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22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崔琬说:“多谢师匠,那我就讲故事了。坐了许久,我有些累了,我们先活动片刻,随后我就讲这故事。”他吩咐站在自己身后的婢女衡娘:“衡娘,劳烦你为我和诸人添一遍茶水。”

  佛子侧头问身侧的奉玄:“吾友,夜色深了,冷吗?”

  奉玄摇了摇头,“不冷。”

  佛子伸出一只手,奉玄把手搭在他手上,佛子握了一下奉玄的指尖。奉玄不像崔琬可以袖着手,他伸着手捏了许久琵琶拨子,指尖有些凉。

  佛子的手心很热。佛子对奉玄说:“一会儿夜更深了,天气更凉。我去拿一件衣服,帮你拿一件。”

  崔琬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对佛子说:“第五公子,别去了,夜里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委屈你片刻,你们暂时披我的衣服吧。”说完叫来一个自己的家仆,让他提灯去自己的屋中取几件外衣。

  侍女换去将要烧尽的蜡烛,拨亮了半明的灯芯。

  在内傅母寺,崔琬讲了《道成寺清姬变》的故事:

  “我记不清日本国国内的地名,因此,就略去地名了。”崔琬将时间、地点略去之后,讲起了故事:“话说,日本国有两个苦行僧,是一对师徒,徒弟叫安珍,是个俊秀的少年,师父是个老者,师徒二人要去远方修行,一日,在疲惫的行路后,借宿到了一户人家,这人家的主人名叫清姬。”

  “清姬对安珍一见钟情。”抚子内亲王说,“此为‘起’。”

  崔琬继续讲:“夜半,清姬走入屋中,走到年轻的安珍身边,与安珍并卧。安珍被惊醒,清姬看安珍醒了,就向安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安珍一心求法,拒绝了清姬。第二天,安珍担心清姬不肯放自己与师父一同离开,于是温和地对清姬说:‘女施主,世人皆有心愿。我的心愿是追求佛法,也正为了求法才会前来,三天后,我走到佛寺礼了佛,就了却自己的心愿,那时我就回来了却女施主的心愿。’”

  “此为‘承’。”

  “清姬送安珍和安珍的师父离开后,心中带着无限柔情,计算着日子等待安珍回来。安珍害怕清姬,在礼佛之后,返回时特意绕开了清姬家。清姬在家中等了一天又一天,第六天,还是不敢相信安珍欺骗了自己,但是终于按耐不住自己对安珍的思念,又害怕安珍出了事,就去了大路边,向来往的路人苦苦询问有没有见过一老一少两个苦行僧。”

  抚子内亲王没有出声,于是崔琬又讲了一小部分故事:“一个同样礼佛返回的僧人对清姬说,自己见过那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他们在三天前就已经回去了。清姬这才知道安珍骗了自己。”

  崔琬补上这一小段情节后,抚子内亲王说:“此为‘转’。”

  “清姬决定追上安珍,亲自询问安珍为什么不遵守承诺,她向着安珍的方向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脚下鲜血淋漓,跑啊跑……跑啊跑……想着安珍,除了问路,一刻都不敢停步。清姬离安珍越来越近,人们都说有一个奇怪的女人到处在找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走在前面的安珍听说这件事之后,猜测那女人是寻找自己的清姬,十分害怕。前面是一条大河,安珍不管师父,自己一个人冲到了河边唯一那条的船上,求船家开船救自己一命。船家开了船,船行到河中时,清姬追到了河边,请求船家将船划回来,船家不理会清姬,将安珍送到了对岸。河岸的清姬在愤怒与痛苦中投入了汹涌的河水,死在了河中,她的怨气化成了一条长角的三毒火蛇,向河对岸游去,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到安珍。”

  “此为‘变’。”

  “河对岸的安珍看到清姬化成巨蛇渡河,肝胆俱裂,他发现前面的山上有一个名叫道成寺的佛寺,就拼命爬上高山,对寺中的众僧说身后有恶鬼要吞噬自己,请求众僧暂时收留自己。道成寺内有一口新铸成的大钟,众僧对安珍说,他们会放下大钟让安珍躲进钟里。钟上有佛经,会隔绝安珍的人气,恶鬼在寺中找不到安珍,就会离开。于是安珍躲进了大钟。”

  崔琬轻叹了一声,“清姬化成的巨大鬼蛇撞开道成寺的大门爬进了寺中,到处寻找安珍,但是到处都没有安珍的身影。巨蛇找累之后,停在了最后留有安珍气息的地方,盘旋在大钟上,由于找不到安珍,在痛苦中,不断地用蛇尾抽打大钟,将蛇尾抽得流出血来。铜钟上的佛经和寻找安珍的执念逼得它烧了起来,在毒火中,巨蛇流出血泪,随着火焰化为了灰烬……鬼蛇化为灰烬后,铜钟依旧滚烫,寺中僧人用冷水泼凉铜钟,打开大钟,发现钟下的安珍也已经化成了灰烬。”

  沉默之后,抚子内亲王合起双手,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道:“……此为‘破’。执念到死,不死不破。”

  内傅母寺的僧人敲了四更的钟声,钟声悠远,回荡在全城。

  人心之苦,苦在执念——

  去屋中为崔琬取衣服却迟迟未归的家仆满脸是血,被人扶着送了回来,形貌如鬼。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最后一个魍魉暗卫的头颅,和一张东山兔白纸,纸的正反两面写着:

  “崔琬”,“四”。

  作者有话说:

  《道成寺清姬变》改编自《今昔物语》中的《纪伊国道成寺僧人写法华经救蛇》及川本喜八郎导演的《道成寺》短片,断句是道成寺清姬/变,“变”是体裁,指经变故事。在《纪伊国道成寺僧人写法华经救蛇》的结尾,安珍向道成寺僧人托梦,说自己被清姬所害堕入畜生道变成了大蛇,要道成寺僧人抄《法华经》解救自己,并且告诫世人,女色果然不可接近。

第38章 蛀虫1

  与你对望

  九月十八日,魍魉暗卫死尽,崔琬公布了抚子内亲王的身份,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亲自赶赴摩笄县,跪接圣旨。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先行回城,首领都尉回城后又特意往摩笄县加派了一队士兵,迎接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

  九月十九日清早,朝露未干,崔琬一行人在官兵和幽州管城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摩笄县,前往管城郡城。

  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提前赶回管城郡郡城,是因为城中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佛事,需要他们主持:

  城管城郡是幽州佛法最盛的地方,郡城中有四座规模宏大的佛寺,九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出家之日,在菩萨出家日前一日,除了瑶光寺,城中的三个佛寺皆把自己寺中的观音菩萨像搬出了城,停在西城外搭起的理佛寮里——瑶光寺不搬菩萨像,是因为寺中菩萨像太过高大了,那铜铸菩萨像高达五丈,根本无法移动。

  十九日,管城郡向所有人开城,城中佛寺向百姓施粥施饼。这天,为了防止过多的人进城,管城郡只开西城门,开城之后,僧人们盛饰菩萨塑像,将塑像安放在华幔宝幛中,以人力扛起巨大的塑像进城——这时郡守需要在城门楼上等待菩萨通过,在菩萨通过时上向下撒花,以示礼敬——随后僧人们扛着菩萨像周游全城,各寺“以像迎像”,抬出佛像将菩萨塑像迎回寺中。

  管城郡郡守说迎送菩萨的队伍很长,提议破例打开南城门,让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从城南入城。日本国奉佛教为国教,抚子内亲王的性命不再受到魍魉暗卫的威胁,不必再特殊行事,于是向郡守说,自己愿意等待,不愿意先于菩萨入城,婉拒了郡守的提议。

  九月十九日中午,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到达了管城郡西城门外,跟在迎送菩萨的队伍末端,等待进城。

  奉玄和佛子都是骑马来的,崔琬不愿意骑马,自己坐了一辆马车,抚子内亲王的马车跟在他的马车后面。

  崔琬没有心情往马车外面看,贺兰奢多送了他一颗人头,他欠了贺兰奢一颗人头——“崔琬,四”,三个被崔琬派去追杀贺兰奢的士兵、对贺兰奢动过手的魍魉暗卫……贺兰奢杀了所有得罪过他的人,现在他用一颗多出来的人头通知崔琬,他想要崔琬死。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崔琬在自己的马车里考虑应对贺兰奢的计策,气氛稍显凝重。内亲王的马车里气氛闲适。奉玄的马走在抚子内亲王的马车左侧。抚子内亲王知道少年人喜欢热闹,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婢女紫蝉下去走走。紫蝉戴上帷帽跳下了马车,站在奉玄的马旁边往前看,由于个子太矮,什么都没看到。

  奉玄叫了紫蝉一声,对她说:“紫蝉姑娘,马上看得远,你来马上看吧。”

  紫蝉点了点头,奉玄翻身下马,教紫蝉坐到了马上。

  奉玄牵着马,问她:“能看见前面吗?”

  “能,我看见紫色的幔子。”紫蝉十分兴奋,对奉玄说了“谢谢郎君”,转头对马车里的抚子内亲王说了几句日本国语。抚子内亲王隔帘回了她几句话,话音里也显得很高兴。

  隔着帘子,抚子内亲王与奉玄闲聊了几句。在内傅母寺,崔琬讲了《道成寺清姬变》的故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演奏的就是这故事,可分为起、承、转、变、破五支小曲和一段作为尾声的乱曲。崔琬讲故事那天,抚子内亲王为他划分了起、承、转、变、破,唯独没有说尾声。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尾声讲的是什么。

  抚子内亲王答他:“是要人长想身后之事、勤修佛法破除我痴我执的尾声。道成寺僧人去河边打水时,发现了清姬的尸体,清姬投河时因为执念变成了般若恶鬼,死前,头上生出了犄角。僧人在河边为清姬念佛超度,执念如冰释的水,随声流走,长角的尸体的消散在了风里。清姬和安珍随后托梦,感谢僧人,说自己凭借佛经脱离地狱,往生在了极乐天国。”

  “清姬不是变成巨蛇了吗?”

  “蛇不是清姬,是由清姬的执念化生出的怪物。有时候人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执念。”*

  “内亲王殿下觉得这尾声不重要么?那夜未曾听您提起。”

  “在那样的夜里,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超度’这样的话来。或许那夜,我随着清姬入了魔障,我有一瞬间竟然认为……在这世界上,正是因为存在执念,所以才存在震撼之事。我那时忽然觉得,何必长想身后之事,不能往生极乐又如何呢,让故事停在火中的死亡就最好了吧。度过此世,地狱苦恶,可是,总是有人心甘情愿坠下地狱。”

  奉玄隔着车看向佛子的方向,隔着人群和车马,他看见他的好友骑在马上,单手松松拽着缰绳,背上背着两把剑。无论何时,他看向佛子,都觉得佛子的身影很寂寞。他曾经说佛子孤傲,这孤与傲一定是连在一起的。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殿下听过法相宗吗?”他说:“内傅母寺的僧人念的是《陀罗尼经》……传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背诵《陀罗尼经》,来世就能往生净土,人人都有成佛的机缘。北地很流行印《陀罗尼经》,可我不信这个,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修士,而是因为,我不信人人都能被超度、人人都能成佛。佛门的法相宗也不信这个。”

  “我是听过法相宗的。”抚子内亲王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奉玄:“我们日本国也念《陀罗尼经》,人人都那么念罢了,想着假使念一念就能得救,那念一念也不亏——随着他人一起念就好了,如果有效,那很好,如果没有效果,自己也不亏本。其实这些事很少有人细想。我来许朝之后,身边无人念《陀罗尼经》,自己也就渐渐不念了。我在许朝后才开始想这件事,我想,念佛不是为了和佛做交易,不是为了让自己不坠入地狱,而是为了真正成就善心。”

  顿了一顿,她说:“人们跪拜菩萨,或许是因为菩萨有法力,而自己正好对菩萨有所祈求。我希望菩萨先入城,但我对菩萨并无所求,只是敬佩菩萨为了救人让出了成佛的机缘。菩萨生有渡人的执念,发誓人间苦难不消除誓不成佛,因此和佛相比,菩萨不能彻悟,我以为这不能彻悟恰恰是菩萨具有人情味的地方。”

  奉玄说:“多谢殿下的解答。”

  风吹起前面的宝幢,各种颜色的轻纱飘了起来,璎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城楼上撒下的香花花瓣随着风被吹过来,奉玄伸手扫落了落在自己肩上的菊花花瓣。

  城楼上撒下的花前一夜都浸在香水中,花瓣被吹来时,奉玄闻到了冰片的香气。

  奉玄看着前面抬菩萨像的僧人和跟随在后面礼拜菩萨的人们,人群挨挨挤挤,他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苦味。人们要向菩萨祈求圆满,正是因为活得不圆满……他前面的所有人、身后的所有人,都过得不圆满。这所有活在世上的人,何曾有过圆满的时候呢?

  似乎存在一种名为欲望的无形丝线,一端绑在人的身上,一端连在那木像上,所有人都被线牵引着,为了眼目的欲望、为了心里的欲望,仰望一尊徒有其表的木像。

  声香色味触。色、受、想、行、识,五阴炽盛。

  骑在马上的佛子回头寻找奉玄,隔着人群,奉玄也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化生:四生之一。佛教区分了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四种三界六道有情的产生方式。化生的有情不须要父母外缘,凭自己的生存意欲与业力就会忽然产生出来,如诸天和地狱的众生。

第39章 蛀虫2

  南无……送你见佛

  傍晚时分,天色明暗交接。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管城郡官署。抚子内亲王正应奉玄之邀,用琵琶弹奏《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急急追在安珍身后,琵琶声逼命一般越来越急——

  “铮!”“铮!”“铮!”

  三声惊响,清姬看到了河中的安珍。琵琶声暂时一停,随后续续弹起,声音低了下来,连绵起伏的乐声有如女子的喘息声。忽然——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无情地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依旧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四根琵琶弦弹出了波涛汹涌的大河水声,水声之中,鬼气大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超出常态,变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要吞噬河中的巨浪。

  拨子一划,有东西坠入了河中。那河水忽然静止,随后沸腾起来,河中流动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水,而是滚滚的大火——火燃烧着河水,河水被火焰包裹,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安珍!

  安!珍!

  管城郡郡守坐在坐榻上,被琵琶声吓得冷汗涔涔。有人急急来报:“大人!”管城郡郡守被这一声“大人”吓了一跳,从坐榻上摔了下去,他几乎要以为那琵琶中的鬼气活活脱出了琵琶的束缚,将一场贪嗔痴巨火烧到了自己面前。

  管城郡郡守郡守顾不得风度,拼命朝来报的府吏比噤声的手势,他擦过额上的冷汗,招手让府吏过来,小声问他:“什么事?”

  “王家报案,说自己供在瑶光寺的菩萨金像丢了,让您快去看看。”

  “我当是什么大事。”

  “您不是说王家的事就是大事吗。他家那金像,很重呢!”

  “没规矩。”郡守连挥了几下手,让府吏闭嘴,自己向崔琬小声告辞,提前退出了宴席。

  一曲《变》弹完,抚子内亲王收了琵琶拨子。

  崔琬、奉玄和佛子仍然留在席中。宴席设在官署后花园的凉殿里,几扇素纱屏风遮去清寒,凉殿的窗户开大着,殿外的菊花经霜怒放,传来阵阵冷香。

  抚子内亲王的眼上掩着一条轻纱,她问:“座中有空的席位吗?”

  崔琬说:“有。郡守有事离开,他怕打扰您的雅兴,离席前没有告诉您。”

  “好。”抚子内亲王说:“既然有座位,郎君请入座吧。棱伽,去取出那套萨珊蓝玻璃盏来。”

  抚子内亲王管奉玄和佛子叫“郎君”,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佛子和奉玄明明都在坐榻上坐着。

  抚子内亲王是盲人,又是乐师,耳力之敏锐是其他人远远赶不上的。奉玄听完抚子内亲王的话,立刻摸上自己的刻意剑。佛子就坐在奉玄身侧,摁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不会有事。”

  抚子内亲王说有其他人在,确实就有其他人在。

  婢女撤去郡守的矮几,换上新的矮几。棱伽从黑漆描金提盒中取出一双玻璃筷子、一块玻璃筷枕和一个湛蓝色的玻璃盏放在矮几上,烛火之下,玻璃清透如水,蓝得耀人眼目。

  殿外,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半掩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剑上沾着血珠。

上一篇:财迷心窍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