兄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直言即可,我一定尽力。”

  荀粲听了,再三表示忠国之心,感谢荀靖之,荀靖之留他坐了小半个下午,送了他一把良弓。荀粲走后,荀靖之本来想休息了,想了想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又出了门,

  第五岐忙得抽不出时间,无法到建业来。荀靖之既然回了建业,就要去替第五岐看一看他的宅子。他打算在下午就处理完查看宅子这样的杂事,留出明天来,去看望泽晋。泽晋如今住在长公主的府邸中,不曾住在卢家,她将在九月末生产,荀靖之知道了她是自己住,家中虽有下人,终究比不得父母或丈夫一直陪在身边,因此想去看望她。

  下午荀靖之去了一趟第五岐的宅邸,为第五岐看了看他宅中的桂树。第五岐只在七月抽出时间去了一趟越州,除此之外,一直待在北扬州,他没回过建业,不知道自己的宅子里的桂树是金桂还是银桂,荀靖之替他看了——他宅中的桂树是丹桂。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

  殷勤莫使清香透……桂花太香了,荀靖之在桂廊中走了一圈,觉得鼻子闻到了太多的香味,似乎失去了辨别气味的能力。他离开了种着桂树的地方,在宅中走了一走,第五岐不在家,宅中显得空旷而冷落。

  第五岐家管事的家仆曾在北扬州沭阳郡照顾第五岐的起居,他陪荀靖之在宅中行走,荀靖之问了他一些第五岐在沭阳郡的事情:五岐兄有没有受过伤、伤势如何、高兴的时候多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多,管事家仆一一回复了他。

  荀靖之听管事家仆回话时,一边想第五岐,一边生出了一种感慨,他想如果第五家旧时的仆人还在就好了,那他就可以问一问五岐兄更早之前的事情了,五岐兄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和族中兄弟的关系如何、五岐兄是从小就不爱早起么……

  不知道西园寺红叶在不在建业。他想起红叶说不出“猫”字来,淡淡笑了一下。红叶的那只猫会挠人。

  后园湖中的荷叶翠色半消,开始枯萎。荀靖之让府中的家仆清理残荷,管事家仆替仆人们问荷叶和泥里的莲藕能不能归他们,荀靖之说荷叶下留一半,晒干让厨房收着,再挑两截好看的莲藕用淤泥裹好,给他们家大人送到北扬州去,剩下的东西就都归他们了。家仆们聚集起来,挽起裤腿下湖拔去残荷,宅中有人劳作,稍稍有了人气。

  北伐在即,建业的人们开始重新讨论尸疫,不断猜想狂尸的样貌。荀靖之在湖边站着,看人在半人高的残荷丛中行走、砍断荷梗。他是面对过尸群的人,有胆大的家仆问他狂尸的事情,问他狂尸吃不吃牛、吃不吃马,这么多年了,要是只吃活人,又没那么多活人吃,岂不是大半都饿死了?

  荀靖之说:“狂尸只会咬人,很难饿死。”

  家仆说:“郡王您说,那东西不吃不喝,能活几年?”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

  家仆说:“您不是说很难饿死嘛。”

  白城子。荀靖之猛然想起了这个地名。白城子里的尸群活了多久?第五岐宅中的管事家仆站在荀靖之身边,看荀靖之不说话,对那个好事的家仆说:“怎么你的话那么多,干活,别想偷懒。”管事的人说了话,那家仆不再问了,荀靖之也懒得再开口说些什么了。

  荀靖之闭上眼,似乎能切切实实看见尸群,那是曾经出现在他面前的尸群。那些尸体般的活物,曾是他们的同类。狂尸是什么?没舌头的疯道人在有舌头时说它们是圣人,他说它们不生机心、意识混沌,而混沌乃是至福。韦衡说它们不像人群,对尸群中的彼此而言,它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同类。

  他忽然想起来周鸾说自己不想再受人供养了——周鸾小时候以为在自己家里干苦工的奴仆是狂尸,其实他们是无害的苦命人。荀靖之在听周鸾说话时,在有一个片刻想,其实他们不如是狂尸,至少狂尸可以报复一个不公道的命运。

  狂尸……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 故事出自《墉城集仙录》。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第199章 渡河3

  “我当然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爱你。”

  晚上荀靖之从第五岐的宅子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原来的部下曹霸听说他下午见了荀粲,晚上也跑来找他,要请他明日去自己家喝酒。曹霸是个豪爽人,平生最爱“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两句诗,荀靖之知道他的性子,见了见他,问他家中一切可好,又想起他今年刚得了孩子,问他家的孩子可会说话了。

  曹霸说:“小子劳烦郡王挂心。他哪儿会说话呢,想吃奶了也只会哭。郡王不当父亲,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我和我夫人打听之后知道了,孩子在一两岁才会说话呢。”

  荀靖之说:“中郎,我不去赴你的宴会了,你家里有孩子,我明天也去看我家的孩子。”

  曹霸问:“啊……这、这是谁啊?”

  荀靖之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呢。明天我去见永平翁主,不愿意沾酒气。”

  曹霸嘿嘿一笑,说:“那行。郡王一两个月没回建业了,您也累了,我不强求。我来拜访您,您见我一面,也就够了。”

  荀靖之已不在建业任职了,他问曹霸石头城的事情,不便多问军务,只问了问他弟弟用宾近来可好。曹霸说侯君做事稳妥,但是年纪还是有些太小,自己想再要一个肯做事的帮手,一时找不到。

  荀靖之说西州城有一个阿质达显的汉子,汉名叫赵茂,生得高大,做事勤勉,除了脾气直了一些,是个可靠的下属,如果曹霸身边缺人,不妨去见见他。曹霸记下了赵茂的名字。

  曹霸要告辞时,门人传报,有人来拜访高平郡王。

  荀靖之问是谁,门人说:“郡王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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