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6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佛子对家仆说:“我只有一点要求,我必须每天向卢州写信,保住我一位朋友的命。我的信写完要交给一个卢州士兵,我也会从他那里得到一封信。我们交换书信时,你们不能在场。你们那时可以绑住我,但是必须让我和他两人独处。”

  为首的家仆不同意。

  佛子说:“不要事事只想着吾外祖。吾友要是出事,你们不可能活着见吾外祖。”

  佛子用“吾”自称,以示警戒。佛子不是只知诗礼的旧贵子弟。得罪一个带剑的武家子弟,不是明智的选择。

  家仆之中,一时无人应对。

  佛子说:“你们十个人,怕吾一个被绑住的人?”

  家仆在商议之后,同意了佛子单独与卢州士兵见面的要求,他们还是怕佛子逃跑,特意请佛子在一间茶楼的二楼与卢州士兵见面。

  佛子将刀片藏在舌下,打算利用那一点点看信的时间逃出去。

  已经十四天了,他已经看了十三遍奉玄写的“韦衡”,马上就要看到第十四张奉玄的纸条了。他自己写了十四遍这个名字。韦衡、韦衡,这名字他真是死都不会忘了。

  已经十四天了。佛子是在上汝郡被杨家家仆捉住的。魏国公知道佛子要等自己的回信,在第一次回信时就给佛子指明了去往的郡县,他担心佛子离开幽州真的去找韦德音,于是在信里指明要佛子待在管城郡等他的回信,佛子在得不到回信之前,轻易不会离开,他借此预测了佛子下一步会去的郡县,然后派出了三拨家仆到幽州寻找他。

  佛子身在幽州的上汝郡,韦德音已经进入了雍州,佛子还有一天的时间去刺杀韦德音,杀不杀韦德音、他是否能得手,他是要保住奉玄还是要为了大局牺牲奉玄,韦德音在雍州的哪里!佛子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了,五脏焦急如焚。

  佛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

  韦衡的死士推门走进茶室中,为佛子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今天没有收到卢州的来信。

  佛子的舌下含着刀片,久久没有说话。那死士说十二月的卢州天气不好,或许是信使在路上遇到暴雪,耽搁了送信。

  佛子一夜未睡。

  第十五天。家仆再次绑住佛子的手,韦衡的死士走入茶室。

  佛子用舌下藏起的刀片割断了自己手上的绳子。他说:“你今天的神色比昨天慌张。”

  那个死士犹豫了片刻,说:“我还是没有收到卢州的信。”

  佛子在屋中的衣架上踹了一脚,掰下一截木棍,抓在手里。他问那个死士:“是你出了问题,还是驿站出了问题?”

  “我想……”

  “还是韦衡那边出了问题?”

  “卢州恐怕出事了。”

  佛子说:“多谢告知。”说完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了下去。

  那个死士见佛子推开了窗户就跳,十分惊骇,喊了一声:“你不要命了!”

  守在门外的家仆立刻推门进屋。

  屋子里只剩下那个死士了。

  佛子从二楼跳下,突然出现在一楼,把专门守在一楼楼后的家仆吓了一跳。

  那家仆反应过来,大叫:“少爷!”

  “少”字还没喊完,佛子送了他一闷棍,把人打晕了。

  佛子只带了杀生剑,翻墙离开院子,直奔马厩,买马之后直接北上,奔向卢州。他要去找奉玄!他不用去找韦德音了,韦衡心思如此缜密,不会轻易就不送信,连续两天没收到信,卢州一定出了什么事——在这件事情中,奉玄如果不是逃脱了,就是和韦衡一起出事了。

  佛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奉玄……不会轻易逃脱。韦衡用几万条命压着奉玄,奉玄不会直接逃走。

  情况和佛子想得相差不大:奉玄先是得到了逃脱的机会,然后又和韦衡一起出事了。只不过,后来的韦衡已经不是活的韦衡了,是死的韦衡。

  咬人的狗轻易不会叫,远在长安的崔琬在背后推了韦衡一把。在朝廷还没能确认到思颜去世之前,崔琬去找了太子,直言韦衡早已图谋侵吞妫州,拿出了韦衡写给内亲王的信。

  当崔琬身在卢州时,他其实不知道韦衡到底为什么接走了抚子内亲王,只知道这件事和妫州有一些关系。他的好友崔涤是韦衡的部下,他自己的半条命握在韦衡手里,为了自保和不牵连崔涤,他不会向人提起韦衡接走了内亲王这件事。

  当崔琬刚回到长安时,他已经知道了韦衡到底做了什么。上报一件事的时机很重要,那时太子正在因韦德音上报的妫州尸疫道一事震怒,没有发现韦衡做过的事——如果崔琬提起这些事,那他就是承认自己故意隐瞒了太子,太子容易猜忌,又正在气头上,一旦得知真相,一定怒气更盛,这怒气说不定就会吞没崔琬,要了崔琬的命。

  崔琬按下韦衡接走抚子内亲王的事不提,不代表他想忍下韦衡对自己的冒犯。他崔琬是何等的身世,他是七叶重光的贵公子孙,伐冰之家,累代显贵——当南朝皇帝的外甥向皇帝求娶他家的女儿时,皇帝也要说一句“门高非偶”。韦衡只是一个崛起于草野的武将、一个借着武力僭越了身份的阿猫阿狗,崔琬厌恶韦衡对自己的冒犯,韦衡也的确轻看了他,以为他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

  如果崔琬只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就不会抱着玄象琵琶和奉玄、佛子在荒野上相遇了——他也不会在见奉玄第一面,就下令让人杀了奉玄灭口。

  崔琬在等一个时机。当崔琬提起卢州旧事时,他要韦衡必须受到重创。

  魏国公终究晚了一步。魏国公不知道,连韦衡自己都不知道,崔琬在送韦衡去死这件事上推了一把。

  乾佑四年,太叔将军战死在大屏关外,太子受人诟病。魏国公等老臣向太子发难,太子忌惮老臣,不敢再苛待将领。朝廷用了三天的时间确认到思颜的死讯,在那三天中,魏国公和太傅建议太子优待回京述职的韦将军,以卢州百姓为重,暂时不要激怒韦衡,凡事先以安抚为主。

  在此期间,崔琬将韦衡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件交给了太子,太子忽然不想安抚韦衡了,他绕过魏国公等人,给宣威将军余丹传了暗信,要余丹杀了带兵出行的韦衡——韦衡带兵,图谋不轨,杀了忠武将军韦衡,余丹就是下一任忠武将军。

  余丹是韦德音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然而一直被韦衡压了一头,又被韦衡骂过三次“废物”,面上恭顺,心里向来记恨韦衡。太子知道他嫉妒韦衡,嫉妒到发恨——余丹实在太嫉妒韦衡了,他心心念念想着超过韦衡,被这嫉妒折磨到投靠了太子,变成了太子在卢州的眼睛。

  余丹这个眼睛做得不太合格。太子让余丹盯着韦德音,余丹是个睚眦必报也有恩必报的人,韦德音对他有恩,凡是涉及韦德音的事情,如果和韦衡无关,或者关系太大,他就总是不向太子上报。

  哪有一条狗有两个主人的?既然余丹想不明白,太子也不想要他了。太子坐在长安,抛出一根骨头,等着看卢州狗咬狗。

  作者有话说:

  左思《咏史》感叹: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七叶”不是七片叶子XD,“七叶”指家里七代(很多代)。七叶重光,家中世代尊贵。

  伐冰之家,指达官贵族。《礼记·大学》:伐冰之家,不畜牛羊。【郑玄注】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

第99章 权变2

  他又看到一个影子

  十二月十四,第十日,己亥日,奉玄最后一次在遍照院见到韦衡。

  十二月十五,第十一日,庚子日,狂风大作,韦衡没有出现。奉玄在清早写出自己的第十一遍“韦衡”装入信封中,信由高勒寄出。傍晚,高勒接到飞马传书,为奉玄拿来了佛子写来的“韦衡”,同时给奉玄拿来了韦衡写的字条,韦衡的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安”字,盖了独一无二的虎印军印。奉玄问高勒韦衡为什么不在,高勒回答说韦衡带兵进了白城子镇,今天赶不回来。

  十六日,第十二日,卢州下了暴雪,高勒早上照常离开遍照院,傍晚没有回来,奉玄一天没见到他。夜半时分,一个参军冒雪来到遍照院,狂敲院门,吓坏了守门的和尚,和尚给他开了门,他给奉玄带来了佛子的第十二封信和韦衡的亲笔信,他说风雪太大不好送信,奉玄看完韦衡的信,在夜里第十三次写下“韦衡”,将信交给了他,他提前去寄信。

  那位参军转身往屋门走去,突然感到颈侧一片冰凉。

  奉玄将剑搭在他的颈侧,问他:“你们少将军这几天在干什么?”

  韦衡在信里写了一句警示性的话:“勿离佛院。”信纸上加盖了军印,带着血迹。

  那位参军说:“少将军带兵深入白城子镇。军队伤亡惨重,我没见到他。”

  韦衡亲自带兵进了城镇。奉玄不觉得意外。

  处理尸疫不像打仗。打仗时首领可以守在帐里,坐镇一方,指点大局。然而处理尸疫时,首领除了布置好大局,往往还需要亲自带军深入,灵活应对尸群,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地方收回来。进入尸疫发生之地,首领需要在军队中应对各种突然发生的情况,首领带不好队,军队就可能出现大乱:军队里的士兵上一刻还是士兵,下一刻就可能会变成军队的敌人——狂尸。

  “伤亡惨重……”奉玄问:“你们少将军不是很擅长处理尸疫么?你们少将军不在,那中郎将高勒在哪里?”

  “白城子一带不是好进的地方。少将军带兵此次作战,将士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如果逃不出来,将士们会先行自尽,绝不变成狂尸拖累军队,所以出了意外之后,伤亡惨重。高中郎为少将军断后,守在白城子镇外,今夜气氛凝重,高中郎不敢离开。”

  “白城子镇在龙门所什么地方?”

  “您傻了不成?龙门所在西边呢。这是两个地方。”

  “龙门所发生尸疫了吗?”

  “发生了,这、这……您怎么这么问呢?龙门所的尸疫,闹得很大,少将军代行主将权力,已经调余丹将军去龙门所处理尸疫了。”

  “韦衡没有去龙门,他来的是白城子镇?”

  “是。”

  韦衡警告过遍照院的僧人,谁要是和奉玄说无关的话,他就割了谁的舌头。遍照院內留有士兵,奉玄要是走了,士兵会杀光遍照院的僧人。遍照院的僧人不敢和奉玄说话,奉玄也不敢主动和他们交谈。

  韦衡离开之后,奉玄依旧不敢离开遍照院。奉玄一直以为遍照院在龙门守御所附近。原来韦衡根本就没有打算去龙门所!

  韦衡又在骗他!!

  奉玄拿剑的手不自觉用力,他问那位参军:“白城子镇有多少百姓?”

  “少将军说您在养伤,要您好好休息,您要是不知道,也就不要再问了。”

  “你不要命?”

  “您要等我去传信。”

  “哦?”奉玄或许从韦衡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威胁,他学会了威胁别人,他说:“我留你一条命,你就能传信,你想好:你是不要左耳,还是不要右耳?”

  “您不要动手。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白城子一带哪有什么活人?”

  没有活人?奉玄越来越感到迷惑。韦衡……到底想干什么。

  他眯了一下眼,问那位参军:“龙门和白城子相距多远?”

  参军回答:“龙门在白城子西南,两地隔了一百二十里。”

  奉玄收了剑,对那位参军说:“你走吧。”

  遍照院敲响了幽冥钟,钟声低沉,带着“嗡嗡”的颤音传出很远。三更的钟声,只敲给鬼听,这是为安抚血池地狱最黑、最黑处的鬼魂而敲响的钟声。即使地狱里罪孽最深重的鬼,也有得到一丝怜悯的机会。

  值夜的僧人在前堂念经。那位参军走了,奉玄攥着佛子写来的字条,抱着剑坐在榻上,毫无睡意。他希望收到佛子的字条,这字条意味着他与佛子尚有联系,但是他厌恶字条上写的两个字。韦衡、韦衡!因为这个名字,奉玄变成了一只困兽,被囚禁在这一间屋子中。周遭隐入黑暗,那黑暗让人想起来颜色最深的血。他就算拿着刻意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奉玄听不见僧人们的念经声,但是隐约听到了木鱼声。“笃”、“笃”,木鱼敲得很慢,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敲走了。屋中燃着婴香,香气弥漫,似乎化出了实体,那香气让奉玄感到屋中太过逼仄,不只空间逼仄,木鱼的声音也让他感受到时间的逼仄,时间是在往前走,也是在被倒数。

  奉玄拿上剑,披衣推开了屋门。屋外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两个轮值的士兵守在屋外,听见推门声,朝他看了一眼。

  一个士兵对他说:“郎君,夜重,不睡吗?”

  奉玄说:“我不去前面,不见僧人,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另一个士兵嘟囔着抱怨说:“我们两个守在这儿,天儿怪冷的,你能在屋里有个床,还不睡会儿?出来干什么。”

  奉玄冷笑了一声,说:“又不是我让你们守的!”说完走出了屋子。

  那最先和奉玄说话的士兵对奉玄说:“你既然不去前面,我们也不想动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是不打算回来,想想这儿的和尚。”

  奉玄拿着剑往遍照院后面走了。

  遍照院后面有停尸堂,堂中放着收殓了无主尸骨的棺材和几百个骨灰罐。野猫们在停尸堂中避寒,奉玄走过去推开门,棺材上的猫嗖一下跳了下来。奉玄打开门后,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人、纸船、纸马被风吹动,堂中安静极了,腐朽的尸骨的气味、香灰的气味和尘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传达着死亡的寂静气息。

  士兵们觉得停尸堂气氛瘆人,很不吉利。奉玄却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只觉得这里很安静。为死者收殓、为尸骨找一处有尊严的安息之处……这是遍照院最有功德的地方。

  停尸堂能听见遍照院的敲钟声,但是听不见僧人念佛时敲木鱼的声音。这里离僧人念佛的前堂有些远。停尸堂內空间很大,除了野猫活动外没有声音,奉玄在停尸堂中短暂地摆脱了困兽的感受,他绕开棺材,走到地藏王菩萨铜像前,靠着铜像的石台坐在了拜垫上。

  很冷。石台很凉。

  奉玄曾彻夜听过念佛声。在内傅母寺,他和佛子一夜不睡,守在抚子内亲王的门外。

  他曾在佛像下休息,那时的石台也很凉。在智门寺的毗卢殿中,佛子拈了一炷香,小睡了片刻。他在黑暗中看见佛子的轮廓。

  韦衡……曾经满足了一个少年人对兄长的所有想象。然而,奉玄最终发现,他不了解韦衡。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母亲,或许因为他太无能了……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入道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幻想母亲会来接回自己,“母亲”变成了一个影子,他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这个影子的身上,每当他想起“母亲”,他都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的愿望永远只能是愿望,因为无法实现,所以被他托付给了永远不会来看他的母亲。

  为什么他是兄弟里的弟弟。为什么他是弟弟。人们以为他死了,母亲不认他。他不恨母亲,也不恨自己的兄长——他不再将自己当成母亲的儿子,他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既不高贵、也不低贱,因为他并没有过去,“八郎”是他的前生,不是他的过去。他来自天地,也终将归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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