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56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

  ————

  佛子:我示意你。

  佛子:好哥哥。

  奉玄:原地爆炸.jpg

第86章 祸种1

  我有时恨你太过天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奉玄在校场赢了宣德郡昭武校尉一箭,为了发泄这一箭之恨,那校尉躲在暗处,朝奉玄射了一箭,雾气之中,他射完奉玄,立刻又向佛子追射一箭,然后混进巡检的队伍里逃走了。

  事情发生时,宵禁在即,奉玄和佛子没有受伤,在宵禁之前先回了客舍。第二天二人去官署报官,郡守陈观复派人去找那位昭武校尉,这时才发现,人已经连夜逃出城去了。

  第二天,奉玄和佛子去报官后,隐微药师回了宣德。隐微药师帮助卢州军在关外处理痢疾时疫,几个月下来,消瘦不少,韦衡亲自送她南下,将她送到了卢州南端的博庆郡。隐微药师独自从博庆郡南下进入幽州的宣德,见了奉玄和佛子,问过平安之后,要奉玄和佛子尽快去博庆郡,和韦衡一起北上——和韦衡一起北上,安全许多。

  奉玄怕隐微药师担心,没有和隐微药师说被射暗箭的事,佛子于是也不多说,先托陈观复处理昭武校尉的事,再托自己的两个家仆将一支带有幽州驻军标记的羽箭转交给他的外祖父。既然和韦衡一起走,佛子也就不用再带家仆保证安全了,交代好事情,他和奉玄一起去了博庆郡。韦衡在博庆郡等他们两个,等到他们两个后,一行人骑马沿卢州东五郡北上。

  韦衡手里掌兵,对武官的事十分敏感,和奉玄和佛子一起走了三天,就听说幽州宣德郡有一个校尉失踪了,再问知道了原来他想偷袭奉玄和佛子,朝他们两人放了暗箭。韦衡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也不隐瞒自己知道了,在路上对奉玄说:“奉玄,你不要怪我接下来说的话太狠:你和第五兄弟往后要是遇到了那个校尉,你们一定得杀了他。”

  奉玄和韦衡接触得次数多了之后发现,韦衡是一个面上热心里冷的人。韦衡不喜欢在战场上大肆杀人,但是骨子里带有一股杀性,这或许和他常年掌兵有关,也或许他生来就是这样。奉玄修道,不应当主动杀人,他听韦衡这么说之后回道:“心准哥,我没有受伤。如果能抓到他,按律处置……我想也就可以了。”

  韦衡骑在马上,不冷不热笑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他这种人吗?嫉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可是知道被他们盯上会有多惨。他这种人既然深恨你和第五兄弟,又因为你们丢了官职,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佛子说了一句“多谢小韦将军提醒”。

  奉玄不说话。韦衡勒马,让马减慢了行走的速度,自顾自对奉玄说:“奉玄,你不高兴我杀了李延龄的儿子,可你不知道,恨这种东西,风一吹就会长出来,除非恨着你的人死了,否则恨是永远除不尽的。你下山之后要见识人心,只见识好心远远不够,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坏心的人。你见过王钟,你帮他,他咬你;你放过一个恨你入骨的小人,他不放过你。”

  奉玄说:“我希望我再也见不到他。”

  韦衡说:“你不喜欢杀人,我也没办法逼你,我只是提醒你,千万不要对一个小人心软。你不想再见他,那我祝你如愿。”

  韦衡下了马,牵着马带着士兵和奉玄、佛子一起进城。罗源郡的守城士兵要求查看他们的身份证明。韦衡正在摸腰牌,一个进城的白胡子老头看见了他,忽然问:“韦少将军?”

  韦衡有一头银灰色头发,宽肩窄腰,相貌过人,不算是难辨认的人。他朝那老者颔首行礼,示意自己听见了。

  没想到那白胡子老头直接跪在了地上,说:“少将军,真的是您吗?您救了我全家呀!您的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

  韦衡扶老者起来,周围的人听说韦少将军来了,瞬间跪了一片。

  卢州没有人没听说过韦衡。韦衡对罗源郡有大恩,他的狗“韦衡”就累死在了这里。

  韦衡被跪下的人们围住了,他让奉玄和佛子先进城,自己带着士兵留在后面,向众人行了一礼,说:“大家都起来吧,别再挡了路,影响后面的人出入。大家跪我韦衡,我韦衡受不起。罗源郡守住了城,这城墙不只有砖做的,还有罗源郡郡民的血肉做的,我该谢你们。”

  奉玄和佛子进了城,去寻找韦衡提前和他们说过的客舍。韦衡来往于郡县之间,有时候不愿意打扰郡县的长官,只在客舍暂住,他来过罗源郡多次,有时会住在城中居德坊挨着水渠的一家客舍里。

  奉玄和佛子问路后走到客舍附近,突然听见“噗通”一声,往前面看,看见一个人竟然从桥上掉进了水渠里。一个缘瓢浮上了水面,掉进水里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道士。

  岸上有人喊“救人”,几个壮年汉子把那个道士拉了上来,其中一个汉子看清了那道士的脸,又一脚把他踢进了水里。那道士在冰冷的水渠里呛了几口水,抓到自己的缘瓢,像一条狗似的从自己扒着水渠边的台阶爬了上来。

  那踹他下水的汉子大骂:“早知道掉水里的人是你,我就该看着你淹死!你还有脸上来?怎么不淹死算了!”

  其他人劝架:“二哥,算了,算了!他一个疯道士,你何必理他!”

  汉子带着怒气高声问:“你知道他说过什么吗?知道吗!他昨天敲我家门,我好心给他饭吃,他和我说祝我做了狂尸!这是人话吗!我媳妇儿子死在大难里……”

  劝架的人骂了那道士两句,说:“哎呀,他是疯子嘛!哥也消消气,疯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汉子“呸”了一声,说:“我看下次我们城里出了事,就是他这种狗东西带进来的,又脏又不吉利。”

  那被称为“疯子”的道士整理了湿漉漉的衣服,打了一个寒噤,避开人群抱着缘瓢走过桥,朝奉玄和佛子走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打了个躬,看起来并不疯癫,说:“施主、道友,我们有缘。施主,你施舍老道否?”

  奉玄向道士还礼。

  佛子向那道士的缘瓢里放了一小块银子,说:“老道长,我不是施舍你,而是希望救一条人命。天冷,买件新衣穿。”

  那道士端详着佛子的脸,忽然说:“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①

  奉玄没有云游化缘的经历,以为那老道士是按惯例说的福语。然而佛子愣了一下,听出道士说的是几句佛经里的福语——看他的装扮,他是一个道士,不该念佛经。佛子回他:“离相无住,三轮体空,所施之物本性为空,施不图报。”

  佛子这一愣和一回答,让那道士呵呵笑了一声,他对奉玄说:“道友啊,你这朋友心很好。你带他来,使我能见到他,我也不妨向你一起透露天机。道友,施主,你们不是卢州人,明年不要来了。”

  奉玄问:“可方便问道长为何这么说吗?”

  道士说:“道友、施主,你们承受不起卢州的莫大福气。”

  佛子说:“……福气?”

  那道士衣服湿透,浑身打起了摆子,然而面色却看不出痛苦,他对佛子说:“至人之福,当然是莫大的福气。施主须知,狂尸就是至人,所谓:‘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②至人无所依傍,狂尸不生不死。道法自然、清净无为,然而人道有为、自相残杀——人道有亏,遂生狂尸。狂尸生于自然,无伐树毁山之恶行、无竭泽而渔之劣行,不攻击同类、乐于接纳同类,同类共生,与天地同参;其行有如白鸥,无求名利,不解爱恨;其德有如黄帝,离妻别子,易如脱屣;其心有如婴儿,五识混沌,不生机诈——可谓了悟至人之道,因此,变成狂尸真是件好事。卢州官员不会阻碍州民得道,因为得道是好事,卢州将有数万至人。”

  奉玄这时才知道,那道士确实疯了。先不说他如何歪曲经文,只说他敢在罗源郡说这样的话——罗源郡发生过严重的尸疫,伤亡惨重——就可见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佛子问:“道长为何不做狂尸?”

  那道士说:“道行不够,心有挂碍,因此没那福气。”他说完把缘瓢里的银子攥到手里,再也不看佛子和奉玄一眼,径直往前面走了。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佛子只当听了几句疯话,并不放在心上,和奉玄过了桥去找客舍入住。

  过了不久,韦衡也到了客舍。韦衡放一路跟着自己的几个士兵找罗源郡的朋友去了,那几个士兵把马寄养在了罗源守军的军队里,韦衡也不阻拦他们,独自牵着自己的马走到了客舍。

  一个小二拴了马,另一个小二帮韦衡把他的东西送进了房间。韦衡去过自己的房间,打算去井边打水洗手,奉玄在井边洗衣服。

  小二送完东西就走了,韦衡包下了客舍最后一进的所有房间,这一进的院子里只住了奉玄、佛子和韦衡,佛子不在,现在院子里只有韦衡和奉玄,和一条摇尾巴的小黄狗。韦衡和奉玄打了招呼后说:“我在来的路上遇见第五兄弟了。”

  奉玄知道佛子去找裁缝修补衣服上脱线的绣线了,他说:“五岐兄找裁缝补袍子去了。”

  韦衡“哦”了一声,说:“路上有家成衣铺,应该有裁缝在。说来有意思,我在那成衣铺外遇见一个奇人: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偏偏要在干净衣服上再披一件湿着的道士袍,说自己身上那件袍子是羽衣,不能轻易脱了。我和他说:‘既是羽衣,湿了一定要晾干,要十分珍惜,一直穿着反而糟蹋了宝贝。’谁知道他听了就把袍子脱了。”

  奉玄听韦衡的描述,知道他遇见的道士应该就是自己和佛子遇见过的道士,说:“心准哥遇见他了,我也遇见他了,他好像神智不太正常。”

  “哦?”韦衡说:“他也和你说至人那一套道理了吗?”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蹲下身子,叫院子里那条小黄狗过来,摸了摸小黄狗的下巴,对奉玄说:“你说他疯了,可是他看清的事普通人往往看不清楚。他说变成狂尸是好事。对有些人来说,卢州人变成狂尸的确是件好事。如果卢州没有狂尸,朝廷就不用继续养这么多兵——想要手里一直握兵的人,当然希望卢州一直有狂尸。”

  奉玄听韦衡这样说,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停了洗衣服的动作,看了韦衡一眼,不太相信。

  韦衡逗完那条小黄狗,示意它离开,那小黄狗竟然听懂了他的话,乖乖走了。韦衡身边平时总是带着狗,不过这次他送隐微药师南下,要骑快马赶路,就没有带冲雪——没了冲雪,奉玄觉得自己和韦衡之间似乎变得疏远了。

  那条小黄狗跑了,院中只剩下韦衡和奉玄。

  韦衡说:“奉玄,我有时恨你太过天真,有时候又觉得还能天真,倒也很好。以前我姨母下令,村中杀死一只狂尸可以得一两赏银,于是村子里就有人敢去抓了狂尸绑起来,故意咬自己的兄弟,然后拿两只狂尸去换赏银。一个村民为了一丁点利益,可以杀死自己的兄弟,一个将领为了不交出他手里的权力,可以牺牲半个郡的百姓——罗源郡的尸疫就是这样来的。罗源郡初次求救,那时城里已经出现严重尸疫了,罗源守军自己解决不了,但是有人压下了消息。罗源郡的尸疫必须闹得更大、更厉害,朝廷才能知道罗源郡需要士兵、卢州离不开士兵。”

  奉玄觉得后背生凉,有些迟疑地问:“压下消息的……是谁?还活着吗?”

  韦衡说了一个奉玄怎么也想不到的名字,韦衡说:“戚屏。”

  韦德音身边的录事女官,戚屏。

  作者有话说:

  ① “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语出《华严经》。所有供养者一定会因为善行得到他的好处。

  ②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庄子·齐物论》

第87章 祸种2

  为了达成好的目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多年之后,奉玄已经离开了道门,他那时已经不叫奉玄了,住在南方,有一天再次遇见了在罗源郡见过的疯道士,那个道士半白的头发完全变成了白色,他向不再叫“奉玄”的人张开嘴,嘴里空空,只剩下一片漆黑。曾经名叫奉玄的人失去了“奉玄”这个名字,那个疯道士失去了舌头,他们两个都失去了一些东西,都记得在罗源郡住了一夜的韦衡。

  或许只有在那一夜,韦衡是完全坦诚的。奉玄在那一夜知道了韦衡喜欢看《南史》,但是他不太想亲自去看看现在的南方,死了也更想埋在北边——最好埋在郁山关后长着野芍药的草原上。

  奉玄、佛子和韦衡一起在罗源郡住了一晚。天黑之后,三个人吃过饭,韦衡让小二在堂屋中放了炭盆,和奉玄、佛子在堂屋中围炉小坐、消磨长夜。佛子只是防备韦衡,并不讨厌韦衡;奉玄有时不信任韦衡,但是他对韦衡的信任总是多过不信任。

  客舍主人的儿子娶了新妇,客舍主人给住客额外送了红色的蜡烛。韦衡点燃红色的蜡烛,新烛燃烧,烛光很亮。韦衡没有给蜡烛罩上灯罩,说:“我在一年夏天也点过红蜡烛,那是我头发变成灰色的那一年,那年夏天我静静养病,手里拿着一卷《南史》,看见书上说卫元帝年少时因为自己有许多哥哥,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于是唯爱看书,夏天在院中布好蚊帐,在帐中点了红蜡烛、喝一瓯冰镇甜酒,能看书看到天色渐渐发亮。我那时很羡慕他,羡慕他在酷夏的夜里,能伴着凉风夜露看一夜的书——他的眼睛不闲着,舌尖也有滋味。我那年中了毒,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于是只让人买了几支红蜡烛,点了红蜡烛看一小会儿书,我第一次点燃红蜡烛看书时,舌尖好像也尝到了甜酒的滋味。”

  韦衡看得懂《南史》,他看得懂书。韦德音亲自教过韦衡汉文,韦衡是一个识字的人,他无比庆幸自己识字。韦衡常年待在军队里,军中无事时,不方便饮酒,将士们往往聚在一起讲故事打发时间,韦衡有时也去听故事、讲故事,有时只自己待着看书,将《左传》《史记》《南史》翻来覆去地看。

  崔琬曾对韦衡说“田单复国,勿忘在莒”,韦衡听得懂崔琬的讽刺,因为他恰好读过《史记》,在《田单列传》中读过那段故事。《左传》风神盖世,《史记》雄健慷慨,两本史书都记载着远去的朝代发生过的事迹,用文字重现了韦衡无法亲自触摸的过去。

  《南史》是北地的赵朝为南方的曹、卫、吴三朝编修的史书。赵恭帝禅位给许太.祖,许朝在建朝后也编修史书,许朝首任宰相杨鸣谦在史馆主持编写了《赵书》,记载许朝的前朝赵朝的正史;后来史馆又续修南史,在赵朝史官《南史》中没写完的《沈书》的基础上写完了《南沈书》,为南朝的第四个朝代沈朝作传。

  韦衡不爱读北史,他自己是北人,又当过很久的室韦人,读北史时总觉得史书太薄了,觉得北地的苦难被记得过于简单。韦衡不怎么看北史,却经常看南史,尤其喜欢看赵朝修编的《南史》。

  赵朝编修《南史》,本来想为南方所有朝代记录历史,一直记录到赵朝统一南方,但是写到南朝的沈朝时,北边的赵朝先灭亡了——因此,许朝在整理《南史》时,取出了其中的南沈部分,只让《南史》为南朝前三朝留下了完整的历史。只有许朝有资格书写沈朝的历史,沈朝在陛下的手中灭亡——南沈灭亡,许朝史官综合南北史书,编写《南沈书》,上承《南史》,在纸上终结了百余年来南北对峙的历史。

  许朝统一了天下,史官颇有气度,修史严谨,绝不随意记载南北帝王臣子的轶事——许朝的前朝赵朝的史官却未必有这种气度。赵朝修《南史》,赵朝也是北地王朝,有过统一天下的野心,却始终没有过统一天下的能力,似乎是为了抹黑和嘲笑长江对岸的对手,赵朝史官在为南朝修史记事时多记南朝帝王臣子的轶闻、趣闻——这荡开的几笔,有时反而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人性中的温情、挣扎与无奈,韦衡因此喜欢看《南史》。

  韦衡虽然看《南史》,却并不以为南朝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那样,他只是想借着文字找到一片与北地相对的南方幻象——依靠文字,他幻想南方的国土、拥有那片幻想的国土,在其中寄托并且安放自己的遗憾和迷恋。

  韦衡曾经对隐微药师说,如果他先死了,希望她能把他的骨灰带到南方。不过韦衡其实还是舍不得北方的,他只喜欢南方的幻象,自己只是在嘴上说一说想亲自去一次南方,实际上,他从来没在心里决定要亲自去一次南方。他说他希望埋在郁山关后的草原上。

  韦衡因为一支红蜡烛想起了夏天的事情,就给奉玄和佛子讲了自己小时候在草原上看见的柳兰:朔州关外的草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柳兰,夏天开紫色的花,茂盛得能把小羊和小牛犊藏起来,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韦衡也去过卢州的草原,他去过郁山关后面的那片草原,那片草原上有十万野芍药,每年六月都开白色的大花——韦衡说那样的景象很漂亮,也很震撼,不过他不敢多看:他好像是灾祸的象征,如果他去了那片草原,大概就意味着那片草原出事了,他宁愿自己少看两次野芍药,也不愿意卢州多死一些人。

  卢州总是在死人。

  卢州有人靠着死人造成的恐慌赚钱。以察坎关长城为界,卢州有三分在关外,七分在关内,尸疫刚刚开始那年,韦衡在关外抓到过一伙骗子,那伙骗子骗人说虎骨有威严异香,人闻不到这种香气,然而尸群能闻到,闻了就会害怕,不敢靠近——他们在关外骗商队买自己所谓的“虎骨”,不少商队信以为真,以为带着那些“虎骨”就不会遇到尸群,买了“虎骨”后继续行商,走着走着遇见了尸群、加入了尸群,将尸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韦衡抓了骗子们,看到还没制作完的虎骨,冷笑了一下,那些“虎骨”是用死人的腿骨磨成的。

  骗子说话欺骗众人,疯子说话迷惑众人。佛子找裁缝补完自己的袍子后,遇见了官兵,看见官兵抓走了那个疯道士,韦衡说是他叫官兵把那个疯道士抓走了。

  韦衡说:“他不会死,是我找了官兵抓他。他应当庆幸自己是在罗源郡说了这番话,罗源郡民憎恨尸疫,他在罗源郡说这种话,人们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所以他只用被割掉舌头。如果他在其他地方这样说,一定会有人因为害怕尸疫而信他,主动把自己送到狂尸的嘴里,那时,他就真的犯了妖言惑众的大罪。”

  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这样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信一个道士颠倒黑白的疯话。

  佛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问:“小韦将军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韦衡说“是”,他说:“第五兄弟,你觉得我小题大做。可是我觉得你太年轻,你也太傲气,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欣赏你的傲气,人没有傲气,害怕的时候就会变得谄媚,奴颜婢膝、丧失尊严。我拿功夫打比方:第五兄弟,你有傲气,不会因为打不过一个人就去跪他,你会憎恨他,宁愿选择战死也不选择害怕。然而,有的人会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过一个身怀功夫的人变得害怕,反而先去跪他,希望他手下留情、希望他将自己视为他的奴才,留自己一条命。”

  韦衡说:“你把功夫换成不可预测的力量,那就知道民间为什么拜痘神了,不过都是因为这种害怕罢了。尸疫也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人们不知道哪里是下一个爆发尸疫的地方,人们害怕。我不让人抓那个疯道士,他跑到别的地方去乱说,到时候总会有活得很苦的人听了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他们觉得自己活着太累、太害怕,他们觉得活着也打不过狂尸,所以那不如直接让狂尸咬了,也变成狂尸,无知无识、自由自在,所以真的选择供奉尸疫、迎接尸疫,变成狂尸,以为这是一种幸福。奉玄,第五兄弟,你们要知道完全的疯话并不吓人啊,可是我仔细想那位道士说的话,发现那道士说的不完全是疯话,他把黑白完全颠倒,可是他有自己的道理,我一时也很难反驳——他说的话太可怕,不能细想,因此我不能让他多说。”

  奉玄说:“他说的话不难反驳。心准哥,狂尸无知无识,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具渴血的行尸走肉。”

  韦衡想得总是比奉玄更多,而不是比奉玄更少,他问奉玄:“有自己的心意有怎么样呢,人不是经常表里不一吗?人的心意、行为、行为的结果,往往不能一致。”

  他说:“我有时候觉得,人们有心反而是种拖累,不如没有心好。我初读汉家之书时,看到儒门有几句话,一直觉得疑惑,那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①意思是说:你穿尧的衣服、说尧说过的话、行尧所行的事情,那你也就是尧了——那人的心呢?如果这个人只是行为上按照尧去做了,他做了好事,可是他心里不那么想,他心里想杀了所有人,那他到底算什么——他是尧那样的圣人,还是一个坏到无可救药的恶人?一个人如果怀着好心做了坏事,他本来想救人,却杀了一百个人,那他又到底算是好人还是恶人?心和行为、行为的结果,哪个重要?我想不明白。可是我看过太多的死人,我现在只觉得结果更重要,所以人还是没有心更好。”

  佛子对韦衡说:“小韦将军,我在岐山佛门听人辩法,曾听一人这样说过:忠孝仁德只是虚名,为了达成好的结果,人可以不要虚名、不择手段。小韦将军怎么看?”

  韦衡说:“佛门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喜欢前两句,只能稍微认同后两句:重要的是不是心里怎么想,而是手要真的放下,是要做出一个结果。”

  佛子说:“那是禅宗和净土宗会说的话,我在法相宗求师,不认同这四句话。恶人不会因为一丝善念就抹去过去做的恶,他的恶行一笔一笔都要被记得。”

  韦衡笑了一下,说:“那你不就是和我想的差不多吗。一个人做过恶,所以才会有恶行。假如有一个人,什么都还没做过,在一切行动之前、一念刚刚生出之时,选择了成佛、成魔,那这几句话是可以说通的。只可惜,人如果活着,就必须行动,否则就不算活着。当人行动的时候,一端连着人的心意,一端连着行动的结果,我见卢州死了太多的人——卢州有很多有好心的将领,他们只有好心,但是做不出好的结果,他们的行动只导致卢州一批一批人惨死在尸疫里。我见过太多死人,几万、十几万,为了不再见到死人这个结果,我必须选择从结果看待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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