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93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臣子需要敬畏天子,陛下不会再以单纯地娇宠女儿的心态看待自己的泽晋,泽晋应该成为独当一面并忠诚于她的臣子。她问泽晋:“你说你靖哥再见到朕,是会叫朕‘陛下’,还是叫朕‘姨母’呢?”

  “阿泽猜不到。或许是‘姨母’吧?”

  陛下淡淡笑了一笑,姨母。八郎是她的外甥——八郎会做什么样的臣子呢?或许他会是最忠心的、最令人安心的臣子。她岔开了话题,问泽晋的女儿是否安睡。

  泽晋说小翁主睡得很好。

  陛下说等八郎进宫的时候,该让他抱抱自己的外甥女。

  泽晋笑道:“靖哥如何会抱孩子呢。”

  “教一教他。”陛下说:“他是一个舅父了。对,也该让他抱一抱自己的侄子。他也是一个叔父。”

  建业的十月将要结束,天空高阔,陛下离开了空地,等候在一旁的宫监向陛下行礼,宫人手执仪仗,提着明灯,队伍璀璨如龙,跟在了陛下的身后。

  陛下在女儿的陪伴下回了寝殿。

  第二天傍晚,荀靖之和第五岐到建业宫中拜见陛下。

  第五岐是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回的建业,到建业后,径直去长公主的府邸述职,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月二十二日,许朝已经夺回了唐州。

  晋州,雍州。

  唐州,亳州。

  荆州,随州,郢州。

  自唐州再向西进,就是长安了。

  那时长公主殿下尚未成为陛下,但践祚已成定局。第五岐的外祖父魏国公曾言:臣子面见君主,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① 。第五岐见长公主殿下,如见帝王,凡事倍加谨慎。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他是许朝的名将。

  第五岐回长公主道:“岐不敢居功。先帝与殿下深恩广布,朝中自然名将如云,我朝北有赵茂,西有崔涤,东有崔霸。宗室之中,蜀王坐镇蜀川,图伦人不敢侵蜀,临湘侯处理南方政务,诸事协畅。岐忝列其中,皆仰仗我朝德泽厚重,其实卑卑不足道。”

  长公主殿下赐第五岐座,说:“太谦虚了,阿岐。长久不见,你的谦虚谨慎一如往日。这是你的长处。”随后向第五岐问了一些唐州的详细军务,又赐第五岐二十匹红罗。长公主殿下怕第五岐过分劳累,不曾让他多留,问完军务,就让他尽早回了他自己的府邸去了。

  第五岐乘车回到府中,下车之后穿过垂花门,看见了荀靖之。他先看见了荀靖之的白发,荀靖之在屋前的台阶上站着,见他走进来,朝着他笑。

  第五岐乘车回府时,遇见了不少公卿,几次互相隔着车帷问候,他本来觉得疲惫,已根本拿不出笑一笑的力气了,现在看见荀靖之笑着等他,却不自觉就笑起来了。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回来了。”

  第五岐说:“回来了。”

  “府中备了温水,随时可以沐浴。也备了吃食,你要是饿了,我叫人拿来。”

  第五岐笑着说:“不饿。”他回来时,长公主殿下赐他珍馐,可他丝毫没有打开食盒的欲望。他迈开步子走了两步,走到了荀靖之前面,伸出手摸了摸荀靖之的手指,荀靖之的手倒是不凉。

  荀靖之问他:“见了我姨母了?”

  “嗯,长公主殿下威严更甚往日,我不敢轻易说话。”

  “那见我呢。”

  第五岐说:“想一百遍不如见一面。”

  荀靖之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腰,让他往前走,“去屋子里吧,外面冷。”

  建业的冬天天气湿冷,屋子里放了炭盆,又燃了醍醐香,婢女掀开帘帐,屋内的暖意瞬间扑了过来。

  第五岐进屋后脱了外袍,一个婢女接过袍子,仔细展开后,将袍子挂在了桁架上。另一个婢女帮第五岐换了一件白面青里的丝袍,第五岐换完衣服,就让几个婢女都退下去了。

  婢女离开了屋子,荀靖之问第五岐:“怎么不坐下?”

  第五岐说:“奉玄,我从襄阳回来的时候,襄阳下雪了。”

  荀靖之说:“不知道建业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第五岐走到荀靖之身边,荀靖之伸手抱了抱他,第五岐将头枕在荀靖之肩上,沉静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终于有了实感。

  第五岐说:“我从襄阳回来,出城的时候骑在马上,赵茂在后面喊了我一声,让我记得告诉你:‘老茂好得很,在襄阳挂念郡王。’我听见他喊我,转头的时候,看见他在挥手,我忽然就想起来我从龙门所离开的那天,你在我身后挥手。”

  荀靖之闻到了第五岐身上寿山伽罗香的香气,他对第五岐说:“我去求我姨母,把我封到朔州吧,或者卢州。我们看大雪。”

  “卢州和朔州不好,两州尚存尸疫,又紧邻外族,不算安全。”

  荀靖之笑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见,不就遇到尸疫了吗。尸山尸海,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狂尸。”

  “奉玄,封在边州和驻守边州不一样。如果驻守在边州,在职务调动的时候,还能离开。奉玄,不必为了几场雪封在边州,苦寒之地,不适宜长住。”

  “如果我说我不想留在其他地方呢。这世间如果有的不是雪,或许有的就是火焰,就像烧掉秋浦的大火那样的火焰。”荀靖之静了一静,看向第五岐,对他说:“五岐兄,如果我说我想退开,你愿意和我一起退开吗。”

  第五岐问了荀靖之一句:“奉玄,你说尸疫到底是什么呢?”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尸疫……我最初以为,尸群是恶、是坏,遇到狂尸,杀死就好,这种东西不存在任何意义,直到韦衡问了我,他问尸群为什么会出现呢。

  “五岐兄,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卢州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狂尸是至人。我有时候会想,没准尸群意味着道经中‘混沌’——尸群‘无用’,它们吞噬并同化一切‘用’。但我又觉得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人群如果全都变成尸群,难道对这世间而言,竟是好事么?我不知道了。”

  第五岐说:“混沌,或恶、失序……狂尸和尸群可能还是一种绝不肯合作的东西,它们不肯联合,会被利用,但是利用它们的人,也根本无法把握它们。尸疫最初出现的时候,以失序报复了造成杀戮的室韦人,但是超过了一个限度——它们变得没有节制,就变成了恶。我也不知道……

  “奉玄,如果你要退开,我一定会和你一同退开。你既然叫我‘好友’,同道才为好友,我和你从来都是同道之人,你想过要退开,就意味着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我问你尸疫是什么……如果它是恶,我或许与它相似。

  “你曾问我并州的事情,我是从并州进入的关西,是自上党郡进入的并州。我在上党郡见到了尸群如何吞噬人群,伪朝想用尸疫作为屏障阻挡所有进入并州的人,他们故意将上党郡变成了狂尸之城——一座城池因尸疫而变空,可怖如地狱,最后的死伤不可计数。

  “过上党郡后,我们向北走,打算攻下晋阳进入汾河谷地,唯有进入汾河谷地,才能真正南下入关。到了晋阳后,我们一时攻不下晋阳城,我没有时间一直耗在晋阳城外,最后与城内的降将联合,借风势火烧晋阳……

  “城破之后,晋阳十三万百姓流离失所。我进了城内,看着城内的惨状,恍惚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尸疫带来的死伤更多,还是我带来的死伤更多、更残忍。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比尸疫更为可怕了。我看不清尸疫的本相,就像看不清世间的本相,它们都过于复杂了,我只能偶尔看见其中的一面碎片。

  “我母亲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一个人命带‘十万杀’,不会是好事,因为一个凡人负担不起太多杀孽。我年少时从未想过要作行军打仗的将军,你曾说势不由人……原来真的势不由人,时势将我和你推到高处,盛名之下,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人情复杂,宦海难渡,其实我感到了疲惫。

  “奉玄,如果许朝能够回到北方、天下再次统一,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就离开吧。”

  荀靖之抱住第五岐的腰,短暂地闭上了眼睛。靠在第五岐的怀里,让他觉得安心。

  他说:“好。”

  好,离开。

  如果姨母问他,他想要什么,他会说他想要抽身离开。

  尸疫到底是什么——他可以不知道尸疫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尸疫的遗祸总有一天会停止。

  等世间没有了尸疫,他会在卢州纵马飞奔,马蹄踏在雪里,那时他睁开眼,大雪还给他一个如同隆正年间一般的世间。

  一个看似无垢的世间。

  只是看似无垢,也已经够了。

  他睁开眼睛,对第五岐说:“好!说好了,要走。”

  第五岐说:“要走。”

  荀靖之说:“走吧,回去了去扫墓。去找贺兰奢,去岐山,也去堂庭山。如果你不恨韦衡,我们就策马去苏日奥云草原。”

  堂庭山。荀靖之曾和自己的侍从赵弥说,他以前在堂庭山修道,赵弥听了,说荀靖之如果再回去,就可以说是“衣锦还山”了。荀靖之觉得赵弥说得有趣,只是赵弥并不明白,如果他穿了锦衣,那他就不会回堂庭山。

  一身锦衣,是扰了道门的清净。

  第五岐说:“春夏去苏日奥云草原,草原锦绣如毯,可折马兰头花。”

  荀靖之说:“你还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

  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情。那么,要走。荀靖之等待着去见自己的姨母,他要向她祈求一次离开。姨母和舅舅不同,舅舅希望荀靖之重新入道、远离纷争,然而姨母更需要的是一个臣子。

  荀靖之回建业后,一直不愿意去考虑,他应该如何自己的姨母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愿。

  但他知道了,他必须开口。

  一个人如果不能亲自说出自己的心愿,那么不会有人替他去说,他的心愿就只能永远沉默下去。

  第五岐回了建业。建业太过狭窄逼仄。

  唯愿同退。

  贞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即皇帝位。

  在二十七日那天,荀靖之以外甥而不是臣子的身份,见到了自己的姨母。他和第五岐去了一趟宫城。他决定就在这一次,向自己的姨母祈求发生于以后某一天中的一场离开。

  陛下在宫城的薰风殿中等待荀靖之和第五岐。薰风殿内温暖如春,宫监请荀靖之和第五岐入座。

  陛下说起为荀靖之分封的事情,荀靖之向自己的姨母请求往后驻守卢州或朔州,直到世间再无尸疫。陛下未曾回答,只问荀靖之是否还记得通觉寺中一日相谈:荀靖之说自己会做自己的姨母的刀剑。

  荀靖之答:刀剑虽好,握在手中却不免有割手之忧,他请求在为国尽忠之后,将所有权力奉还。消去所有锋刃,他只愿做一个不割手的外甥。

  陛下问荀靖之:为何不肯握住权势?锦衣华服、犬马歌舞,这本是他应得的东西。

  荀靖之答:孝宗讲逆水故事,逆水讲的是贪欲。权力有其用处,可是只要握住一丁点,它就会在人的手中发出嗡鸣,拼命呼唤更多的权力。如有一丝贪婪,风雨将起而再起。

  贪,不得贪,一丝都不去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金银灿烂,皆是身外之外,人到最后所有的,不过一具尸骸、一掊坟土。

  荀靖之会全部都放下,重新回到道门。

  陛下说:人将彰之靖之并提,然而她见八郎,往往想起孝宗。孝宗曾说,如果自家八郎想重新入道,他会为八郎在全天下修建道观——陛下也会这样做。

  陛下问荀靖之身侧的第五岐:道经曾说无用之用,一个无用的人可以离开朝堂,如果一位将军变得无用,那么他会是失去了什么呢——是手、是足,还是身体的其他地方。

  荀靖之自己回答姨母的提问时,没有觉出恐惧,可是听到姨母对第五岐的提问后,额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麝以脐灾,狨为尾累,象因有齿卒遭其焚。陛下可以偏爱自己的外甥,但是不允许第五岐轻易想象全身而退。

  荀靖之想要替第五岐说话,第五岐悄悄拉了荀靖之一把。

  “陛下,”第五岐离榻,向陛下恭敬行礼,平静地回道:“为国尽忠乃是臣子本分,至于死地,当义无反顾。”

  陛下站起来,向第五岐走了过来,示意宫监扶起第五岐,对他道:“阿岐,臣子伴君之侧,本该经常惶恐,你随你外祖,能恭谦谨慎,是国之良臣。你又有忠心,既良且忠——朕不可能忍心见国之忠良至于死地。你既然坐在八郎之侧,他说的话,大概也是你想说的话。八郎想离开,你未必不想。问你无用有用,是提醒你:你不比朕的外甥,你只是臣子。

  “如果你选择离开,即使你劳苦功高,也就再难回来了。朕不知道是否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后悔,你会转而憎恨朕的外甥,将他视为你一切不如意的开端。因此,退或不退,不要在此刻就轻易定下。往后即使后悔,也不能因此迁怒朋友。

  “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那就留下一个匣子吧,在匣子里放一只当年的蝉蜕——离现在半年后、一年后、两年后,你何时想离开,朕都会应允。这是朕作为一个姨母,而不是一位帝王,对自己的外甥的成全,也是朕作为一个故人的朋友,对故人之子的成全。”

  第五岐叩首谢恩。

  陛下转头看向自己的外甥,她远比荀靖之想象的更疼爱他。她怀念荀靖之的母亲、记得荀靖之独身来建业为她献《宝雨经》的忠诚。

  八郎以为,她和他舅舅不一样么?三哥偏爱八郎,她像三哥一般偏爱八郎。

  她道:“八郎,朕将封你为赵王,可做宁远大将军。赵地处在北方,常年安稳,宁远大将军可以出镇卢州,你在卢州感到疲惫,就回赵地,在赵地疲惫,可以离去。

  “许朝总会回到北方,到那一天,朕会替你舅舅做完他想做的事情,朕会带北亡人册回北方,为所有亡于异乡的许朝子民度亡。平城是许朝的旧都,平城太远,朕会像平城的代人一般,在东都洛阳修建祈福的佛像,在洛阳焚烧北亡人册。”

  陛下最后一次称“我”,她道:“洛阳山下梵呗长响,诵经声震荡。山间开窟造像。佛家有磐石劫之说,在磐石劫到来之前,天地会记住我的思念。”

  荀靖之听陛下说完,难免觉得眼中发热,在殿中向陛下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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