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57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奉玄听韦衡这样说,忽然明白了——韦衡从来都是韦衡。韦衡看重结果,心里这样想,也确实就这样去做:宣德有难,他不想看见宣德继续死人,于是就敢在没有朝廷许可的情况下行动,直接带兵南下。韦衡要李延龄死、要贺兰奢杀陈坪,要割疯道士的舌头,那时他的心和他去救宣德时的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没有变,奉玄觉得他变了,是因为他尚没有看清他——韦衡从来都是这样,他要一个结果,而达成这个结果的手段和行为是否残忍、是否合理,不是他主要考虑的。

  韦衡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襕袍,他身侧的红色蜡烛静静燃着,已经燃烧过半。渐觉流珠走,熟视绛花多,宵深色丽,焰动风过②……长久地凝视灯焰容易带来错觉,奉玄看见融化的红色蜡油顺着烛身滴了下来,好像是一滴一滴泪珠滑落。他想起在鹿施郡,佛子为他念过的乐府诗:“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③

  奉玄的目光从蜡烛转向韦衡,韦衡那一头银发在烛光下看,真像是一头白发。佛子念过红泪的典故,红泪是很悲伤的泪水,那支蜡烛好像是在替人垂泪。知行不是总能合一,奉玄原本以为心是最重要的,但是现在他难以回答心和结果哪个更重要,他也难以评价韦衡。

  作者有话说:

  ①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②渐觉流珠走,熟视绛花多。宵深色丽,焰动风过。—— 萧纲《对烛赋》

  ③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温庭筠《达摩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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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四朝:曹、卫、吴,沈。

  北地前朝:赵。

第88章 祸种3

  “我有喜欢的人。”

  奉玄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敏感的人。

  奉玄并非对各种情绪无动于衷,他能察觉到各种情绪,但是自己很少有激烈的反应,很少动怒、很少愤恨、很少有狂喜的感受。在察觉情绪时,他可以称得上敏感,但是在察觉之后该做出反应时,却往往显得很淡漠。

  他经常感受到自己的反应淡漠,有时候以偏概全,将自己的反应当成情绪的全部,结果误以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情绪。他一方面误以为自己没有情绪,一方面因为早早离开了母亲和亲人,也习惯了压制情绪,于是自己就这样被自己骗过去了,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动心的人——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真是神奇,奉玄似乎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孟子四十岁才做到的心如止水。

  在龙海郡,奉玄和韦衡在郡外遛冲雪,他那时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里原来有很强烈的情绪,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后知后觉正视了自己从来没能坦白面对的情感。

  韦衡和奉玄、佛子一起北上,到达陈弋郡之后,韦衡要往西北走,去龙海郡,奉玄和佛子应当直接向北走,去海边的沧阳郡。不过,韦衡邀请奉玄和佛子一起去了龙海郡。龙海郡就在沧阳郡西边,离沧阳郡不远,韦衡说不久之后他姨母要离开卢州入京述职,他得自己待在龙海郡,觉得奉玄和佛子不如和他一起去龙海郡看了打铁花,再去沧阳郡看海,于是奉玄和佛子就先去了龙海郡。

  韦衡回了镇军府,安排好奉玄、佛子的住处,自己去见韦将军。韦衡没见到冲雪,奉玄先见到了冲雪,冲雪看见奉玄高兴地一直叫,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在龙海郡认识的人不多。曾用十四束长箭射虎的崔涤不在龙海,夏天长安闹了时疫,疫痢多发,崔涤的父母因此去世了,崔涤丁忧去职,回了长安,他是武家人,要回家为父母守孝一年。裴昙他祖父原本给裴昙看好的夫君的母亲也是因为疫痢去世的,他是旧贵子弟,要守孝三年。

  旧贵子弟和门阀子弟的守孝期比武家子弟长,旧贵和门阀常常借此讥讽武家子弟不够孝顺。不过,武家子弟不孝于家是为了尽忠于国。许朝建国后,南北未曾统一之前,朝廷多次征战,征战中战死将领的大多是武家人,武家子弟要是都去守孝,那仗可就没人打了。到许朝太宗朝,太宗去世前要求宗室不要停兵、攻打南朝,太宗去世后,高宗要求出兵,朝中几位北地旧贵出身的老臣提出于礼不合,几大武家立刻联合,声明武家子弟往后只守一年极苦的重孝,剩下的十五个月为国效力,将守一年苦孝变为武家定制,以此声援宗室,嘲讽旧贵老臣迂腐守旧、不知变通。在武家的联合支持下,高宗宣布南伐,此次南伐重创南朝。

  佛子是武家子弟,佛子的父亲去世后,佛子也依照武家之礼,穿粗麻素衣、睡土榻草垫,为父亲守了一年苦孝。

  崔涤不在龙海,奉玄还是见到了熟人。去年陪奉玄、佛子一起去鹿施郡的一位士兵退出了卢州军,住在龙海郡,自己做些小生意,有时帮韦衡在郡里跑腿。韦衡回府,他来请安,韦衡不在,他碰见了奉玄和佛子,奉玄和佛子向他问好,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就是觉得愧疚——奉玄和佛子没遇见过狼,他可是遇见过很多次狼的,可是他在西同村外又看见狼的时候,想得太少,把大家带入了险境。奉玄说不必自责,如果那时不是他和另一位士兵在,自己和佛子今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奉玄其实也觉得愧疚,他那时能做得太少,最后所有人都受了伤。

  韦衡见完韦将军,回了自己的住处,冲雪那时正在院子里歪着头观察佛子。冲雪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已经摇着尾巴看了佛子半天了,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它看着佛子,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也不再继续看佛子,转身就跑了。

  韦衡回自己的住处,在路上看见一团巨大白色的活物冲了过来,立刻喊:“停!停!”冲雪扑向韦衡,韦衡差点被它扑倒。韦衡站稳了身子,冲雪对着他又闻又舔,在他身上扒来扒去,他笑着揉了揉冲雪的脑袋,对冲雪说:“宝贝儿,走,咱们回去。我换一身衣服,带你出去遛遛。”

  韦衡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领狐绒镶边的披风,打算带冲雪去郡外的空地上跑跑。韦衡和冲雪一起出门,因为还没有走出镇军府,他就暂时还没有给冲雪拴绳,冲雪忽然看见了奉玄,跑到廊下冲奉玄叫了几声,把奉玄叫了过来。韦衡见了奉玄,就让人再拿一件披风给奉玄,带着奉玄一起去了郡外。

  只有韦衡敢带着冲雪去郡外,让它在空地上乱跑。冲雪认主,只肯乖乖听韦衡的话,别人带它出去玩,有时候它玩高兴了,任凭对方怎么叫它,它也装作没有听见,不肯回来,乱吃了东西也不肯吐出来。

  韦衡和奉玄骑马去了郡外,到郡外后韦衡让仆人看着马,自己和奉玄往空地上走,他松了拴在冲雪脖子上的长绳,冲雪立刻冲了出去。

  傍晚的天空微微泛紫,只挂着几抹微云。韦衡吹了一声口哨,冲雪在树林里叫了几声回应他。

  韦衡和奉玄沿着城外的一条河往前走,韦衡对着树林叫了一声“冲雪”,一团白色的东西嗖一下从树林里冒了出来,韦衡说:“不许去树林里,往前走。”冲雪跑过来咬韦衡的衣服,要他走快一点。韦衡拍拍冲雪,让它松口,说:“我赶路累了,不陪你,你自己走。”

  冲雪幽怨地看了韦衡一眼,松口之后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又自得其乐小跑了起来。

  韦衡看着冲雪,笑了一下,说:“傻东西。”

  他对奉玄说:“我和你师姐有时候就这么走着遛它。夏天的时候,河面没有冻住,水声哗哗地响,虫子藏在草里使劲叫,傍晚的草木很香,我和你师姐顺着河一直走,冲雪走在前面,我们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十里。”

  奉玄在真正认识韦衡之前,不知道韦衡和他师姐关系很好。奉玄说:“心准哥,我听我师姐说你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韦衡“嗯”了一声,说:“是,七年了。过完今年就八年了。”

  奉玄说:“心准哥和我师姐的关系很好。”

  韦衡看了奉玄一眼,好像觉得他的话好笑,但是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他说:“我喜欢你师姐呀。”

  奉玄在原地站住了。

  冲雪扭头,发现他们两个没有继续走,在前面叫了一声。

  奉玄说:“嗯……我师姐人很好,心准哥喜欢我师姐是应该的。”

  韦衡哈哈笑,说:“嗯,很应该。”

  韦衡说:“你师姐人很好,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我不告诉你师姐我的那种喜欢。”

  那种喜欢是哪种喜欢?奉玄隐约知道答案,但是心中又有一种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感受,不知道怎么接话。

  韦衡说:“我对你师姐的喜欢,超出了对朋友的欣赏,但是我不能更进一步了,所以我们只是朋友。”

  奉玄问:“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了?”

  韦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心里只想着修道、练剑和朋友。”

  “……”

  韦衡笑了笑,望了一眼冲雪,自顾自说:“春风动春心,春心思无邪。一个人要是没感受到过自己喜欢别人,那才奇怪。”他问奉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有过喜欢的人吗?”

  韦衡要在冬天说春心。天色渐暗,郊外起了风,风不算大,但是很凉,最适合把春心吹得稀碎。

  奉玄希望自己能够轻易地回答韦衡,说自己没有喜欢过别人——像韦衡喜欢他师姐那样。但是他无法这样说。

  一个想法冲上奉玄的头脑,让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一刻被完全扭曲了。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意,没有隐瞒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他说得很坚定,没有躲闪游移。

  他说:“我和他闹了不高兴,那时候他看着我,但是不和我说话,我觉得生气,所以我知道了什么是喜欢:我希望他看着我、只看着我,不要看别人,只和我说话。”

  韦衡说:“没想到你还挺霸道。”

  奉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霸道,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喜欢,或许这种感受超过了“喜欢”,远非“喜欢”一个词就能概括。他与一个人互相托付性命。设想自己去死和真正面对濒死的差距很大,只有在离死很近的时候,奉玄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过什么——当死亡将要发生,他根本想不到“死”这个词,只能想到对方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他以为这是最自然的感情,不必为之“强名”。*

  奉玄有喜欢的人,他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么坚定的心意、有过这么坚定的心意。当他为那些他以为再自然不过的情感赋予一个命名后,他发现其中竟然蕴含着他没有意识到过的重量,这使得他自己也觉得吃惊。傍晚的风很冷,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热的。

  冲雪在前面连着叫了几声,示意韦衡和奉玄快点跟上自己,韦衡和奉玄两个人又继续顺着河往前走。前面有鸦雀归巢,鸦雀飞向林子里,在天边留下数点影子。

  韦衡问奉玄:“奉玄,你不想还俗吗?如果你想还俗,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家人,我听你师姐说你七岁就入道了,我觉得你入道的时候年岁太小,根本不算自愿入道——你可以在现在重选一次。你有喜欢的人,你还了俗,就可以娶她,你们可以成亲,长长久久在一起,那样很好。”

  奉玄说:“我在道门过得很好。”

  韦衡笑着说:“你这一句话说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只能说,看你心意这么坚定,我都想入道了。我希望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她,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为什么说自己不能更进一步了?我师姐是药师,不是女冠,没有那么多戒律。如果你喜欢我师姐,你告诉我师姐,我师姐也喜欢你,那她知道了你的心意,就会回应你。”

  韦衡说:“我还指望着你师姐能给我收尸呢。一个人可以给朋友收尸,这是朋友间的义气、托付生死的义气,即使痛苦,痛苦也里带着豪气,不全是痛苦。可是一个人如果给喜欢的人收尸,那就只剩下痛苦了。”

  韦衡忽然说:“你师姐现在不在卢州了,我很高兴。现在留在卢州的不是你师姐,我觉得很好、很好。”

  奉玄以为韦衡的意思是他师姐在卢州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山休息了,所以韦衡觉得安心。他说:“心准哥不累吗?你也该休息一下。”

  韦衡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可不敢休息。我姨母马上要离开卢州了,这是尸疫发生之后她第二次离州,我太怕卢州出事了,怕自己管不好卢州,不敢休息。”

  他忽然想起来韦德音要入京述职,提醒奉玄说:“奉玄,你和第五兄弟看完打铁花,去沧阳把海看了,最好就赶紧离开卢州,我真的怕卢州出事——上次我姨母刚离开卢州,室韦余部就立刻来偷袭了,这次室韦没了,可是我心里总是有点儿不安。卢州的海最适合在夏天看,那时候海上有鸥鸟,海水也不凉,可以下海浮水。你和第五兄弟要是喜欢卢州的海,可以明年夏天过来长住,今年冬天就别留太久了。”

  奉玄“嗯”了一声,决定和佛子看完海之后就立刻南下。奉玄其实没那么想去沧阳郡看海,但是他很在意佛子说过的那句话,佛子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奉玄不承认,就算事实真的是这样,他也绝对不承认这句话说的对。他要去沧阳郡看海,他必须和佛子一起去沧阳、平平安安看到沧阳的海,他觉得完成了这件事,他就可以推翻佛子说过的话,打破话里不好的预言,让“不是什么好事”烟消云散、再也不出现。

  韦衡叫了一声远处的冲雪,吹了一声口哨,冲雪得了命令,不情不愿地往回走。韦衡望着前面,忽然轻叹了一声,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叹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韦衡说:“没带灯笼,天黑了不安全,咱们回去。”

  奉玄以为自己真的是听错了,也没问韦衡为什么叹气。

  冲雪跑向韦衡,于是奉玄、韦衡就带着冲雪回城了。

  作者有话说:

  * 奉玄用了《老子》里的词,“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强名指勉强命名、强行命名。

第89章 诈伪1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韦衡出生于隆正二年辛卯冬月初九。乾佑七年冬月初九,韦衡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已身为四品忠武将军,镇守许朝东北边州,手握卢州重兵。

  野史中常常这样写某某将军军威浩大、杀伐气重:某地百姓家中,小儿夜啼难止,百姓说出某某将军的名字,小儿瞬间就吓得不敢哭了。将军掌握着生杀大权,似乎身上就应该杀气很重,不过韦将军本人的杀气不重。韦将军是一州主将,不会轻易出战,她也善于运筹帷幄,很少亲自带兵冲上战场杀敌。韦少将军韦衡的杀气比韦将军的杀气重。

  韦衡不知亲自杀过多杀人,然而卢州人从来不拿“韦衡”这个名字治小儿夜啼,卢州人对二韦的敬爱远远大于恐惧。卢州有讲经的僧人在说法时为了吸引信众,说大韦将军韦德音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菩萨宝相庄严,非男非女、无有定相,今世托生成了女身,而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很多卢州人觉得没什么不对。

  冬月初九是韦衡的生辰,初八那天,龙海郡百姓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请人在东城城墙下清出了一块空地,搭起两丈高的架子,要在明天打一场铁花。

  初九那天,韦衡从大早上就开始听人给自己贺寿。他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袍子,十分醒目,奉玄去给他贺寿,一眼就看见了他。

  奉玄在宣德见过隐微药师,隐微药师清楚地记着韦衡的生辰八字,在宣德托奉玄帮自己把一本巾箱本《玄门太上灵宝平安经》送给韦衡,当作自己给他的礼物。那《平安经》是隐微药师亲手抄的,字只有蝇头大小,写成一小册书,不过三寸大小,可以随时带在身上。隐微药师知道奉玄要去沧阳,只让奉玄在和韦衡分别时帮自己提前把礼物转交给韦衡,奉玄没有去沧阳,和韦衡回了龙海,就特意等到韦衡过生辰这日,把隐微药师的礼物给了他。韦衡似乎预料到了奉玄会替隐微药师送给自己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回礼,托奉玄回山时带给隐微药师。

  镇军府中人来人往,韦衡忙着应酬。奉玄和佛子向韦衡道喜贺寿之后,就溜出了镇军府,去龙海郡中转了一圈。龙海郡北边的明义坊被郡人称为“北里”,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处,其中有三间佛寺,奉玄和佛子走到城北,对文人没兴趣,但是打算去看一看佛寺,于是绕去了北里。

  刚走进北里没多久,奉玄就听见了箫声,箫声萧瑟,一人在箫声中击著,慷慨高唱:“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每愤胡兵入……”①

  那唱歌的人悲士不遇,歌还没唱完,一个点心铺的老板忽然往街上泼了一盆水,大骂:“唱什么唱,有本事出来打一架!”

  箫声戛然而止,一个高个儿汉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隔街大喊:“大爷唱歌,哪条狗在街上叫!”

  点心铺的老板叉腰“呸”了一声,回骂:“我看你才是狗,你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有本事你光明正大说出来,你就是骂我!”

  高个儿汉子立刻问:“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唱歌你找什么事!”要不是被身后的人拉住,他已经冲过来了。

  点心铺老板脾气不小,不怕那高个儿汉子,大声说:“你就是骂我!‘每愤胡兵入’,你当我听不懂你们说话?少阴阳怪气,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杀敌,没本事愤什么愤,你骂我就是骂少将军,我们伐折罗人……”

  点心铺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那高个儿汉子大喝一声:“放他娘的屁!”他说:“少将军是个汉人,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

  奉玄听了几句对话,猜那茶铺的老板本来是室韦伐折罗部的人,不太熟悉汉文,听见歌里一句“胡兵”,觉得唱歌的人在讽刺室韦人,讽刺自己,所以恼了。奉玄和佛子不想听人骂来骂去,沿着街迅速走了。

  北里有三座佛塔,佛塔都不高大,但是高出了普通房舍,因此走在北里中,一抬头就能望见佛塔。北里北边的一座佛塔颜色青幽,被称为“青塔”,是大前朝时修建的,奉玄和佛子向着北边的青塔走,奉玄走着走着,因为那点心铺老板一句“我们伐折罗人”,忽然想起来去年在鹿施郡时高勒说过的话:

  高勒说室韦人和汉人的后代眼中没有金丝,而且室韦人也有天生的黑眼睛室韦人,他们被称为黑目室韦人,眼睛很宝贵,有些眼睛不好的金目室韦人会挖黑目室韦人的眼给自己换上。奉玄走过点心铺时,看见那点心铺的老板有一双黑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半个室韦人,还是天生的黑目室韦人,但是因为他发了怒,知道他不是汉人。

  奉玄以前一直以为室韦人的眼睛里都有金丝,以为只凭眼睛就能分辨出汉人和室韦人,现在想想,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心神之事,不是只靠肉身就能说清的,形貌的隔阂有时反而最不重要,不但不重要,还可能会误导做评判的人。奉玄曾经以为高勒是汉人,高勒说自己是室韦人,可是高勒的行事作风和汉人并无太大区别……追究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有时并无意义。

  奉玄和佛子沿着街道转弯,前面的路上有一个背着藤箱走路的货郎,藤箱上挂着镜子、香包之类的小物件。他吆喝了一声“磨镜子”,奉玄以为他是卖镜子的,佛子说他是箱子里装的是傀儡,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奉玄说前面那人是卖镜子的,佛子一听就知道了奉玄没看过傀儡戏,于是叫住了前面的人,说:“先生演傀儡戏吗?”

  那人回头,看见佛子和奉玄,说:“哟!演的呀。郎君看戏吗?”他果然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佛子拉住奉玄的手,说“看”,问他:“先生会演什么?”

  “郎君想看短的,只喝两杯茶,文的戏能看《郭秃》,武的戏能看《捉曹》。想看长的,我叫上兄弟,去郎君家里,架好东西,搭上小棚,吹拉弹唱,我们能给郎君演一天,一天一天演,十天不重样,能演说经类的《牡丹骷髅》《十阿弥陀佛》,说传奇类的《槐安国驸马》《长恨传》,说史类的《王粲登楼》《第五破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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