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7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在智门寺佛塔上,佛子说:“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奉玄记得这诗的每一个字。在智门寺,奉玄手中拿着刻意剑,佛子说,他们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

  不应当相杀。奉玄拿着剑,这次只等着和他的友人比剑——手中心中事,长短难相期,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他担心他的友人,希望再见到他的友人,与他的友人以朋友的身份尽情比一场剑。

  奉玄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势完全痊愈后重新扫起了地。每天扫完地,他都随师父读经练琴、喂鹤练剑。虚白散人不会剑术,师姐不在山上,奉玄已经很久没能拿着剑与人尽情地比一场了。

  六月多雷多雨,被道门称为“雷斋月”,从六月开始,隐机观就会闭观,除药师外,众修士都要在观中听雷采气、磨练心境。隐机观的闭观会持续到九月——九月已是初秋,暑云散去、凉风微起,正适合下山行走。隐机观闭观期间,除了药师外,其他修士都不能出入道观;除上山求药之人外,观中人不见外人。

  佛子没能在隐机观闭观之前来堂庭山。

  一天早上,堂庭山下了大雨。雨停之后,天低云沉,山上起了云海,水雾随风缓缓东行。雨水汇集,虚白散人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早早叫醒了奉玄,带奉玄去烟云里弹琴采气。

  雨天不必扫地。奉玄背着古琴跟师兄去了后山,山中高树遮天,草露沾衣,呼吸之间,肺腑皆净。几日不来,地下的旧石板上生了青苔,又落了核桃花穗,湿滑难行。奉玄和师兄走过流杯渠,进入绿树无人之境,停在了鹤亭,在哗哗水声之外,只听见鸟鸣的声音。鹤亭外的鹤不知去了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身姿飘逸秀挺,有如仙人。

  云烟自山岫中冒出,虚白散人和奉玄在亭中弹了《山木》《反迷》与《西极之南》。远处山岫中的云烟散去后,两个人收了琴,奉玄替虚白散人将他的古琴“陶然”带回了他的房间,虚白散人自去洗手劈柴。

  奉玄回松风台放下自己的古琴,看见宝象琵琶,拿起琵琶,拨了拨弦。他想试着用琵琶弹出《反迷》的曲调,就带着琵琶去到廊下,在廊下任微风吹着衣服,试着弹了一会儿《反迷》的调子。

  道观忽然外传来了笛声。

  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都会吹笛,隐微药师经常在奉玄弹琵琶时吹笛和他共奏。那笛子吹得很好,笛声清亮,令人听了如有洗心之感。奉玄以为是师姐提前回来了,不再试着弹《反迷》,转而弹了一首自己熟悉的《剑器浑脱》。

  铮——

  铮——

  琵琶铮铮有声,笛声渐起,婉转相和。

  奉玄听着笛声,弹得畅快,一曲弹完,将起新曲的机会让给了师姐。笛声重新响起,奉玄听了片刻,听出是《四方安》,抱着琵琶跟着笛声弹出了《四方安》的曲调。

  在宣德城智门寺佛塔上,奉玄曾经用笛子吹出《四方安》向师姐报信,奉玄的笛子吹得很差,佛子特意为他弹铗正音。

  虚白散人劈完柴,也来了松风台,坐在檐下,听奉玄弹琵琶。

  《四方安》弹完后,虚白散人听得意犹未尽,对奉玄说:“你们再奏一曲?”

  奉玄说:“让师姐休息一下,先进道观吧。”

  “师弟啊,你错啦。吹笛子的不是隐微,”虚白散人笑了一笑,“做笛子的木头不一样,吹出的声音也有细微的差异。那名吹笛的人,或许是佛门的人,他吹的笛子是一支名笛,名叫‘准提’,我曾经听法相上师吹过。”

  奉玄愣了片刻,佛门的人,难道是……佛子。佛子姓第五,第五一家是武家高门,武家高门有三雅:文雅诗、武雅射、乐雅笛。如果吹笛子的是佛子……

  或许佛子会吹笛子……

  奉玄想起来在宣德他吹笛子时佛子的神态,佛子丝毫没有表示出他会吹笛子。

  奉玄没了动静,虚白散人看向自己的师弟,奇道:“师弟,你的脸怎么红了。”

  奉玄看了师兄一眼,整个人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犹豫着用拨子拨了几下琴弦,弹出《战城南》的调子,笛声合着琵琶声响了起来。

  奉玄猛地收了拨子,只将《战城南》的曲子停在了本该唱“血污秦王衣”那一句。琵琶声停,笛子忽然也不继续往下吹了。

  在智门寺佛塔上,奉玄吹笛只吹到了“血污秦王衣”那一句……不知情的人会继续吹下去。

  吹笛的人,果然是佛子。

  奉玄弹了一曲《知音》,笛声没有再响,《知音》此曲,是首古曲,曲词只有两句:知音既遇,不见如见。琵琶声停之后,隐机观外吹笛的人吹了一曲《好友》。

  好友。

  久违了。

第31章 第五3

  “吾友第一,剑术第二。”

  九月,天高气凉,流水转寒,堂庭山的枫叶染红了小半座山,远远望去,山上拥着一簇一簇红云,红得似乎要烧起来一般。

  心斋期结束后,奉玄告别师父,伴着红叶独自下了山。

  奉玄此次下山,带了隐秘的任务:雷斋月开始前,奉玄的师姑雪岩药师带着隐微药师南下游历去了,十一月才能回山。雪岩药师离开隐机观前,要奉玄在九月下山,替自己去卢州龙海一趟,以看望韦衡为名,为韦将军送药。

  乾佑三年,韦将军的外甥韦衡中毒,韦将军自己也没能养好伤,落下了病根。韦将军的病情只有雪岩药师清楚,韦将军不愿意让外甥韦衡担心,又怕外族欺她体弱趁机作乱,一向隐瞒着自己身体的状况。

  从雪岩药师口中,奉玄无意间得知了母亲寿安皇太女的一些往事——太子不信任韦将军,或许他不是怕韦将军有野心,而是厌恶韦将军与寿安皇太女的关系。太子憎恨自己的皇姐,恨她压制了自己三十多年,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①,韦将军是寿安皇太女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将。

  韦将军姓韦,本名阿迎,出身微贱,原来是前中书令杨玄道家的奴婢。杨玄道被广平王谋反大案牵连,皇太女前去抄家之时,遇见了韦阿迎。杨玄道的夫人善待奴仆,得知自己的丈夫被卷入大案后,随手烧了半沓卖身契,放走了府中的半数奴仆。

  杨家教韦阿迎诗书武艺,韦阿迎不想走,卖身契也恰好没被烧掉,于是一直留在府中,陪夫人和小姐等着官兵前来。寿安皇太女进了中书令府邸后,一眼就看见了韦阿迎,看见她明明害怕极了,却强撑着持刀将杨家小姐护在身后。寿安皇太女亲自走过去,对韦阿迎说:“你家小姐流落在外,会比进奚官局更危险。本殿以太女的身份向你保证,如果杨家无罪,本殿会为杨家平反。这刀你可以留着,如果本殿没能做到自己说过的话,你随时可以拿着这把刀来找本殿。”随后叫人抹去了韦阿迎的奴婢籍,取“我有嘉宾,德音孔昭”②的“德音”二字为她赐名,将她收为了宾客。

  两年之后,杨家冤案平反,韦德音向寿安皇太女请求离开长安,去朔州寻找自己的姐姐,皇太女知道她是忠义双绝的女子,亲自送她离开长安,并且摘下玉钗赠给了她。皇太女取下玉钗,是要韦德音切勿妄自菲薄,赠出玉钗时,太女对韦德音说:“和氏之璧,先贱而后贵,譬如君子,时暗而久章”*,同时赠给韦德音四句话:“高门不贵,寒人自贵。我有嘉宾,其人如玉。”

  皇太女曾在佛寺祈愿“海晏河清,家国安宁”,韦德音为了报皇太女知遇之恩,离开长安后投入了朔州镇军幕府,从朔州转戍卢州,因为太女的心愿,咬着牙从默默无闻的文吏一步一步升为了驻守一方的将军。

  雪岩药师没有向奉玄明说韦将军的病情,只给了奉玄一瓶药丸,要他带去卢州龙海镇军府。然而,奉玄闻到了装药丸的玉瓶中隐约的奇栾香气,奇栾是吊命之药,或许,韦将军的身体衰弱得厉害……

  堂庭山的马寄养在驻马镇上,奉玄到镇上牵了马,决定第二天直奔卢州龙海,先去将药送给韦将军——将药送到后,自己立刻回山,回山等着佛子。下雪的时候,佛子应该就来了。

  堂庭山下雪的时候很美。

  出了驻马镇,奉玄牵着马独行在寒山道上。寒山道是一段古道,道旁的山岩上被题写了许多诗句,因其中“吾辈道何穷,寒山细雨中”③两句最为人知晓,所以被称为寒山道。

  秋气高爽,寒山道道边的银杏树叶早已转黄,落了一地。道边有一个茶水庐,主人晒了许多银杏叶,用已经干了的叶子煮着几壶山茗,看见奉玄牵着马走过去,对他说:“小师傅下山啦。”

  奉玄戴了帷帽。秋天的风里带着落叶,吹到头上或者眼里,让人不舒服,不如戴着帷帽将风和叶子都挡住。茶水庐主人熟悉奉玄,奉玄生得好看,通身的气度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他,他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走过来,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是奉玄。

  奉玄朝茶水庐主人打了个招呼。

  “来来,小师傅,喝杯茶再走吧。咱们驻马镇的人都说,家住寒山道,常饮寒山水。喝一杯家里的热水,才能放心嘛。”

  奉玄不好拒绝,拴住马后,道:“麻烦大哥了,我在庐外坐。”

  “小师傅喝什么?”

  奉玄看了一眼茶水庐中挂的牌子,道:“一杯柏岩茶。”他的余光看见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茶水庐主人对奉玄喊了一声:“这就来——”

  奉玄打算摘下帷帽放在桌子上,刚向着头顶伸出手,忽然听见茶水庐主人叫了一声——茶水庐主人端着茶案走出茶水庐,一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茶案上的热水壶和瓷盏被他这一摔摔得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一把通体透明的利剑出现在奉玄眼下,逼得他后退了一步,铜壶落地,热水泼在了地上,透明的剑尖接住了飞出的瓷盏。

  剑的主人将瓷盏放在了桌上。他的指尖轻轻拈过瓷盏,手指的颜色与白瓷的颜色相差无几。

  他对奉玄说:“吾友,好久不见。”

  奉玄一把摘下帷帽,看着对方。伽罗香,洒金外袍,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他道:“……佛子好友,”

  “好久不见。”

  佛子将春冰剑收在身后,浅笑了一下,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茶水庐主人“哎哟”叫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佛子问他:“店家没事?”

  “没事没事。”

  “那杯茶水的钱就免了吧。”

  “一定免、一定免,吓死我了,我真怕烫到奉玄小师傅。”茶水庐主人拿起地上的铜壶,“我请小师傅和郎君喝一壶好茶。”

  奉玄说:“多谢大哥。”

  佛子拴了自己的马,和奉玄在桌前坐下。奉玄犹觉身在梦中,问佛子:“佛子友人怎么在这儿?”

  佛子的回答很简单:“等你。”

  不是“找你”,而是“等你”,相逢不是偶然,而是佛子等待的结果。佛子是从驻马镇的方向来的,他在昨天就来到了堂庭山山下,住在了驻马镇,今天听说奉玄下了山,他就牵马离了镇。离开驻马镇的大路只有寒山道这一条,他知道自己会遇见奉玄。

  微风吹起一地黄叶。曾出现在同一枝头上的叶子,即使落下,在微风里也还有遇见的可能。落叶散后还相聚,离人岂能不相见。

  奉玄说:“我以为佛子友人冬天才来。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山上坐一坐?”

  “我知道隐机观九月开观,我和我的剑一起在山下等你。”佛子说:“吾友,在驻马镇不摘剑到不了隐机观。我既然带剑,就不愿意轻易摘剑。”

  佛子在隐机观外吹笛时,将杀生、春冰二剑留在了山下。佛子的剑轻易不能离身,但是,他肯为朋友摘一次剑。

  奉玄道:“好友,你的佛珠还在我这儿。”

  佛子说:“我知道你会收好它。那串佛珠是家父留下的。”

  家父。韦衡说第五岐杀了自己的父亲。

  佛子的多伽罗木佛珠被奉玄妥帖地收在一个锦囊中,奉玄拿出锦囊,道:“物归其主。好友,此珠原物奉还。”

  “多谢。”佛子收了佛珠。

  奉玄说:“未曾向令父令母问安,是我的疏忽。好友,不知枕流药师是否安好,令父是否安好?”

  “多谢吾友牵挂,家母身体康健。家父……已不在人世。”

  二人说话间,茶水庐主人端过来一壶煮好的渠江薄片。他将茶水倒在两个白瓷盏中,水色红润有光。

  奉玄向茶水庐主人道过谢,将一杯茶水放在佛子身前,对佛子说:“好友,你曾说你我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你我比剑,赢的人回答输的人一件事,如何?”

  隔着温热的水雾,佛子看向奉玄,隔了片刻,道:“可以。”

  白瓷盏中的茶水被饮尽。休息过后,奉玄还是付了茶水钱,请茶水庐主人收了桌椅,他和佛子都拿起了剑,佛子将春冰剑握在了手中。

  佛子的春冰剑是一把不可沾血的道剑,剑身剔透如冰、寒光四射,由一块剔透无瑕的北海水精石雕琢打磨而成,这种透明的水精剑全天下也寻不出第二把:北海水精石坚硬无比,又有避火之效,向来难得,难得也就罢了,北海水精石又少有大石,大多不过拳头大小——前朝灵帝在天下找了十年,也不过找出二十几块手掌大的水精石,嵌成了一扇围屏——佛子的春冰剑却是由一整块水精石打磨雕琢而成的。

  万物生克有道。北海水精石虽然坚硬,却不能染血,一旦染血立刻就会产生裂痕。剑道即是心道,敢用春冰剑的人,心中必须剔除杀机与杂念,不可争胜、不可渴血,清净澄澈,剔透如冰。

  佛子与奉玄比剑,拔出春冰剑,已显示出自己的立场:此次比剑不争胜负,只为痛快地比试一场,在比试中领教对方的剑法与剑道。

  奉玄拈了一个剑诀,将刻意剑竖在了身前。

  佛子与他各种向对方行了一礼,使出了剑招。

  七月不见,佛子的剑术更加精进。佛子出剑的速度比奉玄快得多——在平常练剑时,佛子闭着双眼出剑,一剑可以挥断十支蜡烛的火焰,将第十一支蜡烛的火苗挑在剑尖上。

  堂庭山的剑术不求快只求稳,佛子先发制人,奉玄的剑虽然没佛子快,闪身的速度却极快,轻轻一退避开剑锋,使出“承蜩法”向侧上挥剑,佛子提剑格挡,两剑相接,二人虎口皆是一震。佛子的剑法长于出击,杀气凛冽,提剑格挡后立刻转守为攻,三撩长剑逼得奉玄步步后退。

  奉玄的腿功扎实,他在堂庭山扫了多少年的地,就练了多少年扎马步,在最后一次后退忽然时以退为进,出腿扫向佛子,佛子被迫侧身,奉玄使出“断水法”抽剑直指佛子,佛子转身抬剑挡住奉玄的剑,两人此时距离很近,佛子在抬剑时转了身,几乎背对奉玄,佛子挡住奉玄的剑后,在奉玄还没看清他的动作时,他手中的剑柄已经向后击到了奉玄的肩上——佛子没有使力,他背对着奉玄使出“倒我”剑招,剑柄自奉玄肋下处向上斜挑,不肯打在奉玄肩上,只轻轻碰了一下。

  佛子的剑术果然极好!奉玄不愿继续藏锋,使出全力与佛子比试,佛子一时背对奉玄,回身之后立刻迎来奉玄的迎面三劈,挡住两劈后,奉玄手腕一转,直直刺向佛子的脖子,佛子向后弯腰躲过奉玄的攻势,奉玄立刻抬脚踹向佛子,带起一地黄叶。佛子翻身躲过奉玄带风袭来的腿,扬剑撩向奉玄的心口,被奉玄一剑挥开,刻意剑与春冰剑碰撞,发出“当——”一声长响。

  二人你退我进、你攻我挡,打得难舍难分。茶庐主人水壶里的水开了一遍,佛子看准时机,双手握剑攻向奉玄,春冰发出清啸,狠狠划向奉玄的咽喉,这一招乃是“袍休罗兰”的起势剑招,速度奇快,如果出招后剑尖真的碰到奉玄,奉玄的身上一定会见血。奉玄来不及躲,手中的刻意剑即将刺中佛子的心口——如果他躲,他的肩上就会被锋利无比的春冰划出一道血痕;如果他不躲,他与佛子将会两败俱伤,他刺中佛子的心,佛子的剑将划破他的脖子。

  奉玄宁愿自损八千,也不肯伤到佛子一分,无论如何,他都要收住手中的剑,剑势只使出一半,不料佛子在此时直接松了手——春冰剑掉在了地上,奉玄的剑悬在了佛子的心前。

  奉玄赢了佛子半招。

  奉玄无比惊愕,他不觉得自己赢过了佛子,“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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