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30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刮了几夜大风后,天气愈发冷了。十月初一,韦衡下令整顿军务,除抽调的士兵外,军营中所有人可以休整两日。韦衡没时间休息,带兵连夜去了启水县,韦衡巡视范宁郡,几位参军带被抽调的士兵去各县加盖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军营休整,辰正时军中才吹响军角,没过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军角吹响后才醒了过来,穿衣洗漱后走出营帐,发现营帐上和地上落了一层极其细小的冰珠。

  代旺从表姐那里回来,看见奉玄站在风里,立刻跑了过去。代旺的表姐在军中帮人浣衣,韦德音出任卢州主将后下令每个月给浣衣者发一盒护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发两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护手香脂,存下来两盒,冬天军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买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给了代旺,让他帮着在军中卖掉,换一些小钱。

  奉玄只披着一件绸子外袍。奉玄病了几天,代旺远远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又消瘦了几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线似乎也显得更加分明。其实奉玄穿得不少,穿了两层里衣和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镶黑边的薄绸宽袖袍。白绸轻软,风吹衣动,飘然欲举,代旺没见过奉玄拔剑,他一直觉得奉玄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过去对奉玄说:“公子呀,你怎么出来啦。吹了风受了寒,再烧起来就不好了。”

  奉玄说:“我出来透气,帐中药气有些重。”

  代旺说:“再披几件衣服再出来嘛。”

  寒霰时下时停,奉玄觉得有什么东西擦过自己的眼睫毛落了下来,于是伸出手,几粒寒霰落在他的手上,化成了水。

  “我这就进去。”

  代旺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细小冰珠子,说:“公子,你要不去找你朋友吧,他起来了,我回来时见到他了。你去他那里歇一会儿,我撩开帘子,散散药气。”

  “好,麻烦你了。”

  奉玄冒着寒霰去了佛子的营帐。

  佛子撩帘迎奉玄进来,奉玄进帐后发现贺兰奢竟然也在。营帐中的障子上垂着一件浅紫色袍子,聊以挡风。奉玄见过那件紫色袍子,烟紫面灰里,晚上不出门时,佛子偶尔会穿那件袍子,他穿紫色衣服时很好看。床上铺着两件袍子,佛子正在熨衣服。军中的金斗不多,贺兰奢等着拿金斗回去熨烫自己的衣服。

  贺兰奢看见奉玄进来,看了他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奉玄嗓子不舒服,说话很少,见贺兰奢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

  贺兰奢在榻上坐着,没带着剑。榻边的小香炉中燃着“未敷莲华”香,香气清淡,几缕云烟袅袅逸出,在云烟之后,贺兰奢就那么乖乖坐着,他不皱眉时,丝毫看不出往日杀人不眨眼的狠戾模样。

  佛子问:“师弟怎么不说话了。”

  贺兰奢对奉玄说:“我是第五岐的师弟。你坐吧,不用防备我,我身上没带着武器。”

  奉玄说:“我是奉玄。”其实他与贺兰奢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曾一字一顿叫出“贺兰奢”这三个字,贺兰奢也曾喊过他的名字。

  贺兰奢说:“奉玄,你知道的,我叫贺兰奢。”

  奉玄走到榻边坐下了。

  佛子问:“吾友好些了?”

  “嗯。”

  “现在不在发烧吧。”

  “不在发烧。”

  贺兰奢对奉玄说:“你快些好,我师兄很关心你。”

  “……”

  佛子说:“你要是想关心人,直接问就好了。”

  贺兰奢扭头说:“我不想。”

  隔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你白天要休息么?白天别休息了。”

  佛子和奉玄都看向贺兰奢,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贺兰奢说:“看我干什么。你白天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着,反而不好。”

  奉玄说:“谢谢。”

  贺兰奢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踹了你一脚,你还谢我。我本来就看你不顺眼,踹得有些重。”

  “谢谢你帮我把剑找回来。”

  “你谢我,我受了,我们这就两清了。往后我们再见面,你阻碍我,我该和你动手还是会和你动手,你别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奉玄说:“我不傻。你要是打我,我会还回去。”

  佛子熨完衣服,将衣服叠了起来。帐外的寒霰越下越大,地面变成了白色。天色本就阴沉,奉玄本来也不是很有精神,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佛子将一件披风递给奉玄,说:“披上吧,外面太冷,等天气好一些,你再回去。”

  未敷莲华香快要燃尽。贺兰奢拿了金斗就要走,佛子说:“天气不好,师弟也坐一会儿吧。”

  贺兰奢说:“我在这儿坐着,你们两个怎么说话。”

  佛子说:“三个人也能说话。”

  “说我怎么威胁你的么?”贺兰奢忽然冷笑了一声,古怪的脾气不知为何冒了出来,他说:“我想起来,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佛子说:“师弟,小坐片刻喝一杯水吧。”佛子是个面上看着冷傲的人,那冷似乎从面子上直冷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轻易不会生出火气。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奉玄一杯,另一杯留给贺兰奢。

  贺兰奢没了脾气。

  奉玄喝了水,温水流过,稍稍缓解了喉咙中的刺痛感。

  贺兰奢似乎有意让气氛变得难堪,一直沉默不语。

  奉玄对和贺兰奢说:“兰奢兄去过南方吗?”

  贺兰奢瞥了奉玄一眼,说:“去过。”

  奉玄说:“我没去过,想听你讲一讲。”

  贺兰奢问:“你们不是经常云游修道吗,你怎么没去过南边。”

  “我在山上住了十年,今年第一次下山。”

  奉玄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着贺兰奢能接他很多句话。贺兰奢说:“我也曾在一座山上住过很多年,长久不能下山。每年我师姑去采药,我都舍不得她走,有一年我师姑看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哭,就带我下山了,我哥哥不哭,所以我师姑没带他。我只去过南方那一次。”

  奉玄这才想起来,贺兰奢有一个哥哥。佛子答应了贺兰奢的哥哥不对贺兰奢出手,贺兰奢知道他轻易不会食言,仗着他不会还手,频频纠缠他,想从他这里学会袍休罗兰剑招。

  佛子问贺兰奢:“师叔那次没去吗?我记得你们一起下的山。”

  贺兰奢答他:“没去,他是南方人,或许他怕故地重游触景生情,那次只是送我们到洛阳,然后他就去白马寺抄经了。”迟疑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我的老师是寂照上人,师姑是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说:“我师姑带我去南方,我闻见了桂花风,入蜀之后见到了雪山。”

  奉玄说:“桂花风……很好闻吧。”

  “嗯,风是甜的。我师兄……”贺兰奢顿了顿,还是将“我师兄”这三个字说了下去,“我师兄也去过南方。”

  佛子说:“南方的水汽很大,小雨落在头发上,细细密密地挂在发丝上和衣服上,很久都不会渗下去。”

  贺兰奢又将话绕了回去,问奉玄:“你在山上住,岂不是见不到你母亲。”

  奉玄被贺兰奢这话问得笑了一下,说:“要是能留在父母身边,人又怎么会轻易入道呢。”他说完忽然想起来佛子的身世,佛子为什么年幼时就在佛门拜师了。

  贺兰奢说:“我两三岁时就离开了我母亲,所以我没能记住她的样子。我觉得我师姑很像我母亲。后来我师姑失踪了,我的老师也去世了。我想走,走到孟丘闻见桂花的气味,痛哭了一场。”

  奉玄想不出贺兰奢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原来你很爱哭。”

  “小孩子哭有用,长大了再哭没有用。长大之后,有用的就只有手里的剑。”贺兰奢永远忘不掉在孟丘时闻见的桂花香,那棵桂树是金桂树,香气清甜,他闻见那香气,想起了自己的师姑,想起自己的老师死了……他想起老师身上的蛆虫,忍不住吐了出来。师姑会不会也死了,死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他甚至不能为她收尸。

  他做不到很多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他记不住母亲的样貌。他从孟丘返回,重新北上,去找自己的哥哥,他哥哥说自己要成家了。他哥哥要成家了……贺兰奢孤身回了岐山。佛门的人逝世被称为“迁神”,寂照上人迁神,佛子为他守了灵。贺兰奢要佛子带他去寂照上人的墓里,他下了墓,将自己的道剑留在墓中,磕了三个头。

  什么果报罪孽他都不在乎了。他不该活成这样,他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如果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贺兰奢对佛子说:“师兄,为我吹一曲笛子吧,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好。”佛子取出了笛子,那支笛子名叫“准提”,传说是准提菩萨的笛子,吹起后能让听者梦见想见的人。

  “准提”是南朝朝臣萧煌发现的笛子。萧煌善吹笛,一日在水目山下吹笛时,忽听山上遥遥传来笛声,其声美妙至极,与自己的笛声相和,萧煌于是寻着那笛声走到深山之中,找到了一处倒塌的佛殿,而殿中的准提菩萨像手上正拿着一支笛子,萧煌试着吹那笛子,发现自己听见的笛声正是由这支笛子吹出的,因这笛子是在准提菩萨的手上发现的,就将它取名为“准提”。

  佛子用准提吹了一曲阿那耆尽宁药师教给他的《蜉蝣》。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贺兰奢久违地想梦见故人。

  作者有话说: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曹风·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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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奢线始末:

  广平王谋反,贺兰奢父母被广平王杀害,贺兰奢和哥哥被寄养在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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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到15岁,太子排除异己坑死太叔将军,老师为了救太叔将军死了,师姑失踪,本来就缺爱的贺兰奢心态崩溃,回家发现哥哥要成家,感觉无家可归,心态更加崩溃,既然好人没好报,一头孤独的狼(?)决定从头复仇,要广平王的后代血债血偿。

  佛子的这一年也过得不好,佛子父亲在这一年去世。

  ↓

  贺兰奢纠缠师兄学剑术(佛子守孝中。武家子弟守孝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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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子(结束守孝可以出门版)为了避开贺兰奢,东行然后北上,在幽州遇到奉玄。佛子在宣德城外被谢云翱砍伤,随后被贺兰奢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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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子去找奉玄,被贺兰奢暗中跟踪

  ↓

  魍魉事件,贺兰奢江湖救急,正式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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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奢设计调开奉玄和崔琬,用内亲王的性命要挟佛子,佛子跟随贺兰奢离开

  ↓

  奉玄寻找佛子,在范宁郡再次相遇,贺兰奢暂时留在韦衡的军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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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作文,可以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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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有读者问故事在写什么,我试着在这章回答一些自己的想法。读者说故事的重点像是打丧尸可是也不是,故事的重心确实不在人和丧尸的关系上,而是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重点始终在人身上。

  从贺兰奢故事的起点“广平王谋反案”来切入这个故事吧。广平王谋反是一笔带过的事件,是一个闲笔,读者完全可以不关心这个闲笔。但是这种“闲笔”有必要性:故事在尝试着展示一个动态的、有一定复杂性的、互相勾连的命运进程,而不仅仅给予一切一个结果。把这种关注放大,《好友》前两卷其实也都是在尝试着编织命运的动态:奉玄如何一步一步被卷入命运,他的人生如何和国运、其他人的命运编织在一起,前两卷都在编织命运进程,远远没有到给出命运的结果的时候。

  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它将人牵入了其中,它可能会改变一些人的人生轨迹——命运就这样通过一个一个事件将众生勾连,最终编织出一幅世间织锦。当人处在命运之中,人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当命运的织锦织成,图案显现在人的面前,人们看到了命运的“结果”。其实导致这个“果”的因素早就在暗中生长了。

  广平王谋反案是命运因果中的一环。广平王谋反导致贺兰奢父母被杀、杨玄道被抄家(杨玄道是谁不重要),因此贺兰奢在佛门长大,杨玄道家的婢女韦家阿迎遇到了皇太女成为了韦德音。一些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

  在得知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之后,哈代写了《天人合缘 ——咏泰坦尼克号之沉没》,在诗里感叹造化在让人类打造泰坦尼克号这艘巨船的时候,也在让最终让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冰山生长,“他们(指泰坦尼克号和冰山)似乎不相干:/没有凡目能窥探/日后的故事怎么会紧密接焊”(余光中译)。在写《好友》一些地方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首诗。一些现在看不太相干的地方,可能会是以后的结果的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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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点采访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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