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76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赵弥借着烛火,忽然看见了高平郡王的手指上有血。高平郡王没有用拨子弹琵琶,也没有在手指上缠上义甲,琵琶弦崩开时,似乎是弹到了郡王的指甲,直打得他的指甲裂开了。

  赵弥皱眉,责怪自己,说:“郡王,是我找的琵琶不好!”

  高平郡王放下断了弦的琵琶,将手收到了案下,藏在了阴影中,说:“不怪赵大人。我现下已经不在意笛声了。”

  赵弥说:“属下再去找琵琶来。”

  高平郡王说:“不必去了。你听,鸟叫了。天快要亮了吧。”

  高平郡王说自己不在意笛声,然而他既然听见了鸟叫,赵弥于是知道了:其实他一直在留意城外的动静,他在意那支笛曲。

  赵弥再次听清了那支笛曲,叫什么……《大墙上蒿里行》么?

  赵弥说:“郡王……不如去城上走走吧。”

  高平郡王点了点头,众人起身,陪郡王出门,去城墙上查看天色。

  琵琶声停了,笛声兀自不停。士兵巡夜,在城墙上行走。开门之前,赵弥听见了滴水声——江陵郡城建在长江之侧,地气湿润,天亮之前,晨露已经积起,不时沿着城楼的云瓦滴下。

  一打开门,屋外的水汽扑面袭来,片刻间竟然生出了让人窒息的感受。

  如今已是八月末,天气总算不再酷热。七月八月,江陵郡天气湿热,城中的百姓在井边汲水,因城中缺乏烧水的木材、自己也贪图凉爽,往往直接喝下生水,城内痢疾大作。

  直到八月中旬,城内患痢疾的人才少了下来。虽然痢疾的威胁减小,可江陵城内几大官仓的储粮,已经见底了……

  天色已经不再是彻底的黑色,变成了灰紫色。赵弥等人陪着高平郡王在城墙上走了一段路。笛音如魔音入脑,赵弥总是能听见那该死的笛声。

  士兵请示副将,高平郡王只让赵弥陪着自己,让其他人散去了。赵弥和高平郡王沿着城墙往南走,走着走着,他似乎听见了城下有人在敲木鱼。

  一座尼寺就在不远处。

  一声一声敲击木鱼发出的声响,如同落在了心上,一下一下让人心中安定。

  天光越来越明,笛声终于消散了。

  高平郡王站在城上,似乎是在望城外的树影,望了很久,久到赵弥身上觉出生凉了,他才对赵弥说了话:“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赵大人觉得第五将军在哪里呢?”

  “……洛阳!守在洛阳。不,平城,收复了平城。”赵弥语气坚定地回答荀靖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不是很信。

  伪朝大军近来不停在城外议论“十万杀”,他们嘲讽地说,第五岐命里有“十万杀”,意思不是他会杀敌十万,意思乃是,他已被雍州地十万大军追击到了将死的境地,他会命丧带领十万大军的敌将手中。

  第五将军……

  如果高平郡王都猜不出第五将军身在何处,赵弥又如何能知道。但赵弥必须知道——如果假话有效力,那就说出假话。他必须信第五岐守住了洛阳,或许已经攻下了并州。就像他必须信,许朝的士兵在下一个“明天”就会支援江陵。

  赵弥回答得太笃定,高平郡王问完第五岐,反而不再提起第五岐了。他对赵弥说:“我以前在卢州住过一段时间,遇到过一个室韦人。”

  赵弥说:“卢州,是韦将军驻守的卢州吧。”

  “嗯。”高平郡王说:“卢州的小韦将军叫韦衡。”

  “我知道的!年轻有为的小韦将军,人说他是韦陀转世。”

  “啊……不,卢州人说大韦韦德音将军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高平郡王轻轻回了一句。他比赵弥更清楚卢州的事情,但他没有继续说转生的事情,只说:“赵大人知道韦衡。”

  赵弥当然知道韦衡——他许朝立过累累战功的边地将军,有一头银发,肝胆剔透如冰雪,一身烈骨、满心忠义。

  不待赵弥说什么,高平郡王自己回答道:“该是知道的,小韦将军是名动天下的少将军。他的名字不会只流传在卢州。”他对赵弥讲:“小韦将军有一个部下,叫高勒。赵大人见过赵茂吧,阿质达显,你们叫他‘老茂’。我初次看见阿质达显时,见他形体高大,忽然想起了高勒。小韦将军将自己的头颅托付给了高勒。在龙门所,高勒割下了他的头,献给了齐连淮。”

  高平郡王提起“齐连淮”,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说了一句:“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齐连淮……这名字有些陌生,赵弥知道这名字的主人是个武家子弟,不过不是个好东西。韦衡去世的那一年,赵弥尚在京兆之北的宁州家中练习武艺,他知道是齐连淮把一身烈骨的韦衡逼死了。

  齐连淮在龙门所逼死了韦衡。

  赵弥不知道高平郡王说起割下头颅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细想,一往深处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让他的汗毛立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高平郡王说:“我见到阿质达显后,他陪我练剑,他拿一把紫铜锏,避开我的剑锋抽到了我,直抽得我身上紫了一片。我知道阿质达显是个好汉。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高勒为韦衡割头,我遇见了阿质达显,如果阿质达显会用刀,我的头是不是会交付在他的手里。”

  “郡王!”

  “我问阿质达显可会用别的武器么?他说他也能用长刀。”高平郡王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他说:“我以为我的头会交到他的手里。没想到他不在这里。”

  赵弥不敢让他家郡王再把话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不敢……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

  不至于吗……可是。不、不至于!

  城内忽然有雄鸡啼叫,赵弥这时如从大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头冷汗了。鸡鸣报晓,然而江陵郡城内的鸡鸣声不多……守城几个月,人们哪里还能容得下活鸡在眼前乱跑。

  一声鸡鸣显得孤独而清晰。

  鸡鸣声落下后,高平郡王看向了赵弥。

  赵弥浑身的冷汗被晨风吹凉。天色越来越亮,他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他几乎是抖了起来,害怕听见高平郡王将要对自己说出的话。

  高平郡王对赵弥说:“你陪在我身边,阿质达显不在这里,这或许是天意。赵大人,我不求你做我的高勒。城北瓮城已被攻破,我们最多只能再撑五天。五天,如果真到了要开城那一步,我绝不会献头。如今江陵一旦开城,城内的人都得死。赵大人,如果我来不及自刎,请你,杀了我——”

  “我,绝不受辱。”

  死!

  一个死字,如一把鼓槌,硬生生砸在了赵弥的头上。

  赵弥恨自己的后知后觉,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高平郡王那会儿不是在看城外的树影了——他是在凝望公安县。

  高平郡王不知道好友第五将军情况如何,所以他向他问第五将军。离他们很近的公安县,迟迟传不来捷报,他无法问赵弥公安县什么……因为公安县,就是传不来捷报。

  他连让赵弥骗自己一下,都做不到。

  郡王看着公安县,或许是在绝望中,最后一次乞求天恩——乞求一道意味着希望的烽火。可是南方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

  一片天色,天色大亮。

  赵弥似乎瞬间被击溃了,他这时才肯不再自欺欺人了。他这时才肯承认,烽火不燃、郡王托命……江陵郡内的情况,到底还是……

  走到最后一步了。

  江陵郡就像江陵郡的官仓一样,有希望,但那“希望”无比虚假——高平郡王可以骗任何人,可是他完全明白谎言的底细,他唯独无法骗过自己。城内百姓咒骂高平郡王不肯开仓放粮,恨不得撕咬他的血肉,几次聚众冲击官兵。

  其实官仓内早就没有粮食了。

  但凡还有粮食,高平郡王又怎会看着百姓掘土而食……

  城北瓮城已破,这意味着北城门可能会快就会失守。三个月了,所有夜缒而出前去送信的士兵,都没有回来。一个都没有回来。

  赵弥再次看到了高平郡王手上的血迹,他感到了眩晕,在眩晕中,他不由得闭了一下双目。

  笛声明明已经停了,在黑暗中,他却似乎还能听见那声音。

  眼前暂时的黑暗,如同死亡。

  作者有话说:

  ① 《诗大序》

  * 虚连提是伪朝领袖,第121章 哀太子在长安城破之后见过他,问了他一句“何不以礼见孤?”

  “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是第五岐在智门寺佛塔上弹铗后对奉玄说的。

第229章 孤城3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贞和六年九月初一,天色转亮之后,赵弥劝高平郡王保重身体,请郡王包扎了手上的伤口。郡王在夜中轮值,赵弥劝回府中小睡片刻,郡王离开后,赵弥回角楼上眯了半个时辰。

  辰正左右,城外有敌军呐喊,城墙上的守军骚动不安,赵弥醒了。赵弥本来要下城,带一队士兵去催促还未搬到城西的郡人速速往城西迁移——如今城破在即,将众人聚集到城西,加固城西里坊的围墙,说不定等城破后还能再拖延一阵。

  赵弥还没下城,白天在城上轮值的副将叫了赵弥,说城外有敌军叫阵,叫他一同去城门上查看情况。

  赵弥出了角楼后,远望北方,只见天上有一层阴云,未见大军行进时会扬起的尘土。敌军大军已到城下了吗,还是大军没来,那是要做什么……

  荆州在长江之侧,水上生云,即使早上天上能看见阴云,一天之中倒也不一定会下雨。太阳出来之后,没准阴云一会儿也就散了。

  赵弥和副将沿着城上的行道往城门楼走。到了城门附近,他听见了城下叫喊的敌军士兵到底在说什么:

  北瓮城外依旧驻扎着外族的士兵。几十个敌军士兵进入了北瓮城,在瓮城内的城墙下,朝着主城门轮番叫骂,扯着嗓子直呼高平郡王的名讳,问荀靖之昨夜的笛曲好不好听。那笛曲是用一支名叫“准提”的名笛吹的。

  在瓮城内呼喊,声音隐隐带着回声。

  一个士兵在城下放肆地羞辱许朝人,他说第五岐死了、已经被分尸了!围困荆州江陵郡城的敌军分到了第五岐的右手,第五岐的右手如今就挂在城下的大纛上——

  赵弥往瓮城城下一看,立刻看到了伪朝的大纛。天色阴郁,那大纛的颜色实在容易注意,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许朝太祖接受了赵朝禅让,赵朝乃是金德之朝,金能生水,因此许朝为水德之朝,水德色黑,许朝大旗皆带黑边。伪朝想要取代许朝的天命,以土克水,自称为土德之朝,土德色黄,伪朝的大纛皆为黄色大纛。

  黄色大纛。

  赵弥身侧的副将在听清城下的敌军士兵喊了些什么之后,眉毛倒竖,脸色瞬间黑了——江陵郡内剩余的弓箭十分稀少,如今城墙上不再轻易向下放箭,不能放箭,副将却一刻都没忍下去,将手里的大刀立在地上,直接扯开嗓子朝下大喊:“放你娘的屁!!你娘昨夜吃马粪噎死,到地府托梦给你,让你在这里满嘴喷粪!你……”

  赵弥看到了大纛上挂着一截人的断肢,前臂连着手掌。

  在看到人手之后,赵弥只觉得耳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嗡鸣,连大地都猛地动了一下。他不自觉后退了两步。退后之后,他立刻逼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信城下那士兵们说的一个字!

  副将还在朝城下大骂,喘气的片刻,他使劲敲了敲一个守城士兵的头盔,骂了一句守城的士兵都是孬种,叫城墙上守城的士兵派人去找石头来,其他人一起向下大骂,势必要压住那群敌军士兵的声音、盖过他们!

  别人都在自己的底盘上拉屎了,他们就看着吗?!

  喊!

  手不能射箭、手里没有能砸死那群杂碎的石头,他们的嘴不能张开吗?!!

  喊!

  赵弥注意不到城上城下的人在互相咒骂些什么。他抬头看见瓮城外站着几百个几千个伪朝士兵,他们在列阵威胁许朝守城士兵。瓮城外有黑压压的人群。其内有一抹刺眼的黄色。

  他暗暗握拳,屏息定神,再次看向那大纛……那大纛上的人手。

  手已经被砍下有些时候了,生出了青紫色的尸斑,但依稀能看出手的主人肤色白皙。

  是右手。

  右手。

  手指上有……?

  一枚指环。

  赵弥本是看不清手指上戴了指环的,但如今已是白天,天上有光,风吹大纛时,手掌便跟着纛竿微微晃动,手指上的指环映射着日光,金色偶尔会闪动一下。

  在金色闪动之后,赵弥于是知道了,那手指上有指环——

  他甚至知道,那是一枚朴素无纹的纯金指环。

  急火攻心,赵弥喷出了一口血来,身侧的副将还在大骂城下的敌军,没注意到赵弥神色的变化。一个附近的士兵叫赵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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