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87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信陵君窃符救赵

  崔琬在江安县住了六天,江安县与公安县隔长江对望,他是被崔涤强行带到的江安县。

  崔涤带兵过江,前往江陵郡。崔琬趁崔涤不在,打算从江安县出逃——

  他看见了县城外的乌桕树,但他还没走到树下,就被人捉了回来。

  秋气已至,蒿草结籽,乌桕树叶由绿转黄,一些地方已经染成了红色。

  崔琬最终还是从乌桕树下走了过去,不是回秋浦去,而是要被送去江陵郡,他在路过那棵乌桕树时冷笑:他去见崔涤,崔涤如今比他尊贵多了,都能下令让人捆住他了。

  临汝崔氏的崔十六涤,和他宣城崔氏的崔琬,终究不是一路人。

  崔涤的侍从带崔琬乘舟渡过长江,寒雨连江,他们经过公安县到达了江陵郡。江陵郡城内搭了施粥长棚,有些里坊遭受了火灾,下过几场雨后,城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焦糊味混着雨水中的尘土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味。

  灾难过后的气味。

  崔涤的侍从看守着崔琬,和他一起到达了江陵郡,进入郡城后,侍从去官署拜见崔涤,一个副尉告诉侍从,不巧今早崔将军带兵北上,到长林县追击敌军残部去了。

  副尉请崔涤的侍从去崔涤暂住的地方休息。

  崔琬留在车里,过了一会儿,崔涤的侍从回来了,请崔琬先去休息,崔琬说:“是你家将军不在江陵,还是他不敢见我?”

  “崔大人见谅,是将军不在江陵,他带兵外出了。请崔大人先去休息,等上一等,将军也就回来了。”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你们将军前途无量,他太尊贵,我崔琬等不起他。”

  “崔大人,请不要这样说,我们将军……也是关心您,所以才请您同行。”

  崔琬冷笑了一声,说:“‘崔大人’,原来你也知道我是个朝廷官员,你家将军挟持朝廷官员,他犯错了。”

  “……”

  崔琬的语气随之冷了下来,“而我宣城崔家的事,又和你家将军有什么关系。他要让我和他同行,问过我的意见吗,他想如何,我便必须遵从他的意思么?我把秋浦的精兵交给你家将军,我死或活,都该身在秋浦,留在家人身边——你家将军想过我的父母兄弟么,你家将军看见了‘朋友’,没看见朋友的家族。”

  “崔大人出自宣城崔家,已是第一高门,崔大人不必担心家族。可我们将军实在是担心您……”

  崔琬打断了侍从的话,“呵呵,第一高门。秋浦如今是什么样……你说这话时,你自己信么?”侍从一时没有说话,崔琬说:“我将秋浦的精兵送给你家将军,背叛了秋浦的众人。秋浦已在哀蝉声里,我又从背后刺了秋浦一刀。第一高门……我看你家将军的临汝崔家,马上要是第一高门了。”

  “崔大人,您家七叶重光,已贵极百年,我听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大人何必如此悲观呢,您家自然还是一等高门,您、您不必太过忧虑。”

  崔琬自嘲地说:“世事变易,你不过是个庶民……你怎么会了解如今是什么样的形势。不,庶民比我好,我家是要败落了,我家不落,你们如何分得一杯羹呢。北伐、开战,种种动荡带来的变局,古今少有,在变局之中,我家怎会长做一等高门……北地的权家、柏家,如今还有多少人提起他们。洛阳败落,不知道有多少公卿罹难。秋浦如今也快要这样了。”

  “崔大人,我是庶民,但我知道什么是高门,提起权家、柏家,我依旧觉得他们是贵不可攀的高门。崔大人家也是这样。崔大人看不起我,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觉得,任何人都要给崔大人家面子。崔大人何必过分担心家人。我们将军是实实在在关心你!”

  “面子……死人也可以有面子,只不过死人不会再干涉活人做事了。崔家妨碍到了一些活人。和你说不通。”崔琬对侍从说:“我知道你家将军志存高远,不该被困在秋浦,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不尊重我。你家将军把我带走了,秋浦一旦出事——我的祖父怎么办?我不是单单是一个崔琬,我是宣城崔家人,我愿意死在秋浦,与家族同进同退,可是你家将军偏偏要违我的志……我们这对好友做成这样,我不知道我是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

  “崔大人……你……您……”崔涤的家仆说不过崔琬,张了半天嘴,不知道再说一些什么。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高平郡王在江陵郡,你让我去见高平郡王。”

  “我不敢,将军要我寸步不离地看着您。”

  “那你和我一同去见高平郡王。”

  “……”

  “我在秋浦不会出事,我动了兵符,你以为我留在秋浦会死么?不会。我去见高平郡王,我和郡王是故交,你让我见一见郡王。”

  “不行。”

  崔琬也不继续强求了,叹了一声,“唉,崔将军真尊贵啊。我崔琬好歹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可是落在他手里,要被一个无名小卒欺负。”

  “我不敢!”

  “你不敢?我做什么都不行。崔涤是不是觉得,他的想法就一定对呢?他是不是觉得,他必须得救我……这是傲慢,他错误地将这种傲慢当成了朋友间的真诚。你让我去见一见高平郡王,我就不会那么恨他了,我会原谅他对我的强迫。”

  “……”

  “我是朝廷的官员,不是你家将军的私产。改日我要见皇帝陛下,你家将军难道也要扣着我么?”

  “……”

  马车驶入一处院落,随后停了,崔琬下了车。几场秋雨落下后,天气转凉,院落边缘的小土坑里积了水,叶子落在水里,被泡得发烂。崔琬下车后,看着小土坑,身上感受到了些微寒气,他对崔涤的侍从说:“我要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去拜见高平郡王。你陪我去。”

  “崔大人,您不要去!”

  “不,我要去。”

  “我、我……”

  “怎么,你又要把我捉回某个地方关起来了?”

  “小人不敢!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在江安县捉住了您,您、您……您总是想走!”

  崔琬瞥了侍从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好笑,道:“因为我该走呀。”

  侍从不说话了。

  留在崔涤住处的士兵认得崔琬,走过来向他问礼,崔琬整了整衣袖,似乎又变成了平时衣着得体、心气平和的崔大人,对士兵点头回了礼。

  他问士兵高平郡王是不是身在江陵郡城中,士兵一一回答他江陵的情况。崔涤的侍从拿着崔琬的行囊,无奈地叹了一声,不再多说一句话,跟在崔琬后面,陪他进了屋子。

  崔琬让士兵帮自己找一个婢女来,然后从行囊中挑了一身衣袍,让婢女找金斗帮自己把衣袍熨烫平整。

  崔琬换了熨烫好的衣服。

  轻衣缓袍,佩琉璃珠,手持折扇——

  没人能看出来他是个被扣住的人。

  崔琬去拜见高平郡王,崔涤的侍从跟着他一起去见高平郡王,他跟在崔琬身后,崔琬只当他是自己的家仆,丝毫不再当他是崔涤的侍从。

  赵弥在官署中操持事务,高平郡王亲自去城内查看施粥的棚子了。赵弥听说崔琬来了,派人去给高平郡王传信,让婢女请崔琬到水榭中等待高平郡王。

  水榭外的池里种了白荷,荷花早已开败了,池里只剩下了出水很高的莲叶,叶子上残留着雨珠。

  崔琬问婢女,为什么荷丛中几乎没有莲蓬,婢女说莲蓬被割下了,江陵郡内曾经缺粮,人们把莲子都摘下来吃了。

  崔琬看了一眼婢女呈上的吃食,几枚栗子并一朵新鲜莲蓬。他剥开莲蓬,拈了一枚莲子放到口中。

  莲子心苦。

  江陵郡的人曾经吃过苦莲子么。

  崔琬看着莲叶,大片大片莲叶挨挨挤挤生在池上,一池湿冷清香在秋寒中浮动。

  极小的虫子在莲叶之间乱飞。

  崔琬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思绪早已和那群乱飞的小虫一样了。

  心乱。

  崔琬等了不久,高平郡王就回了府中,郡王没穿戎装,穿了一身白麻丧服。高平郡王的发丝不知何时白了,颜色竟然与丧服相似,让崔琬愣怔了片刻。

  雪衣霜发,郡王身着丧服,浑然不似俗世中人,身上又少了几分人气。

  崔琬终于回过了神。

  大行皇帝亡故,高平郡王在九月才得知消息,在九月才能为舅舅和一国之君守丧……崔琬在这时察觉出了困守江陵的“困”的含义。

  真是困境。不通消息,被困城中,越来越绝望。

  高平郡王身上有淡淡的冰片药粉味。崔琬在心里叹了一声,向郡王行叉手礼问安。

  高平郡王的精神尚好,看不出颓气,他点了一下头还礼,对崔琬说:“伯玉竟然来了。”

  郡王说话的声音听不疲惫,崔琬强撑着笑了一笑,眼睛微微眯起,说:“本不想来。清原好心,带了我来。”

  “伯玉前几日住在哪里,今日是来江陵见清原的么?”

  “我前几日在长江对岸的江安县,郡王猜得没错,我是来见清原的。也是来见一见郡王。众人和江陵郡莫名有些缘分,我听说侯君也在江陵,侯君不和郡王在一起么?”

  “五岐兄的部下留在襄阳附近,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不曾久留在江陵,昨日回了襄阳。等襄阳和江陵安置好后,我们会在建业再见。五岐兄已经很久没回建业了。”

  “啊,侯君是该回一趟建业了。大军在外,他要安抚军队,又要作战,忙碌起来的确难以顾及长江南岸的事情。不过……如果长久在外,难免会生出忠不见信、顺反见忤这样的事情,侯君回建业一趟,里外都会安心。”

  “我在江陵太久……伯玉之前是在秋浦住了几个月么?伯玉一向可还安好?”

  “是,我自三月后就一直住在秋浦了。没想到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多谢郡王相问,我向来一切都好。岂弟君子,民之父母——郡王守在江陵郡,劳苦功高,实在不易,崔琬代天下人向郡王问礼。”

  “无功无过罢了,谁在江陵,都会这么做。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是,我舅舅只是住在了秋浦,来的不是江陵。如果江表朝臣和我舅舅来了江陵,战事爆发……后果真不堪想象。”

  “陛下后来不在建业,江表门阀有过。郡王,我代江表门阀向您赔罪。”

  “伯玉一个人,怎么担得起一群人的过错呢。你既然住在秋浦,我舅舅……后来怎么样?你见过我舅舅么?你对我不必说假话。”

  “我在秋浦时曾为陛下侍疾,陛下常常昏睡,极少说话,偶尔醒来,问及已故的公主、亲王,或姊妹兄弟,或外甥子侄,不能分别一众臣子。八月初六,陛下不思饮食,我和众臣在陛下的寝殿外长跪,为陛下祈福。断断续续长跪至初八日,夜中,禁苑灯火通明,亥时五刻,陛下说灯烛太亮,要宫人灭掉寝殿内的灯烛,好使自己入睡。亥时七刻,陛下安睡,在梦中重归九天。”

  高平郡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舅舅走的时候不难受。”

  “是在梦中。”

  “但愿是好梦。我舅舅的梓宫已移回建业了。”

  “是。”

  “伯玉,我上次见我舅舅,是在建业的秋天,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陪我舅舅去了一趟大长公主的陵地,银杏落了一地,我舅舅那时的双腿有些水肿了,但是他一路走进了享殿,去看望自己的姑母。伯玉,为人子侄……下次换我去见我舅舅了。”

  “郡王节哀。”

  “伯玉,你觉得我该怎么看待现在还留在秋浦的那些人——你的祖父、父亲,你的叔伯、堂表兄弟们。诸卢、诸崔,江表门阀。”

  “郡王,江表门阀有过。但我今天来,是来为一些人向郡王求情的。”

  “你不必为自己求情,我不会迁怒于你。”

  “不,我不为自己求情。”崔琬整了整衣服,撩起袍子恭敬地跪了下来,他是公卿子弟,以往除了必要之时,不曾向高平郡王行跪礼。

  他说:“郡王,清原的兵符是我给他的。他问我如何拿到了调动宣州兵马的兵符,我说信陵君窃符救赵,我如今做信陵君了——郡王,我若做拿到了兵符的信陵君,还另有人做窃符的如姬。

  “众人只记得信陵君,不记得如姬。清原怕我留在秋浦,会被录公下狱,所以一定要带我西来。他不知道,如果录公要追究这件事,会有人比我先下狱。

  “郡王,我不过是一个文臣,您以为我真的能碰到兵符吗……我就算是想偷窃兵符,也碰不到这样东西。拿到兵符的事、在军中安排待命的副将的事,我都不敢居功。兵符是周紫麟从他父亲那里拿走的,他是大将军周春霖的亲儿子,是录公无比看重的亲外孙——他去做这件事,没有人会怀疑他。”

  崔琬说着说着,感到了不忍。崔琬多次求见周春霖,可周春霖根本不愿见他。崔琬万万没有想到,周春霖不见他,周春霖的长子见了他。周紫麟把兵符给了崔琬,周紫麟说他会先负担住所有过错——但是崔琬不必告诉高平郡王或者任何人,他做了什么。其他人不必知道他周紫麟做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该这样做。

  他只是知道,荆州一旦出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宣州了。然后是天下。

  以秋浦为始,祸在天下。

  崔琬再次想起了周紫麟——门阀子弟中,他曾经最不喜欢的周紫麟。卢仲容与崔琬是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卢仲容行事如春风春雨,崔琬向来好奇,为何卢仲容和周紫麟这对表兄弟,竟能相差如此之多:

  周紫麟褊急倨傲,向来缺少贵族的优雅和缓风度,入朝为官,又不避浊务亲自问政,种种举动,不似清流子弟。

  可是卢仲容靠不住。他温文尔雅、恭谦有礼——正因为他温文尔雅、恭谦有礼,他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长孙,他如何能有周紫麟负担住一切去忤逆父祖、为常人之不敢为的慷慨骨气。

  国之忠臣或父之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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